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在汉克斯伐诺,所有狮心同盟国里,去赛马场地内驰骋都是一项独属于富人阶级的高雅竞技活动。
昨晚失踪的几个年轻人住在港口区相邻的几个社区街道上,他们家境不算太好,的确不像是会去专门的赛马场娱乐消遣的人,不过去观众席上赌马倒是有可能。
港口区分局的开放大办公室里,那几个年轻人的信息已经被写到了白板上。
照相技术虽然已经出现了好几年,但东海岸的居民们没有去照相馆拍照片的习惯,只有报警的那家提供了儿子的照片。
“失踪的三个年轻人中,最大的二十四岁,名叫贾森,其次是个十九岁的男孩巴恩斯,最小的男孩朗刚满十八岁。报案人是巴恩斯的父母。”
摩根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就已经是干了十来年的老警察了,她是塔肖尼警督的副手,在港口分局的人缘不错。
工作了几个月,伊冯大致已经知道塔肖尼警督讨厌自己的原因了。
特案科是在市政府那边挂了名的特殊部门,在各类刑事案件上都拥有优先调查权。
年初警务厅刚放出要组建这个部门的消息的时候,各区都以为科长候选人会在各分局长官中诞生。而塔肖尼警督的职级和资历让他脱颖而出,所有警察都以为他就是那个当仁不让的人选。
伊冯空降过来占了这个位置,也难怪塔肖尼看她不顺眼。
不过今天看在摩根的面子上,港口分局办公室的其他警员对这位科长的态度倒还算过得去,“我们已经把这三个年轻人的外貌特征通报给巡官和骑警他们了,但是照我说,摩根,这几个孩子指不定是去哪儿玩还没回来,说不定现在正醉倒在哪个妓.女的床上,等下午酒醒就会回来了。”
卡尔靠在一张办公桌上,手里拿着速记本补充道:“长官,我看了报案的那一对夫妻录的口供,他们的儿子巴恩斯在斯芬索上学,上周五才回来过周末,本来最晚应该今天早上搭乘客车回学校的,但他们起床发现儿子昨晚根本没回来,行李还堆在房间没收拾……”
“嘿,别把你的屁股压我桌上!”一个端着茶杯的警察走过来把卡尔从桌边赶走,拿起一份文件扫了扫他坐过的地方。
“我们查过了,巴恩斯除了还没成年的时候违反了几次禁酒令外,没有任何案底,看上去的确跟他父母说的那样是个好孩子,但贾森可不是。”
他把那份文件扔给卡尔,“贾森是个孤儿,没上过学,十三四岁就在街头混了。他十五岁加入帮派,今年才二十四,案底就有两寸厚。‘好孩子’巴恩斯跟着这种朋友混,能去什么好地方?”
据巴恩斯夫妇说,儿子跟朗是好友,每次从学校回来两个男孩都会一起出去玩。
东海岸的家庭孩子们大多都是放养的,只要不闯祸打架惹事,到处窜门过夜也是常有的事情。
他们不知道儿子什么时候跟街头混混贾森有了联系,但这三个年轻人从小在同一个社区长大,即便家境和生长条件不同,在父母不知道的时候建立起友谊倒也不令人意外。
摩根还在写着板书,她把调查到的三个男孩昨天的行踪按时间线列了出来。
巴恩斯下午两点多钟出的门,四点左右有人在酒吧里看到这三个年轻人聚在一起喝酒聊天。
直到五点多钟的时候,三个男孩离开了酒馆。据酒保说,听他们聊起要去铜钩区赛马场找什么人,之后就没人知道他们的行踪了。
不过这也很正常,铜钩区的马场是市中心最大的赛马场地之一。
那里人流量很大,就算没有正式比赛,也经常有娱乐赛事供有钱人消遣,很多年轻人也会去观看比赛赌钱。
只不过是三个年轻人跑出去喝酒赌马了,失踪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反应过度的父母就跑来报案,哪个警察都不会当一回事儿。
办公室的警员们显然都觉得摩根有点小题大做,颇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
伊冯想了想,出声问道:“贾森是个街头帮派混混,巴恩斯是父母眼中的好孩子,那个最小的男孩朗呢?”
