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拐角的电影院夜场电影一般是在十一点钟之前开始,大概凌晨十二点半左右散场,离影院不远的这家咖啡馆差不多也会在那个时间点打烊。
而现在这个时候,夜场电影才刚刚开始,老板正在收拾上一波客人用过的餐盘,咖啡馆里此时没几个人。
伊冯点了足够三人吃的食物,当宵夜端上来的时候,闻到美食的香味,饥肠辘辘的艾什莉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拿起了餐叉。
对一个身上有风衣外套保暖、一整天都没吃饭的女孩来说,填饱肚子才是最首要的事情。
只有伊冯被贴在皮肤上湿衣服冰冰凉凉的黏腻触感弄得浑身不自在。
当得到老板的许可后,伊冯去到后厨的备餐间站在煤气炉旁边将衣服稍微烤了烤,然后在借用水槽挽起袖子洗手洗脸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胳膊上不知何时划开了一个大口子。
应该是她在莱罗河将惊慌失措的艾什莉托起来的时候,不小心被水里或岸边什么尖利的东西割开的。
方才没有察觉到的时候还没感觉,现在意识到了,伊冯便觉出小臂上一阵隐隐的钝痛。
她把血渍干涸晕开的伤口放到水龙头下面清洗,没一会儿凝固的伤口就又流出鲜红的血液来。
等估摸着冲洗得差不多了,她便去向老板要了一些常备的消毒药水和清洁纱布,回到餐桌卡座上,坐在艾什莉对面包扎伤口。
趁着刚才没人在,艾什莉狼吞虎咽吃了一顿饱餐。填饱肚子后,女孩终于有精力去关注别的事情了。
她盯着伊冯给伤口抹药后包扎的熟练动作,想要帮忙的话在嘴里转了一圈又咽回去了。
伊冯用纱布将小臂缠裹好,又把最后露出的一小截布头妥帖平整地塞进了缝隙,随后将袖子放了下来。
她看向对面,把咖啡拉到面前,将一碟牛奶冻推了过去,“我朋友应该要等一会儿才会过来,吃点甜品?”
艾什莉咽了咽口水,又拿起了勺子。
伊冯将咖啡端起来喝了一口,问道:“艾什莉,你是从哪儿来的?”
“霍利兰。”
“我不是汉克斯伐诺公民,霍利兰在哪儿,北方吗?”
艾什莉眨了眨眼睛,抬头看向她,眼神里仍有少女不谙世事的天真与稚嫩,“霍利兰不在汉克,是卡塞兰诺王国首都西边郊区的一个小地方。”
知道伊冯也是外国人以后,艾什莉似乎更信任她了一些,“炼金术士小姐,你又是从哪儿来的呀?”
“曼森威尔,我是来这里工作的。你呢?”
不知道是引起了她的警惕,还是这个问题太宽泛让她不知道从何说起,女孩咬着勺子不肯说话。
伊冯放缓了语气,引导道:“你看艾什莉,我是警——炼金术士,工作性质和你方才说的‘修女医生’有些像,但你不是我的病人。我听见了你的求助,才将你从河里拉了上来,这说明你的确是想要帮助的对吗?
如果你不想说,那就告诉我你的家人在哪,我们看能不能想想办法,将你送回到他们身边去。约德郡是一座美丽包容的大城市,但也同样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你需要能支持且爱你的人。”
伊冯在来到约德郡以后,着实结识了很多了不起的女人。
她那令人又爱又恨的前女友就不必说了,像克拉克署长、摩根警探、斯塔尔艺术厅的画商老板林赛,还有安吉等等,这些女性无疑都是魅力与力量的结合体。
她们坚强而骄傲,即便身处低迷的困境,伊冯也相信在痛苦的挣扎过后,她们也能找到路自己走出来。
但艾什莉这样容易轻信他人误入歧途的女孩,如果没有爱她且愿意支撑陪着她的家人或朋友帮助,她的生活是很难步上正轨的。
艾什莉用勺子将牛奶冻搅碎,低下头慢吞吞道:“伊冯小姐,你是炼金术士的话,我能向你进行告解吗?”
