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是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他相貌不怎么出众,但有一双漂亮的暗蓝色眼睛。
“别紧张,马文。”
“噢警官,我不紧张的……”
达雷尔掀起眼皮看他,“不紧张你抖腿干什么?”
马文忙双臂交叠坐正,双腿并拢,桌面的轻微震动终于停了下来。
“马文,你知道我们找你来是为了什么,你应该认识卡尔警官,他是我们的同事。
前天上午,他妻子在自家家门前的马路边被人对准头部开了一枪,而你就在现场。
奥汀区警察走访询问了社区周围的目击者,他们说枪响以后,看见一辆黄色小货车驶离了街道,你也看到那辆车了吗?”
马文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我……可能吧先生,是好像有一辆车,至于什么颜色……抱歉警官,我太害怕了,当时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现在有点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你趴下的地方距离倒下的米拉只有六七米,枪手乘坐的那辆车是从你面前驶过的,你说你不记得那辆车是什么颜色?
米拉做了一炉面包出门想去跟邻居们分享,结果枪击事件发生后,所有的面包都滚落在地沾满了灰尘,而你趴下躲着的树篱边有一块压扁了的面包……
马文,你做了什么?
米拉在将她亲手烤制的新鲜面包分享给你以后遇到了枪手,你什么都没看到却还是在她死后逃走躲了起来?你在躲谁?你看到了什么?”
马文手肘撑在桌子上,五指抓进自己头发里,“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好像是有一辆黄色的小货车从我前面开走,但我听到枪声就卧倒了……我当时很害怕,真的记不起来了!”
伊冯止住达雷尔的逼问,伸手拍了拍马文的手臂,语气温和安慰道:“我明白,这很正常,恐惧与创伤会影响当事人的记忆,造成一定的思维混乱,但是马文,这是你亲身经历的事情,米拉是在你面前倒下的。”
“你可以不配合我们,可我请你想想米拉。
周六上午她做了一炉面包,除了留给自己和丈夫当早餐以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去和邻居们分享。
我们了解过了,她在社区的口碑很不错,你认得她的对吗?”
马文擦了擦眼睛,把达雷尔递过来的照片拿在手里,眼眶红了,“是的女士,我认得米拉。她做的面包很香,热腾腾的十分松软,她是一个好人,从来没有和人吵架结过仇,我知道她的丈夫是一名警察……”
“但杀她的人不知道,所以你之后逃掉了。因为你知道,凶手在发现自己杀了警察的妻子以后,肯定会回来找你灭口,你害怕了对吗?”
马文抬头看她,“女士,你知道我们住的那片社区是什么样子的吗?那里百分之六十的人都是三代以内的移民,一条街能被三个帮派瓜分地盘,各色人种混居在一起,满大街都是缓刑犯和前科犯……如果他们知道我跟你说了什么,我会死的!”
“那什么都不说,你觉得他们就会放过你吗?”
伊冯握住他拿照片的那只手的手腕,“马文,你看看米拉,她不过是走出家门去和邻居分享自己做的面点,你说了她是个好人,好人不应该遭遇这种事情。”
“他们根本不会管你是不是好人……”马文抿紧嘴唇,喉结滚动了一下,眼泪从眼眶滚落了下来,低头道:“或许那天早上她就不应该出门。”
他抽回手,将照片倒扣在桌上,摇头,用手背擦掉眼泪,“如果卡尔不是警察,你们的人根本不会管这件案子。”
“对不起警官,我什么都没看见。”
——
在审讯室空耗了一个小时,马文除了哭就是摇头,咬紧牙关一个字也不肯说。
伊冯让达雷尔留在审讯室,自己出来了,卡尔却从旁边监控室追了上来,“长官,你让我进去审他!我知道这种人最怕什么,我能从他嘴里掏出口供来!”
“你怎么审,恐吓还是逼供?他是证人,不是嫌犯!
他的家人就住在那条街道上,他能怕到连夜逃往斯芬索,你除了揍他一顿泄愤还能从他嘴里问出什么?”
伊冯看向监控室里跟出来的几个人,语气严厉道:“还有你们,谁准许你们放他进去的,我有说允许他加入这桩案件的调查吗?还是说,是有人擅自批准他回来工作?”
