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冯微微低头,视野中,阿卓亚娜正仰首看着她。
地平线上最后一点辉光透过侧面的窗户平射进来,柔和昏黄的光晕恰好将女妖笼罩其中,轻柔地将娇养出来的白腻肌肤、高挺流畅的鼻梁和艳红的嘴唇都捧入炼金术士眼底。
也无怪乎世人将女妖唤做女神的宠儿,魅惑似是根植于她们灵魂深处与生俱来的天赋,她们总是知道该于何时何地,以怎样骄矜的姿势、最妖冶的姿态牢牢勾住猎物的目光。
炼金术士看着她浅褐色瞳孔里倾泻而出的魅光,知道这个肆无忌惮的女妖又在施展本领了。
酸涨的情绪再次填满了胸口,伊冯心底浓浓的悲伤与绝望满溢而出。
在幻术施展后的双重视野里,阿卓亚娜呼吸骤停,惊慌地发现通过另一个视角看向自己的目光被氤氲而起的水雾模糊了视线。
而在她原本的视野里,炼金术士黑亮的眼眸里泪水夺眶而出。
她听见自己的秘密恋人哽咽道:“莉娅,你就是不明白对吗?”
精心营造的景物构图被破坏了,女妖慌乱无措站了起来,她左手依然扣握着炼金术士的腰链,右手想要抬起触碰面前这张被泪水浸湿的脸颊却又不敢。
“我到底是什么?你的试验品,你的灵感,还是你拿来练习掌握能力的工具?
我翻阅了资料也找不到详细的研究和前人的记载,但是莉娅,女妖能从受术者眼中看到自己的模样对吗?”
这才是最顶级的魅惑术,不是致幻,也不是编织假象,而是通过对方的眼睛,实时调整营造出最美好真实的景象来。
这样的魅惑不可能有破绽。如果再过五年,等到天赋异禀的女妖完全熟悉掌握了这项本领,伊冯或许在掉进陷阱的同时也根本发觉不了任何异样。
可现在,她能从阿卓亚娜闪动的目光、以及女妖顺从她瞳孔颤动而轻微调整的姿势里,察觉到些许刻意的迎合。
这让她想到了曾经。
即便阿卓亚娜躺在她身下失神颤抖,醺红的眼尾挑动柔波,软滑腰肢款摆缠上来的时候,眼底也依旧保有一丝清明。沉沦的或许从始至终都只有她自己。
“伊冯……”
阿卓亚娜捧着她的脸不知该如何回答,骑士滚烫的泪水从她指缝间溢出,将她再次推入了慌乱的境地,逼她不得不去正视一些一直在逃避的情感。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的确一直在试验学习,但爱与欲的把握和操控很多时候并没有那么简单。
阿卓亚娜一边享受,一边控制着自己不至于沉溺其中,可事与愿违,这段关系带给她的感觉早就游离在了失控的边缘。
在这段感情里,女妖大多数时候都显得游刃有余,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骑士总能用一腔炽热滚烫的真心突然就打乱了她的所有方略,叫她失语、无措,只能经常性地装傻逃避……
可她如今已避无可避了。
伊冯情绪的崩溃只在一瞬间,她吸了吸鼻子退后一步,躲开伯爵夫人的触碰,抬手用指背擦去泪水,克制着自己收敛了外泄奔涌的所有情感。
“我一直没有明说分手,因为我知道,有些事情一旦挑明,就再没有挽回余地,我舍不得。
可是莉娅,再这样下去,对你或许没有影响,但这段关系迟早会毁了我。”
分开的这段时间,伊冯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她发现现在的这种局面其实在很早之前就有预示了,她们原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伊冯和大部分普通人一样,生活按部就班,多数时候都是按照每一个阶段的节点来进行的。
就像她在老师手下完成某个研究项目课题一样,启动的时候,炼金术士要提交一份开题报告。然后要有进展报告、中期汇总……
最后项目完成结题的时候,她还要收集整理所有的公式、汇总分析实验数据提交一份完整的论文。
而放在感情上也是如此,伊冯从未想过自己会因冲动而失控。
她预想自己未来的婚姻是有模式的:两个彼此互有好感的人逐渐靠近,某一刻挑明关系在一起,经过磨合后关系如果能进展到某种程度,衍生出更亲密的羁绊与情感联系,就会顺理成章步入婚姻。
这种关系不一定要是爱情,但绝对不会像现在,从始至终都没有进展、也没让她感受到一丝情感回馈的□□关系。
尤其对一个因战后创伤应激而导致对周边一切都抱有极高的警惕、焦虑与不安的士兵来说,一段稳定健康关系所能带来的安全感,远比她自己的主观爱意要重要。
而她最不需要的,就是能力范围之外、完全无法掌控或解决的意外。
所以半年前,当她们发生关系后,伊冯才会方寸大乱,急于到庄园来表白,将她们的关系落定到恋爱阶段,确保整个流程被拉回到自己所熟悉的轨道上来才安心。
可随心所欲、无拘无束的女妖却不是这样。
在那片藏于针叶林中的美丽湖畔初遇后,当心血来潮的女妖选中炼金术士的时候,她就已经任性地单方面宣布这场爱情游戏开始了。
至于伊冯来到约德郡以后,所发生的一切更是都完全落入了阿卓亚娜的节奏里。
炼金术士曾经的告白与现在的抽身离开都只对自己有意义,完全没有影响到伯爵夫人的态度与情绪。她就像一阵刮过密林的晚风,自由又自我,在激情消失退散之前,群山森林无论是迎接还是抗拒,都与她无关。
正因如此,阿卓亚娜当初才能不理会伊冯的顾虑随心所欲靠近,现在还能在默认分开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联系她。
一切归根结底,或许还是因为,女妖根本没有将这段关系看得有多么重要。从一开始,她就抱着游戏的态度在经历。
“莉娅,你知道爱情除了美好的那一面以外,还有什么吗?”
