人在闭上双眼的时候,眼前所看到的并不是色彩上绝对意义的黑,确切来说,那更像是一片空荡暗沉的虚无,里头什么都没有,包括颜色。
[卡洛,是你吗?]
耳边自另一个世界直接投放至脑海中的低语声倏尔消失不见,方才那句隐约间听见的回应也再未响起。
伊冯睁开眼,看见娜丝琳脸上激动的神情,就知道自己恍惚间已如对方所愿,亲手推开了那道“门”。
卡洛的尸体在地板上融化成了一滩透明的液体,液体仿佛有生命,自发融汇到了魔法阵当中。
随着地面不断破碎出裂痕,金红色的魔法阵顺着裂痕纹路自动扩展外延,高耸的废弃建筑摇摇欲坠。
就在大块的石砖铁架坠落之际,地面裂隙散发出带有硫磺气味的灼热暗光,倒塌下来的工厂在红光中崩解碎散成了坠地的沙尘。
娜丝琳如同女王般被簇拥者们护住,气浪卷扬起沙暴般的尘土。
在午夜银白色月光照亮的灰尘霾雾下,苍白削瘦的炼金术士站在裂隙散发红光的魔法阵上,空洞的眼神里倒映出密密麻麻的鬼魂影子……
尘土迟迟不散,冥冥之中,大气中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
十几名渎法者不受控制地转变成了怪物的形态。
站在这群奇形怪状的人形生命体中间,娜丝琳心潮澎湃。
她激动抓握住身旁吸血鬼的胳膊,从他腰间抽出一根提前从拍卖会上拍来的旧帝国魔杖。
无视掉吸血鬼眼中一闪而过的凶光,娜丝琳嘴里念念有词,挥动魔杖于空中点舞。
然而魔法的施展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娜丝琳脑海里牢牢记背住的那些咒语,别说禁咒,就连高阶咒语都无法唱诵出第一个音节。
她舌头打结,背脊沁出汗,像是被某种危险的高等生物跨越过位面用冰冷的竖瞳锁定。
在汗毛倒竖、心脏剧烈跳动的示警中,娜丝琳果断放弃,尝试了最低阶的入门级咒语。
黑檀木制作成的烤漆细木棍嗡鸣一声,似不情愿地发出细弱的光芒。
魔杖尖端缓缓飞出一小团火焰,冲出一两米的距离后就熄灭了。
然而这就足够证明一些东西了,十几名渎法者慢慢也感受到了体内涌现出来的一股陌生力量。
这种感觉就像身体某个干涸的角落正在缓缓被温汤注满,热意从逐渐饱满起来的魔力源泉里汇流至四肢……
可接下来,有两人身体里突然传出海水潮涌般的声浪。
其中一人大声尖叫,体内响起尖锐爆鸣,紧接着,他五官开始流血,无数细小的藤蔓从血液里爬了出来,化作萤火虫一般的光点消失在空气中,而他则倒地抽搐几下咽了气。
另一人眼前仿佛看见了什么恐怖的景象,他惊恐后退想要逃跑,脚底地面却突然探出好几双白骨利爪抓住他的脚踝。
钻出白骨的土壤蠕动着化作流沙,狼人外表的渎法者惨叫着被拖入其中,而流沙在吞没他之后又变回了断裂的石砖地板。
余者骚动不安,可在惊慌中,娜丝琳却握紧了手里那根细小的木棍,脸上带着梦幻般的表情,“真的成功了……”
看他们还有些懵,飞舞的灰尘中,心理师状似疯癫地笑了起来。
在银色的月光与地面如火苗的红光里,娜丝琳一把扯住了身旁那只吸血鬼的衣领,逼近他如水晶般剔透反射着碎光的脸。
“你还不明白吗杜泽,他们俩遭遇了魔力暴动,是元素失控的魔法师才会拥有的魔力暴动!
戴维觉醒的是藤蔓系,而勒布朗是亡灵法师!”
喧哗声里,娜丝琳举起了手里的那根魔杖,像是在发表什么震撼人心的就职演讲。
“魔法时代回来了!
元素亲和论没有出错,只要能量场恢复,所有曾被魔毒侵蚀过的人就能觉醒天赋……
我们已经是魔法师了,新时代的第一批元素法师!”
