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控室里,摩根向署长助理斯科特解释道:“罗泽先生是颇有名望的社会活动家,又是帮派出身,他的过去可能限制了他的发展,让他需要比普通人付出更多努力才能站到今天的位置,但于此同时,他也代表了那些帮派份子所向往的光明未来。”
“如果说马克神父被我们带来协助调查只是引发奥汀区教众密切关注的话,罗泽一旦被警察带入审讯室,众目睽睽之下立刻就会触动社区各大帮派敏感的神经。
您知道的,奥汀区有成千上万的前科犯,那里四成常驻人口都跟帮派有关,罗泽是极受他们爱戴的精神领袖。”
斯科特的眼镜镜片反射着符文传音单向镜上淡淡的荧光,“所以伊冯才以逮捕马克神父为借口,诱使罗泽自己过来跟特案科交涉?”
摩根微微点头,在操纵台上拨动了一个旋钮,面前那面单向镜墙上一个灰色的符文亮了起来,审讯室的录音功能开启。
“是的,不过我们没想到罗泽会提前过来,带上马克神父一起到郡停尸房认领罗萨尸体……”
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声音,卡尔转身离开了监控室。
摩根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在贵宾和署长助理面前三两句话就将卡尔的冒失举动带了过去。
“特案科所有的木质办公椅都已经换成了安静的滑轮椅,但监控室因为跟审讯室连在一起,所以暂时被遗漏掉了。斯宾塞,一会儿你去提醒一下后勤部门,把这里的木质椅子也都换掉。”
“好的,副警长。”
——
“在约德郡这种国际化港口城市,一个大活人想主动消失很容易,但藏起一具尸体却远没那么简单。”
伊冯将档案袋里的文件通通倒了出来,从里面翻找出来几份旧文件。
“十几年的城市暴动以后,政府在废墟之上重建秩序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制定规则,自那以后,程序正义成为了执法部门履行职责的基本原则。
而由此引申出来的,是其他政府部门也逐渐趋于冗杂却全面的办事准则,所以我现在还能找到当年城市建设规划部门的几份批准函文,这上面清楚记载了埋藏罗萨尸体那块地的历史。
十四年前的一月,那块地被批给了圣法比昂教会修建一家主教堂。
七月份罗萨失踪,七月底,马克神父就以资金不足为借口让这个项目草草收了尾,原本以圣礼教堂规模修建的恢弘建筑最后不知怎么改成了收容所,没过几年便荒废了。
五年前,这座坐落在小镇旁边的破败建筑被推倒,罗泽先生,你随即便给桑德斯小镇镇长写了一封信,用你的影响力说服了他反对政府将这块土地交给即将接手的开发商。
‘作为杜邦财团对沃尔街1628号土地进行商业开发的条件,政府要求对方在临近同时修建一处新的收容所纳入城市公共福利系统的一部分。
这种举措能帮助净化整治奥汀区市容环境,但同时也会导致东部地区非法移民、流浪汉及瘾君子的小规模聚集,或会给桑德斯小镇的治安与管理带来一定负面影响……’
罗泽先生,这是你的原话吧?”
有了罗泽这一番“中肯好心”的劝告,桑德斯小镇极力反对阻挠杜邦财团对沃尔街1628号土地的开发建设,于是圣法比昂教会原先那座废弃的收容所被推倒后,这片土地就一直维持着废墟的模样,成为了流浪者及酒鬼毒虫的秘密露营地。
罗萨的尸体也继续埋藏在地底,直到五年后被瘾君子发现,在牢房里作为条件告诉了警卫。
“这证明不了什么!”