“……”
伊冯眨了一下眼睛,睫毛颤动,一滴泪珠又滚落了下来,“你看,你其实是明白的,但你感受不到,所以也假装不知道。”
阿卓亚娜看着她,神色怔然,眼里满是纠结与无措。
伊冯却已经不看她了,语气从悲伤逐渐转为疲惫。
“我试着努力过,但我们的关系从来都是单方面在推近,我对你的爱日益失控,你却一直都停留在刚开始的样子......那便趁着我还没有在你面前变得面目可憎的时候,就结束在这里吧。”
门被推开,去卫生间处理废液的艾琳修女回来了,伊冯低头用掌心揉了揉眼睛,一手拎着工具箱,另一只手从桌上提起修女的医疗包迎了过去。
她跟修女低声说了几句话,修女点了点头,过来跟伯爵夫人道别,又额外叮嘱了一些事情。
作为专业护理人员,她的确比炼金术士更适合向患者嘱咐这些魔毒症恢复后的注意事项。
阿卓亚娜心不在焉,虽然有些失礼,目光却仍时不时越过修女,往站在门边等候的伊冯看过去。
炼金术士一直没有回望她,只有从主人领口钻出来的小花栗鼠悄悄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贴在主人脖颈旁边,偷偷往女妖那边看。
在两人结伴离开前,伯爵夫人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又叫住了她,“伊冯!”
伊冯停住脚步,回头,湿漉漉的乌亮瞳孔里,是一片令女妖心乱空茫的寂静,“祝您早日完全康复。再会,夫人。”
一切都结束了,伊冯本以为自己今晚会失眠,但她却意外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起床的时候,甚至还久违地感受到了一丝平静。
但离开公寓去往警务厅的路上,她依旧能从街道上行人不经意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里汗毛倒竖,肌肤如针刺一般激起警觉与戒备……
曾在爱人身上得到的抚慰、放松与欢愉只不过是一时的缓解与恩赐。不过没关系,反正她早就习惯了在这种精神紧绷的状态下依旧如常生活。
伊冯眼角弧度毫无波动,笑着与两名正要去街上执勤的巡官打了声招呼道谢,走进了他俩推开后没关、礼貌扶撑着等她进入的警厅大门内。
克拉克署长昨天上午从首都坎德尔启程回来,半夜才到家,今早就已经来上班了。
近两周不在,警厅积压下来需要署长过目的事情很多,伊冯只在清早的时候过来跟她汇报了一下近期的工作,便回了办公室去处理自己手头的事情。
可临近中午的时候,炼金术士才忙完能抽出时间看看昨天卡尔说想请她帮上东分局老同事过目理清线索的案件资料时,她就被叫去了署长办公室。
办公室里塔肖尼警督也在。
这个男人只是草草看了伊冯一眼,就继续对署长道:“长官,没必要把这件事情闹大。如果重启调查,必定会让记者知道,报社若刊登了新闻,这不仅会是对警局公信力的一重打击,也势必会影响到摩根未来的前程……”
摩根?伊冯随手关上门,“长官,您找我?”
克拉克署长下巴轻抬,“坐。塔肖尼,你也是,坐下来把事情跟伊冯再说一遍。”
塔肖尼警督依言坐下,手肘靠在椅子扶手上,双手交叉,舔了舔嘴唇略有些不自在。
“是这样,港口区四年前发生了一桩杀人案,一名十五岁少女被人割喉杀死,我们查到了一个叫巴德曼的嫌疑人身上。
巴德曼是个精神变态,他因持刀抢劫杀人而被逮捕过,还曾将犯案过程全部坦白告诉了一个妓|女,但可惜的是,那个妓|女在出庭作证之前因吸毒过量死了,我们没有其他有力的证据将他与那桩抢劫杀人案联系上,只能看着他被当庭释放。
后来那个十五岁的女孩多莉被人割喉,现场痕迹跟巴德曼被判无罪的那桩抢劫杀人案很像——不,应该说是一模一样。
虽然他拒不承认,但我们在凶器上找到了他的指纹,证据确凿无可抵赖,这个混蛋三年前因多莉的死被判了无期徒刑,如今正在监狱服刑……”
“现在出什么问题了吗?”
克拉克署长接话道:“问题是,昨天有组织犯罪科抓了几个帮派混混,其中有人为了减刑主动交代了四年前一起街头凶案现场。
他说自己看见多莉被一个穿雨衣的白人瘦高个割开了喉咙,凶手见到他后惊慌失措,扔掉凶器就跑了,还是他报的警。
他的证词和我们根据法医鉴定报告推测出来的现场情况一样,大概率的确是他亲眼看到的。虽然这个混混说他没看清楚凶手具体长什么样,但凶手戴着手套,而且,巴德曼是个黑人矮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