被娜丝琳称呼为杜泽的吸血鬼愣了愣,很快眼神就变了。
他狂热的目光聚焦在娜丝琳手中,仿佛对方拿的不是一根由黑檀木做成的不起眼烤漆细棍,而是一柄在岁月中蒙尘后洗去尘埃,终于散发璀璨光芒的耀眼权杖。
就在这一阵七嘴八舌的兴奋嘈杂中,前方卷扬未落的灰尘里传来轻飘飘却无法让人忽视的声音,“你答应我的事情呢?”
吵闹声瞬息安静下来,十几双眼睛同时看向面前的废墟中央。
锯齿状的断墙倒在地上,断口堆叠交错,缝隙地面下庞大的魔法阵依旧在发光。
而法阵中央,炼金术士就站在红光之中,额角被倒塌的砖石擦破,鲜血淋漓,黑发也被卷扬的尘土染成了灰白颜色。
娜丝琳看着她身体周围萦绕的浓雾,以及飘舞的雾气中影影绰绰突显却又溶散消失的不同脸庞,眼神奇异,唇角勾起笑。
“少校,看你现在的样子,似乎是不需要我了才对。”
伊冯抬起手,数不清的鬼魂以雾气的形态从她手臂攀上指尖。
浓雾里,一张正冲着她咆哮的脸缓缓成型。
修长的手指收握成拳,不仅遮住了掌心被刀片割出的暗红伤口,也驱散了鬼魂的轮廓。
炼金术士的声音轻到像是自言自语,“所以,我一直能听到的声音,和看到的鬼影……都不是,幻觉?”
工厂倒塌震扬起的灰尘落地后,她体表笼罩的雾气上半部分被月光映照成银白,下半身则被魔法阵的光晕染成血色,整个人有如鬼魅。
“那道咒语,再念一遍。”
娜丝琳的笑容意味深长,“伊冯,我说过,我对你没有恶意,我做的这一切,从来就没有针对过任何人,你现在自己就是亡灵法——”
“念。”
娜丝琳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不要惹怒这时候明显状态已不太正常的她。
但心理师开口时,又是在第一个音节就卡住了。
“所以,咒语是真的,你没骗我。”
炼金术士微微偏头,看向簇拥在娜丝琳身旁空有魔力却不会任何咒语的新晋怪物法师们,“但她骗了你们。”
“低阶魔法师不可能学会高阶咒语,就算钻了禁忌法则失效的空子,于能量场变化恢复前提前背下咒语,但在阶位晋升到跟你们等同之前,她也不可能将脑子里掌握的高阶魔咒教给你们。”
趁着渎法者们皱眉回望娜丝琳的空隙,伊冯暴起扑向离她最近的那头巫妖,拧断对方脖子后从他腰间抽出匕首,反手就扎进了旁边矮个子男人的脖子里。
巫妖倒地而死,矮个男人捂着脖子抽搐着被炼金术士架在身前,嘴里呕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伊冯从他身上摸出了一把枪,借着这副血肉盾牌躲过一发子弹后,击毙了瞄准她的枪手。
而身侧另一位掏枪的渎法者还未扣动扳机,面前就突然窜出了好几张由雾气凝化成的鬼脸。
狰狞的鬼魂张口扑了过来,他手一抖放了空枪,被炼金术士持枪稳稳击毙。
火光翻滚着击溃任何一个试图靠近的人,连续不停的枪声震碎了宁静的月色。
当伊冯腾挪间撞开意识到不妙扑过来守枪的人时,她扔掉手里已经打空了弹夹的武器,换上两把新枪,此时除了掌心被后坐力震开的刀口外,身上已增添了更多擦伤淤青与血痕。
但这些对她来说,不过是无关痛痒的皮外伤罢了。
在她夺到匕首的那一刻,枪声就是这些已失去魔毒所赋予可怕能力的怪物法师们的丧钟。
伊冯站起身来,连开五枪,扔掉第二把弹夹空掉的枪后,再射穿了两个见机不妙逃跑者的胸膛,终于没人敢动了。
手里的枪只剩下三发子弹,而废墟前还有包括娜丝琳在内的六个人。
炼金术士颊侧顺着颌线流淌下湿热粘稠的液体,她喘着气,看着挡在娜丝琳面前的那头吸血鬼,“你叫杜泽?”
白人男子望着面前指向自己的枪口,还有枪口后面那个被红光映照着宛如魔鬼的脏兮兮女人,喉咙滚咽了一下,额头渗出细汗,缓缓挪步让开了路。
但伊冯还是一枪杀了他,随后看向娜丝琳,“你的计划只截止到了成功那刻,没料到这群人在元素逆转失去怪物的力量后会这么废物吗?”