罗泽猛地站了起来,在审讯室桌椅后面来回走动了几步,随即回头紧盯着伊冯,“我懂了,这是政治迫害!我正在参加竞选,而你的立场在我竞争对手那边,上流资本从来都不给我们这种人机会——”
“政治……”伊冯抬手疲惫地揉了揉额角,“不是什么事情都要跟政治挂钩的。”
审讯室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她看向门外,心内一阵烦躁,“抱歉,失陪一会儿。”
出来带上门,卡尔正站在走廊上等她,伊冯开口道:“卡尔,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只看这十四年的所为,罗泽先生毋庸置疑是一位榜样、精神领袖。
无论他过去曾做过什么,现在的他也值得你的尊敬和崇拜,但——”
“不,长官,我不是在为罗泽过去的犯罪行为开脱,我只是站在一个普通市民的角度上请求您,放过他吧。”
伊冯看着他,面无表情,“你要不要听听自己说了什么?”
卡尔身材高大,接近一米八五,足足比炼金术士高了一个头。
他此时微微躬身,表情严肃道:“长官,我知道罗泽以前做了许多错事,但您现在见到的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如今的他不该理应得到礼遇,而不是遭受这种对待!”
卡尔反手用大拇指指着身后审讯室的门。
“整整十四年,他没有结婚,没有孩子,没有家庭,而是奉献了自己的一切去帮助那些穷苦困顿的可怜人。
误入歧途后被他拯救的灵魂比我们六——比我们五个警察见过的死人加一起都要多,而您也知道的,他以后一定还会继续这么做,他会尽一切努力,以他家人的名义让这座城市变得更好!
可如果您逮捕他,又会给约德郡带来什么呢?
城市将失去一个全心全意为选民服务的议员,取代他位置的可能又是一个虚伪的政客或权贵走狗,而奥汀区……
长官,您知道罗泽先生在奥汀区以及这座城市所有暴徒心中的地位吗?
如果今天他走不出警局的大门,我们就是在告诉那些前科犯,那些成千上万的混混、小偷、强盗,不管你们有没有改邪归正、做出改变浪子回头,无论你们弃暗投明又做了多少好事,你们永远都将背负着过去的罪孽,得不到原谅。”
这将是一个十分危险可怕的信号。
伊冯语气严厉冰冷,“卡尔,为了你好,我会忘记刚刚听到的这番话。你只是一名调查罪案的警探,而不是进行判决的法官,不要忘了你的使命与责任!”
“警察的职责是维护社会安定,服务于这座城市,保护居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逮捕毁掉罗泽先生这样的人,对这座城市有什么好的影响吗?”
伊冯突然发现自己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这就是职业道德指南存在的意义了,以人的角度,当我们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正确的时候,就按照法律赋予我们的身份,去完成自己的工作。卡尔,作为警察,你说你现在应该怎么做?”
卡尔握紧拳头拦在她的面前,身体肌肉绷得很紧,以至于身体都在微微颤抖,但他的语气神情却是哀求的,“长官……”
“如果你无法完成你应当履行的职责的话,那就回去想想辞呈应该怎么写。现在,让开!”
男人颓然退让到一边,看着炼金术士重新走进了审讯室。
她刚回房间坐下,罗泽便开口了:“我要见律师。”
伊冯手一顿,慢慢整理起桌上的文件,“很明智的决定,目前我手里掌握的所有证据,都不能直接证明是你杀了自己的亲弟弟。就算上了法庭,罗泽先生,以你既往为城市做的贡献和所获得的各项表彰,陪审团大概率也不会相信你是凶手。”
“既然你决定要先见律师再谈,那我只能去找马克神父和温妮了。
他们是你的忘年交挚友,你侄子的母亲,在这些人身上,我相信自己还能找到一些东西。”
“只不过……”伊冯站起身来,“一个是道貌岸然,最后见到死者且借助身份便利将其抛尸藏到教会产业下的神父,还有一个是带着遗腹子,嫁给死者老师的女友。宗教龌龊、桃色纠纷,可都是报社最钟爱的题材。”
“等等!”罗泽神色挣扎。
伊冯目光温和地看向他,黑亮的瞳孔清澈剔透,“我调查了你的过去,没有人能十年如一日地伪装成另一个模样,罗泽先生,哪怕到了现在,我也不相信你是一个坏人。”
她重新坐了下来,将那枚装在透明证物袋中的食指指骨放到了桌上。
“马克神父亲手将罗萨的尸体埋藏到天主脚下无人知晓的角落,又守了这个秘密整整十四年,如果这不是一场悲剧,如果他没有认定你值得,他就不会违背自己的信仰为你做下这些事情。
还有温妮,我问她当年为什么不联系你,她说不愿意自己的孩子走上亲生父亲的老路,再跟那些帮派混混们搅到一起。
温妮的丈夫大卫是个很好的人,杰克现在生活在一个十分幸福美满的家庭里,如果你想的话,罗萨下葬的时候我能让你见到那个男孩。”
伊冯伸手把罗泽面前那张照片按住拖了回来,“或者你也可以选择毁了马克神父和圣法比昂教会的名誉,并且撕碎这个家庭如今幸福的生活,任由小报将温妮的过去都挖出来,让你的侄子在知道自己失去亲生父亲以后,又得到一个被折辱的母亲。”
罗泽不说话,隔着证物袋,用左手将那枚指骨拿了起来,“你知道吗维吉哈特小姐,如果是十四年前的‘罗泽’,不会在意你说的这些事情的。”
“但如果是十四年前的你,也不值得马克神父维护了。”
看着他用手指捏着薄膜袋里微微发黄的白色指骨,伊冯适时问:“罗泽先生,你原来是左撇子吗?”