告解圣事一般都是神圣教会的信徒去往教堂的忏悔室里,向神父等教廷认可的圣职人进行自省忏悔,并祈求主的谅解并达成内心净化的一种信仰圣事。
“艾什莉,我只是工作内容可能与教会有某些重叠的地方,但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修女。
不过如果你想向我倾诉的话,我当然也愿意听。你知道的,夜里外面太冷了,我衣服还没干,可不想现在就出去吹冷风。”
这不算什么高级的俏皮话,但气氛还是稍微轻松了一些,艾什莉对她笑了笑,低下头,像只喝水的小猫一样,将搅碎的牛奶冻浅浅吸了几口,然后舔舔嘴唇,开始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这是一个关于孤独、依恋以及错付之爱的悲伤故事。
二十年前,在卡塞兰诺王国一个叫霍利兰的乡下小镇上,一名叫做艾什莉的女孩出生后的第二年,当家里世代耕种的土地被农场主卖掉断了生计以后,她的父亲决定追随当下最流行的浪潮,远赴海外淘金,为这个贫困的家庭博一个未来。
但艾什莉的父亲只是被淘金热吸引过去的最后一批底层的冒险家。
他很快就发现,金矿已经濒临枯竭,开采早已结束。财富被前面的人捷足先登拿走,现在才入行的他们即便再辛苦勤奋,也赚不到什么钱了。
“妈妈说那时候爸爸口述托人写了一封信寄给家里,说他搭上了前往汉克斯伐诺的远洋货轮,决定到那座北大陆海上货运的枢纽之城碰碰运气……”
众所周知,约德郡是北大陆最繁华且地理位置最优越的港口城市。
即便今天汉克其他城市以及周边国家的海上贸易陆续发展起来,甚至有些还建起了规模比约德郡港口更大更豪华的现代化码头,也依旧无法抢走它的风头。
艾什莉的眼睛里满是对父亲的骄傲。
当然,那个男人也值得女儿的崇拜,他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从一个不识字的码头搬运工,成为一名有技术含量的吊车司机。
有父亲每年定期寄回来的信和汇款,艾什莉的童年过得还算不错,她甚至还有机会上学。但好景不长,约德郡十几年前的那场暴动毁了一切。
“雇佣爸爸的那家公司给我们寄了一封信,信里还夹了一张支票。
他们说集团在约德郡的分公司被暴徒给烧毁了,很多重要的材料文件丢失,公司损失惨重,不得关闭了集团在约德郡的一切业务。
他们还说分公司的员工里很多人都死了,包括我爸爸,那张支票是对员工家属的慰问与人道补偿。”
靠着那张支票和前些年攒下来的钱,艾什莉的母亲省吃俭用,终于将女儿拉扯到了十五岁。
而这个时候,阶级固化如尖锥之塔的卡塞兰诺王国爆发了革命战争,许多像艾什莉母亲一样日夜劳作却只能换得权贵手指缝间漏出来一点微薄报酬的人民忍无可忍,终于站了出来反抗。
可战争就是战争,更多的家庭像送入绞肉机一样被战火碾得粉碎,无助的人们纷纷选择逃往海外。
艾什莉的母亲也带着女儿去往了丈夫的埋骨之地。
约德郡当然是一座美好的城市,它先进且发达,包容而博爱。
魔法消失的动荡余波缓缓平息,新的科技树已经稳步扎根于人类社会,科学技术的长足发展带来了生活水平的巨变,居民的生活好似越变越好,却也越变越糟……
那场几乎毁掉半个城市的暴动以后,市政府制订了废墟之上的重建翻新计划,无数房子被列入拆迁名单,又有无数新建的高楼林立而起……
但城市的建设跟不上人口的爆发性增长,周边国家的战乱又使得成千上万的人涌入约德郡,人们拉帮结派,治安状况糟糕到无以言表,街头的警察甚至都不敢单人巡逻。
艾什莉和妈妈就是在这种时候来到了约德郡。像她们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那时候的约德郡被誉为海上淘金之地,但钱一部分被投机者纳入囊中,另一部分则流入了或运气爆棚、或眼光独到的那群创业者的口袋,而数量最多的底层劳动者永远都是被忽略的群体。
在这样的忽视中,绝望而又焦虑的人们迫切希望得到认同。