靠着魔毒感染变异后强大到近乎不会被普通刀具枪械杀死的身躯而横行的怪物,在被魔法力量迷了眼的同时,却忘记了能量场转变后,仍旧是怪物躯壳的他们,在身体摆脱魔毒纠缠的时候,也将不再会拥有那些可怕的非凡体格。
娜丝琳往后退了一步,剩下的最后四名渎法者则一动也不敢动。
“不是他们废物,而是你特意等到了这个时候来屠杀……
少校,你真的要与我为敌吗?”
伊冯短促地笑了一声,用手背擦去下巴上还未淌落的浓稠血滴,走到第一个断颈而死的巫妖身边。
“与你为敌?
策划了那么多、那么久,一步步试图接近并击溃我,逼我朝着这个方向走的人不是你?
你将我的挚爱从身边夺走,连道别的机会都不留给我,怎么还觉得我会放过你?”
娜丝琳又朝后退了一步,伊冯一枪射中她的膝盖,弯腰从巫妖尸体旁边已经咽了气的矮个子男人脖子上拔出匕首,将刀刃上的血刮到了他腮边异化长出的鱼鳞上。
枪里只剩最后一发子弹,伊冯直接坦白告诉了僵立在一旁的四名渎法者。
四人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后转身就跑,而炼金术士举枪瞄准,枪杀了那名带她来这儿的司机。
剩下三人连滚带爬消失在了月色中,伊冯扔掉手里的枪,握紧匕首,朝倒坐在地上拖着断腿朝后爬的心理师缓缓走了过去。
娜丝琳掏出魔杖对准她,脑海里第一时间想到的几个印象最深的咒语却因禁忌法则的限制根本念不出来。
她毕竟和渎法者被魔毒改造过的身体不一样,无论天赋如何,在此刻刚恢复的能量场下,体内所拥有的魔力水平最多也只是一名低阶的初级法师或学徒。
黑檀木魔杖的顶端发光,接连飞出两团细小的火焰。
这么慢的速度伊冯是能避开的,但她如同行尸走肉般撞了上去,肩膀衣服烧出一个边缘焦黑的洞,覆盖在体表由鬼魂汇聚的雾气无声尖叫着散开,皮肤肉眼可见被灼烧烫伤。
看着她遍体鳞伤如同恶鬼的模样,娜丝琳终于维持不住面上的镇定,手里的魔杖滚落在地。
她在废墟里厚厚的灰土上挣扎后退,向外蔓延的庞大魔法阵散发出来的红光照亮了从她腿上淌流一路的蜿蜒血迹。
娜丝琳浑身冒汗,腿疼得厉害,“你不怕我准备的复苏法阵是假的?”
伊冯脚步终于停了,她微微侧头,“我本来也没信你。”
她是李斯特家族的养女,接触到的秘辛远比外人要多。
所以她更明白,就算是在魔法时代,想让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复活也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来见我的妻子,但在那之前,我需要她的尸体。”
那个觉醒成亡灵系高阶法师的渎法者第一时间就魔力暴动被拖进地狱,伊冯再没有理由跟这群人耗着了。
娜丝琳手掌已经在地面磨出鲜血,她干脆放弃,喘着气笑了起来。
“你要不要靠近去仔细看看你‘未婚妻’的那具尸体?”
伊冯脚步停顿,大步迈去自己杀人时特意避开的那块废墟角落,拉开落满灰尘画了五芒星魔法阵的白布。
靠躺在玻璃棺盖后面的那具美艳女尸脸色青白,面容轮廓跟阿卓亚娜十分相似,但近看却能发现不一样的地方。
深夜微弱的光线,刻意描画过的妆容,还有女尸脸上长长的伤口,以及让她确认看过后迅速盖上的白布,都蛊惑了当时脑海里被亡灵低语声吵得头疼欲裂的炼金术士。
娜丝琳拖着腿缓缓往前爬,脑海里回想挑选着现在的她所能使用的咒语。
“在你之前,我对持有‘钥匙’的人用过两种不同的方法,一种是把他们最爱的人绑到面前,以死逼对方就范,第二种就是直接杀人。
这两种办法都有弊端,也都失败过,因为我算不准人在那种境地下会做出什么选择。
有时一句话不对,他们就可能改变想法。”
娜丝琳不确定这次要驯服的烈犬是在天主的羊群里放牧的温和牧犬,还是一匹伪装成合群的猎犬混进羊群中的孤狼。
“所以我做了两手准备……”
伊冯恶狠狠地看向她,娜丝琳忙将拿到手的魔杖压到了腿下,“维吉哈特少校,如果你的未婚妻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你说她是会爱慕还是畏惧你?”