罗泽迟疑良久,最终摇了摇头。
正如卡尔所说,现在的罗泽,早已经不是十四年前的那个帮派混混了。
“那时暴动刚刚结束,全郡的警察大部分都集中到了港口区去镇压疯狂□□劫放火的暴徒,没有精力管别的地方。
又因为地处边境,跟博顿公国接壤,奥汀区当年的治安很混乱,帮派除了收保护费和贩毒以外,还有很大一部分在从事人口买卖。
我本来以为自己所在的匪帮是不沾这些东西的,我们只是打架,抢地盘,卖卖毒品而已,
但我被提拔晋升以后,才发现有些事情跟我想的不一样,不知道并不代表着那些事情不存在。
我动了退出帮派的念头,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马克神父,他鼓励我听从天主的召唤。但脱离帮派的后果很严重,尤其是我这种不上不下的中层人员。所以我优柔寡断,一直没有下定决心。”
说着,罗泽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罩。
“罗萨那时觉得混帮派很威风,跟我提了好几次想加入匪帮,还跟着参加了两次街头的抢砸活动,但我不同意。于是借着他打架闹事被学校开除,我把他送去了圣法比昂教会创办的社区学校。
晋升成帮派中层的管理者后,接触到的血腥、暴力和秘密的东西也更多了,街头各个帮派隔三差五斗殴打架,死亡无处不在。
我不知道怎么摆脱这种生活,压力逐渐增大,脾气也开始变得暴躁起来,床头柜里摆满了毒品和马克神父送给我的经书,每天夜里只有在吸嗨了以后才能睡着。
后来有天半夜,我又做了噩梦惊醒,发现有人闯进我家,拿走了床头柜里的东西。
那时候我刚迈入管理层,连日的精神紧绷加上怕被人知道我想退出的害怕,我一下子就变得特别暴躁愤怒,就像受到冒犯一样气得不行。
我提着棍子追了上去,在院子里一棍将背对着我的闯入者敲晕,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他是罗萨。
但我没有停下来,我的脑子已经被过量的毒品吞噬了理智,我以为他拿着那些东西是想去举报我,我气疯了……
我费尽心思养家,照顾妈妈,送他去上学,让他远离这些东西,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他是怎么回报我的?”
“然后呢?”
“他似乎跟我解释说了些什么,但我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只记得他特别吵,吵得我头疼,所以我发了火让他闭嘴,他也很生气,我们扭打起来……
等再次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左手拿着棍子死死压在他喉咙上,右手三根手指都塞进了他嘴里,罗萨满嘴都是血,就这么睁眼盯着我一动不动。”
罗泽捂住脸失声流泪,“是我杀了罗萨,我杀了我的亲弟弟……”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跟官方档案里记载的内容对上了,兄弟俩的母亲将小儿子的失踪归咎于长子,不过半年的时光,就在悲痛与憎恨中撒手人寰。
母亲当然恨他,罗泽当天夜里吸嗨了,在失手杀了弟弟后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是被吵醒的母亲提着煤油灯去到院子里查看时发现了一切,然后叫来马克神父商量,帮长子隐瞒了这一切。
罗泽眼眶里满是泪水,他看向伊冯道:“能把杰克的照片再给我看看吗?”