他们孑然一身来到异国他乡,在陌生而又孤独的环境中逐渐萌生出对与他人进行情感交互的渴望,这样的精神寄托极容易催生出依恋与爱意来……
不幸的是,这个人性弱点被皮条客们抓住了,成为了众多悲惨故事中最令人绝望的一环。
开始的时候艾什莉还算幸运,她不是一个人,还有母亲陪伴,但两年后,常年的操劳让母亲在一场普通的流感下病倒,再也没有醒过来。
“妈妈死了,我把爸爸的墓也迁过来一起立了碑。我的工资都花在了葬礼上,以至于忽略了房租的到期,等我从教堂回到家的时候,房东就站在门口等我。
他说我如果付不起房租就必须搬走,他好腾出位置给下一个排队的大方租客。”
艾什莉的声音依旧清亮,但语气很平静,没有一丝波动,“他说没钱的话其实也可以租给我,只要我答应他一个条件……但我答不答应也无所谓,因为他直接扑了过来。”
伊冯的怒气刚沸涌到心口,就被脊背骤然升腾而起的一股寒气驱散了。
她的腰腹因紧张而绷紧,屏住呼吸细细聆听......其他的客人已经离开,临近午夜的咖啡馆内寂静无声,她甚至能听到壁挂的时钟上秒表走动的声音。
“噢炼金术士小姐,你不用担心,”看着她严肃的神情,艾什莉笑了起来,“因为我很快就遇见了安东尼,我亲爱的安东尼。”
女孩明快的笑容让伊冯也放松了一些,方才耳边突如其来的细弱呢喃,或许——只是她一时怒气上涌而引发的幻觉?
毕竟她精神敏感,在心弦绷紧下出现幻觉也不是第一次了……
“安东尼是正处于第五学年学徒期的建筑设计师,刚巧搬到隔壁和我做了邻居。”
这位开朗健谈、风度翩翩的英俊小伙貌似对她有好感,在得知艾什莉丧亲的遭遇后,安东尼每晚都会来陪她说话,开导安慰这个刚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的姑娘。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顺理成章,他们相爱了,像是这座城市里任何一对恩爱的情侣一样,他们如胶似漆,随后搬到了一起。
那半年的生活对艾什莉来说就像做梦一样,安东尼爱她、许诺说要娶她,还说等自己毕业以后一定要报答女友对他的资助,亲手设计他们未来的家。
“然后我做了一件蠢事,毁掉了我所拥有的一切的傻事。”艾什莉明亮的眼眸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败的雾。
一次温存以后,在男友情意绵绵地拥吻与情史追问下,她将房东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说了出来。
安东尼勃然大怒,跳起来充满男子气概的挥拳,一直嚷嚷着要给那个混蛋好看,让艾什莉感动够呛。
可自那以后,安东尼却逐渐疏远了她。
“我影响了安东尼的学业,他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件事情,他说他很生气。
因为我,他旷课逃学,考试没有通过,还很可能要被学校退学。”
艾什莉很愧疚,她想帮助男友,但她没想到安东尼报给她的学费有那么高。
在男友搂着她说有一个朋友答应借钱,但需要自己帮一个小忙的时候,艾什莉毫不犹豫答应了。
“他晚上把我送到了酒店,第二天来接我的时候,他还给我买了一束花。那是他自从生气以后对我露出的第一个笑脸。”
钱来得很容易,他们的生活很快就充裕了起来,安东尼对她的笑容也多了。但他再也没碰过她。
而这种“帮朋友忙”的次数越多,艾什莉对男友的愧疚之心也越强。
“我脏了,配不上他,他越是笑容明朗地夸赞我,我就越发自惭形秽……”
终于有一天,安东尼对她说:“亲爱的,我马上要毕业了,可能要去首都坎德尔的大公司实习一段时间,可我放心不下你……这样吧,你去我姑父那里住一段时间,他是一个大好人,他一定能保护好你的。”
艾什莉去了,她从港口区搬到了特莱林区,那是莱罗河北岸的一家俱乐部,安东尼的姑父名叫乔瑟夫。
[……乔瑟夫匪帮和诺顿兄弟党……争抢地盘……]
伊冯寒毛倒竖,浑身僵硬,嗓音干涩发紧,“你、你今天下午,是不是遇见两名巡官在街头抓了一个小偷?”