几名警察面面相觑,都没敢说话,摩根清了清嗓子,“长官,我……”
“跟副警长没关系,是我求他们放我进去的。”
才两天的时间,卡尔的下巴上已经长出了一层胡茬,但他并不憔悴,反而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野兽,神情凶厉,眼睛亮得吓人,仿佛眼底正投射出心底熊熊燃烧的一团焰火。
“后天上午就是米拉的葬礼,我家里人都过来帮忙,教堂墓地也都联系了,我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希望在下葬前亲手抓住杀害了我妻子的凶手!”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如果我让你加入到调查中来,将来庭审的时候辩护律师就会揪住这点不放,我们不能冒这个风险。
警探,你要想清楚,你做的这些到底是为了自己的情绪感受,还是想给米拉讨回公道,让凶手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伊冯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态度坚定,不容反驳,“卡尔,你必须回避这个案子。”
卡尔凶狠阴沉的神情不变,拳头握紧,看了炼金术士一眼,不情愿让开了路。
摩根拍拍卡尔的肩膀跟了上去,承认道:“长官,是我见关键目击证人被带了回来,就让斯宾塞给卡尔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这个消息。米拉的死对他打击很大,我们每一个人都想帮他,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们做好自己的工作,就是对他最大的帮助了。”
伊冯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把外套脱下搭椅子上坐下。
“除了疯子和怪物,没多少人有胆量跟司法系统对着干,马文的证词差不多能证明这起案子跟针对警察家属的袭击没有关系,至少现在我们可以报告署长撤销掉一级警备状态,把重点放在卡尔家附近的那几个帮派组织了。”
那嫌疑人的范围也没缩小多少。
警界同行的家属在家门口遇害,无论奥汀分局平时工作效率如何,这时候都同仇敌忾,奥汀区的警察这两天一直加班传唤问讯,共计审了几乎一百多名缓刑犯和帮派分子。
虽然奥汀分局已经做了很多,但那些人从来都不会好好跟警察合作,他们习惯撒谎、抱团,就算知道些什么,也不会有人告密……
所以目前来说,即便已经从马文嘴里得知杀害米拉的人是在卡尔家附近生活出没的混混及恶棍,指望那些消息灵通的街头帮派分子主动开口供出枪手线索也根本不可能,这几乎是条死路。
伊冯靠到椅背上,手指捏握着桌上的一支笔灵活转动,“摩根,我想不明白。”
“既然周围的邻居和马文的证词都说明米拉是个人畜无害、从来不主动惹事的普通女人,枪手也不是跟卡尔有仇,因为警察的身份而去报复杀了他妻子,那米拉为什么会死?
这也不像是无理由无差别杀人,凶手是对着米拉的头开的枪,之后立马驱车仓皇逃窜,米拉是怎么惹上他们的?”
伊冯曾是军人,是曼森威尔宪兵部队随军术士兵团的军检少校,她的敌人要么是战场上敌对交战国的士兵,要么是军中被魔毒侵蚀心智的渎法者怪物。
无论敌人是谁,凶手是谁,行凶总要有一个理由、动机,但米拉的死却让伊冯觉得困惑。
摩根叹了一口气,在她办公桌前坐下,“长官,那是因为你不了解那些人。你记得之前罗萨的案子吗?我们查到最后发现凶手是被害人的哥哥罗泽,卡尔当时情绪很激动,他希望我们放过罗泽,不要再继续追究那桩十几年前的凶杀案了,因为罗泽先生这样的人是他所居住那片社区的希望。”
“卡尔住的房子是他爷爷那一辈传下来的,他从小就在那一片长大。
后来父亲去世,他母亲一个人住在那儿,他当了警察结婚后就和米拉搬回了那个社区方便就近照顾母亲。
这种帮派盘踞,街头充斥了前科犯、缓刑犯和非法移民的社区在港口和奥汀两区尤其多,我十四岁就跟着父亲在港口当了警察,过去二十年几乎都在跟这些地方的人打交道。
如果您不是来领导特案科,而是负责调查帮派犯罪,你会发现那些人斗殴打架甚至杀人的理由荒谬到令人绝望。
‘因为路过的时候对方踩了自己一脚’,‘因为听不懂对方的语言,但他看起来像在嘲讽自己’,‘因为对方的表情让自己觉得不爽’,‘因为今天星期一’……这些都可能是他们动手的理由。
因为他们所处的环境就是这样,这种文化是有毒的,从有毒的土壤里长大的孩子,最后也会成为他们的一份子,所以港口和奥汀两个辖区才设有专门的帮派犯罪组织调查部门。”
“还有首都特遣执法队。”
摩根愣了一下,“什么?”