伊冯将照片递过去,他摸着照片上男孩的笑脸。
“那晚之后,我向马克神父做了忏悔,他问我今后的打算。他说我可以成为一个自暴自弃的杀人犯,也可以改过自新向上帝赎罪,最后站在天主的面前与罗萨相见,然后祈求他的原谅,我选择了后者。”
“那你睡着的时候罗萨从你床头柜拿走的经书呢?”
罗泽的眼泪又滚落下来,“罗萨根本没有想过要举报我,他怕被人发现了里面神父劝我离开帮派的信,在院子里将书给烧了。我就在那堆灰烬旁边杀了他。”
——
口供及证据的整理和报告有底下的科员帮忙完成,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伊冯靠坐在椅子上,手拉开一旁的抽屉,香薰的芬芳刚弥散出来驱走疲累,卡洛在口袋里打了一个滚吱吱叫了两声,她就将抽屉又关上了。
几秒钟后,门被敲响,伯爵夫人走进来,反手后倚轻轻关上了门。
“我听署长助理斯科特说,罗泽先生刚刚答应会配合警厅进行案情通报,马克神父也会帮忙安抚奥汀区教众及居民的情绪,作为回报,周五罗萨的葬礼他可以在两名警员的陪同下出席。”
阿卓亚娜缓步靠近,绕过暗红色的漆木办公桌,“我发现摩根副警长比你还热爱工作,她让其他人都回去,自己却俨然一副要独自留下来加班到很晚的样子……咦,我昨天放在这儿的香薰瓶呢?你不喜欢吗?”
伊冯没有回答,“天都要黑了,你的视察还没结束?艾妲呢?”
“你关心艾妲都比关心我要多……”嘟囔了这么一句,女妖倚着桌沿靠到她身边,“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来打扰你工作,我绘画的时候也不喜欢旁边有人看着,但我需要跟你商量一件事情,一件很麻烦又很重要的事情,跟你有关。”
“什么?”
“关于艾妲。”
伊冯抬眼认真看着她,阿卓亚娜心生欢喜,大腿轻轻一歪就贴上了炼金术士搁在靠椅扶手上的手臂。
“我打电话给了坎德尔警厅青少年犯罪调查组,他们抓了维德——也就是艾妲好朋友的哥哥,因为这件事我们冷战了两天。
我本来是要提前送艾妲回家的,但你说服我再给她一次机会让她留下来,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跟这些叛逆的青少年打交道……伊冯,帮帮我好吗?”
伊冯坐直了身体,伸手从桌上拿起日历,上面用红笔圈了几个日期,“今天周三,明天上午我有两场培训讲座,下午要为一件案子出庭作证……这样,午餐后你让帕尔默管家把她送过来,没有什么比身临其境言传身教更有教育意义了,我带她去法庭旁听一场审判。”
阿卓亚娜将她手里的日历抽走,不满瞪她。
“怎么了?”
女妖轻轻踢了她的鞋子一下,娇气道:“你明明知道我意思的,我们就不能一起出去吃顿晚餐,看看电影,到海边或公园里逛一逛吗?”
伊冯从口袋里将卡洛掏出来托在手心,摸着它柔软的毛发,垂下眸子,慢吞吞道:“没这个必要。”
“莉娅,你现在对我的执念或许只源自不甘心,你完全没有必要因此耿耿于怀。提出分手的人虽然是我,但你才一直是那个不在乎的人。”
阿卓亚娜靠近扶着她的肩膀,急切道:“我没有不在乎,我很关心你的!”
伊冯抬眼看向她,笑了一下,“是吗,从进门到现在,你有没有问过一句:‘伊冯,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如果你问了,我会告诉你,我现在感觉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