炼金术士从心理师的话语里听出端倪,她想到了被自己遗漏的东西,发了疯一般跑到废墟里挖刨起来。
她在厚厚的灰尘里掀起大块石砖,扒开生了锈的铁架,找到之前在工厂里被娜丝琳叫人推出来的几个蒙了黑布的金属箱子。
黑布拉开,其中几个装了铁栅栏门的是笼子,里面堆满了魔宠的尸体,可还有一个是完完全全由金属盖板封死的。
那个箱子压根没被打开过。
“驯犬”的乐趣就在于提前布下的每一步都能用上,先触痛他们的弱点,折断他们的傲骨,最后驱使着烈犬自己一头撞碎最珍视的宝物,看他们呜咽着蜷缩在角落哀嚎。
娜丝琳嘴里尝试着磕磕绊绊念诵出咒语,可魔杖尖端的光芒却时隐时现,并不稳定。
她看着伊冯从铁架上掰折拆下钢条,手掌被生了铁锈的铁架磨烂,拼命撬着那个立方体的金属箱。
然后又瞧见铁板被撬开后,里面脆弱精致到不似真人的漂亮女妖惊恐尖叫着推搡面前狼狈肮脏、浑身沾满血污宛如恶鬼般陌生的爱人,娜丝琳嘴角扬起了一抹笑意。
冷静娜丝琳,你还有时间。
你已经成功了,附庸们死也就死了,真正的宝藏还未失散,统统都藏在你的脑袋里。
只要能从这头丢了面具折断脊梁跪在恋人面前求祈爱意的野狼手中活下来,你将成为新时代毋庸置疑的传奇……
——
惊恐尖叫过后,在黑暗中辨认出呆呆站立在面前这人的身份,女妖惊魂未定,起身扑到了炼金术士怀里。
看着她脏兮兮浑身是伤的狼狈模样,阿卓亚娜抬手抚摸爱人发烫的额头。
她想擦掉伊冯脸上沾染的泥灰,但却越擦越多,直到借着月光,瞧见爱人脸颊上大片病态的红晕。
阿卓亚娜满手都是血,当触碰到对方肩膀上那块被灼伤发硬的肌肤时,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伊冯、伊冯,你别吓我……”
伊冯只觉得身体发冷又发烫,萦绕在身体周围的鬼魂化作雾气飘散远离,她搂抱住怀中柔软温暖的身体,声音含糊不清,“别怕,莉娅,别害怕我……”
她搂得太紧,阿卓亚娜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不怕。”
她当然是害怕的。
经历了邮轮上可怕的屠杀和卡洛的死,又被人抓进船舱落到一群模样可怕的怪物手里,其后便是挨饿受冻,被娜丝琳下令绑在解剖台上和一具女尸挨着躺了整晚,最后被关进这个漆黑隔音的铁笼子里……
阿卓亚娜觉得自己没疯就已经很坚强了。
可察觉到伊冯情绪的不对劲,她忍着泪将脸贴到炼金术士肩膀被灼伤的那片肌肤上,一边抽泣着安慰她一边道:“伊冯,我们得赶紧走了,我饿了太久,幻象撑不了多长时间,她要过来了……”
伊冯充耳不闻,嘴里尝到了铁锈般的甜腥味,以及唇角擦过未婚妻脸颊时尝到的咸苦味道。
她喘息着如发狂般捧住女友的脸亲吻,而她身后,娜丝琳嘴里已念诵起如同诅咒般腔调奇怪的晦涩长句。
阿卓亚娜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娜丝琳手中那根魔杖一样的东西正在发光,还有这一片废墟之下,地面上为什么布满了散发红光的奇怪纹路。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被迫仰起头,为恋人滚烫的深吻所吞没,觉得自己似乎正在被嚼碎了吞咽下去。
但她并不恐慌,只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场荒诞的舞台剧。
如若不然,又该如何解释她这几天恐怖的遭遇与经历,解释此时脚下如屠宰场般遍地尸体的血淋淋景象,以及爱人脑后、高空那一轮圆月正中笼罩在黑袍之下的人影?
阿卓亚娜闭上眼,抬手回搂住伊冯,十指探入乌黑的长发中,将这个汹涌热烈的吻继续加深。
她战栗着,像是一团融化的奶油般几乎要在恋人唇舌间化开。
在缠绵中死去,这可比女妖原本预料的死法要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