“记得艾什莉吗?那个鬼婴之母。
坎德尔特遣执法队捣碎了乔瑟夫匪帮,解救了那些跟艾什莉一样落入匪帮之手的女孩们,他们为了让乔瑟夫反水攀咬出所有藏在特莱林警局的黑警和政府内部的保护伞,政府提供了一份待遇优厚的协议,让乔瑟夫逃脱了所有罪名……”
凯瑟琳当时也在,还“安慰”妹妹说为了抓大鱼,很多国家都这么干。
当罪恶与黑暗连接成组织、团伙的时候,哪怕只是小打小闹,也会像一只感染病毒混入草场的小羊,最终慢慢辐射感染整片羊群。
拥有这片水草丰沃的草场的牧羊人很幸运,羊群一定会继续壮大,但总会有一些落后的羊,在悄无声息间被病魔击倒。
米拉就是那只倒下的羊吗?
门被敲响推开,斯宾塞站在门口,“长官,我们找到凶器了!”
或许是奥汀区警察连续几天的传唤讯问让枪手慌了神,昨晚那把枪流入了黑市,被捣毁了德兰疗养院后将调查重点转移至约德郡地下交易市场的秘隐科术士们注意到。
从米拉尸体里取出的那枚子弹的弹道分析结果已经传真给各部门了。
秘隐科科长吉娜·布朗跟伊冯不同,她擅长的是机械炼金术。
于是发现那把枪后,吉娜要了一份米拉的尸检报告,在黑市找了些材料随手做了一个模拟人头骨强度的球型简易机械装置,又假装买家寻了个理由试枪,最后确认卖家手里的枪就是杀害了米拉的凶器。
枪店老板被抓以后,在奥汀区警察这几天传唤问讯的人里认出了卖给他枪的人。
当卡尔接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乔什把他引到了监控室门口,叮嘱道:“科长说了,你可以旁观,但不能插手,更不能影响审讯和调查,明白吗?”
卡尔点头,乔什推开门率先进去,马文此时正站在单向镜面前看着对面空荡荡的房间。
伊冯抬眸看了卡尔一眼便望向马文,“你要知道,我们差不多已经锁定了嫌疑人,一会儿这个房间会进去七个人。如果枪手就在里面,你却不指认告诉我的话,马文,你觉得他出去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庆祝自己逃过一劫,还是‘心怀感激’去找你灭口?”
马文咽了咽口水,额头冒出汗珠,伊冯不再搭理他,叫一名警员出去把人带进审讯室。
把枪卖给黑市枪店老板的是住在卡尔家两条街外的一个叫迪克的帮派混混。他年纪不过三十出头,算是他所在帮派里的小头目。
至于房间里的另外六人,则是帮派里跟迪克关系比较近的其他人了。
马文站在镜子前挨个看了一遍,摇头,“没有,不是他们。”
卡尔怒道:“你给我仔细看,看清楚!”
马文往后退了一小步,“卡尔先生,我没说谎,向你妻子开枪的人真的不在里面……”
“好了,卡尔,还有一批,等他辨认完了再说。”
第二批四个人刚走进审讯室,马文几乎是跳了起来指着对面,“是他,就是他对米拉开的枪!我以前在街头见过他,但不认识也不知道他的名字,那时候他在‘拉塞尔兄弟’们中间,所以我才知道他是混帮派的!”
卡尔咬牙解释道:“‘拉塞尔兄弟’就是迪克所在的帮派,也曾是我家附近规模最大的帮派,但半个月前奥汀区警察进行了一次大规模行动,抓了很多毒贩,他们的老大也被抓了进去……
开枪的是谁?第二个还是第四个?”
第二批进来的四人是迪克的男性家属,按顺序分别是他的侄子,哥哥,祖父以及表弟。
侄子年纪太小,祖父年纪太大,都被卡尔第一时间排除掉了。
马文摇头,“不,卡尔先生,开枪的是站最前面的那个,是那个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