“你怎么知道?我那时候太饿了,看到其中一个警察吃一半后扔到地上的松饼,就准备等他们走了以后再偷偷捡起来吃掉的。”
艾什莉语气有些难过,“可他走的时候,用厚底靴踩了松饼一脚,饼嵌到了地砖缝里,不能吃了。”
伊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眼神里却有一丝哀伤,“艾什莉——”
“长官!”摩根终于从外面进来了。她呼吸有些喘,手里不仅拿了两条干净的大毛毯,还拿了那件伊冯从干洗店取回后就挂在办公室衣帽架上的银色风衣外套。
今晚下过雨,有几名没穿雨衣的警察把特莱林分局干净的毛毯都用掉了,摩根是将嫌犯移交分局同事后又跑回办公室拿的衣物。
她将毛毯递给两人,伊冯从她手里接过外套的时候目光与她对上,“对了摩根,你打个电话到海湾酒店找凯瑟琳,让她帮我问问卡洛,我的十七号试剂是不是落在它那儿了。”
炼金术士的手提箱里有很多危险制品,标签大部分也都是加密的,除了自己和卡洛,没有人能看懂辨认。
而卡洛是不会听从任何人以转述口吻传达的主人命令,只有凯瑟琳除外。
摩根愣了一下,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伊冯将一份热乎乎的卷饼递给了她,笑道:“顺便再帮我看看拐角的电影院几点散场,一会儿如果人多的话,我们得早点吃完给下一波客人腾位置。”
摩根背心跑过了一排鸡皮疙瘩,眼神往艾什莉身上落了落。
见伊冯微微点头,她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果断转身出门打电话叫人来围住这间咖啡馆。
“你去乔瑟夫那里以后又发生了什么?”
倾诉了这么多,剩下的即便回忆起来满是腌臜与痛苦,女孩也没有选择隐瞒。
“姑父给我们制订了指标,每天都要交钱回来,我必须自己去街头揽客。如果我不去,他们就会打我、骂我……如果去了,我们之间还会有竞争压价。”
她歪头看向对面,声音很轻,“炼金术士小姐,你知道吗,这可能是唯一一个做得越久,薪资报酬就越低的‘工作’。”
伊冯沉默了一瞬,低声道:“艾什莉,你逃出来了。”
“不,我没有。”女孩的笑像哭一样,“我会死的,就跟昨天逃跑后被抓回来打断腿吊死的艾玛一样。”
她捂着脸终于哭了出来,“我会死的,但我真的待不下去了,我恨他们!我恨安东尼!我恨自己……”
伴随着她的哭声,伊冯耳膜里沸涌起一阵阵鼓噪的心跳,耳边断断续续的恶意呢喃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近。
这是鬼婴童靠近的声音,也是它在为母亲的痛苦而愤怒,迫不及待想发起下一次杀戮的死亡倒计时。
伊冯蹑手蹑脚从卡座离开,站在了走廊上,但无处可躲的呢喃低语正坚定地挤压收缩,像是在压缩一团已经牢牢罩住她的空气般朝她步步逼近而来。
心脏跳动的频率开始趋近于鬼魂呢喃的节奏,似乎随时都有爆裂开的可能。
炼金术士摸向口袋里一个顶端呈半球形的小圆柱体,轻轻按压机关,一股无色无味的气体就顺着机关小孔往外溢散出来。
她忍着额头血管迅猛张弛带来的眩晕感,“艾什莉,我这里还有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你想听一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