“上个月刚成年,他是非法移民,十年前跟他母亲一起从博顿公国偷渡边境逃过来的。”
阿卓亚娜的前姐夫塔妮斯顿伯爵就是死在博顿公国爆发的全面内战里。博顿公国紧邻汉克斯伐诺西部边境,从约德郡开车过去也就四五个小时。
那个北陆小国是狮心同盟国里仅剩的几个君主制国家之一,现今在位的大公虽然依旧是博顿公国名义上的主人,但实权统治者早已经变更了好几拨。
如今博顿公国的全面内战已经暂时停歇,可国内政治形势依旧动荡不安,各党派互相攻讦轮流上台执政,听说现在掌权的是军警。
最近几年汉克对边境偷渡客查得很严,抓到的非法移民都会遣返。
但十年前逃过来的那些可怜人大多都定居下来,有些已经通过各种合法或非法的渠道拿到了居留权,移民警察们对这些人倒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朗和他的母亲就是这样的非法移民之一。
三个男孩的家庭情况掌握了,摩根也停下了笔,伊冯这才问道:“摩根,是什么原因让你觉得这三个年轻人出事了?”
“维吉哈特小姐,我好像没有接到来自警务厅的命令,你到我这里来是有什么指示吗?”
脸颊黝黑、身材敦实的中年男人大拇指扣在腰间的皮带上,从办公室门口走了进来。他瞥了一眼自己的副手,走到白板面前,“这是哪件案子?”
摩根低下了头,塔肖尼似是恍然道:“上午来报案的老夫妻?你说让你想到了自己父母的那对?我记得这件案子没达到立案标准吧?”
“是的长官,但我打电话问了,巴恩斯今天要赶回学校参加一场很重要的考试,他不可能误了班车。
马场的工作人员也都说昨晚没见过三个在一起的男孩,巴恩斯的照片他们也没认出来,而且我还查到——”
塔肖尼警督打断了她的话,“都是从间接线索上得来的猜测,你有足够支撑立案的证据?”
“……没有。”
“那就应该把人手派去做优先度更高的事情。”
男人把白板写满了字的那面翻转了过去,“我应该不用提醒你们,局里现在积压了四十三件待办的案子吧?”
不管手头有没有事,办公室里的警察们都低头各自忙去了,摩根站在那儿还想争取,“警长,我——”
塔肖尼警督却已经扭头看向伊冯,手搭在白板空白那一面的边框上,语气轻蔑道:“维吉哈特小姐如果没什么指示的话,就回去给有钱人看病吧,医生的工作可比警察安全。”
伊冯心里突然就冒起了一团邪火,她针锋相对道:“抱歉警督,除了我现在所处的职位,我还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吗,以至于让你直接无视掉下属手头可能掌握的疑案线索?”
办公室里众人忙碌的声音顿时没了,警员们都放轻了手上动作。
“我和你们一样都在为这座城市服务,如果我有渎职的地方你可以去向警务厅投诉,阴阳怪气并不能展示你的风度。
你若是觉得我占了属于你的位置,你也应该去向决定这个职位归属的人提出抗议,而不是在工作上发泄情绪!”
塔肖尼脸上轻慢的笑容消失了,他站直身体,眯起了眼睛,“维吉哈特小姐,你好像搞错了重点。”
“这间办公室里,除了某位空降过来职级最高的人,其他的警察手头都有忙不完的事情,不像你一样,工作内容只围绕着约德郡那几个富人生活区。
同样都是在为纳税公民服务,你数一数你上任后特案科接的案子,哪一个是在阿罗萨迪大道以东的?
维吉哈特小姐,没有见过港口区的黑夜,就不要拿着你那些治小病的经验来指挥其他警察的工作……”
刺耳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打断了这间大办公室里剑拔弩张的凝重氛围。
离最近的那名警员在两位长官的视线里战战兢兢低头接起了电话,他愣了一下,神色郑重询问几句后挂断了电话。
“警长,铜钩区海象公园发现了三男一女四具尸体,其中三人跟摩根警司上午通报其他分局协查的三名失踪者外貌特征都对上了。”
——
晚上九点多钟,摩根才从海象公园赶到停尸房。法医这时候已经下班离开了,只有伊冯一个人静静坐在解剖室外面。
“长官,你还没回去吗?”
伊冯抬起头看她,“法医刚走,我让斯宾塞他们先回家了,反正我今晚也没有别的事情要做,我觉得你在通知家属后会想回来知道尸体情况的。”
摩根在她身边坐下,伊冯继续道:“四具尸体都在里面,巴恩斯他们三人是被枪杀的,预计死亡时间在昨晚九点至凌晨一点间,尸体应该是被凶手趁着夜色转移到海象公园的。”
“那个女孩呢?”
伊冯将一份文件递给她,另一只手抚摸着在自己膝盖上趴着睡觉的卡洛。小家伙的背毛十分柔软,很能安抚人的情绪。
“法医说她至少已经死亡一周,尸体有些外貌特征已经辨认不出来,但她年纪不大,死前有被侵犯过的痕迹……”
她停顿了一下,“你的感觉没有错,这不是普通的失踪案,躺在里面的那个女孩大概率是朗的妹妹。”
三个成年人失踪才不到二十四小时,当然不可能引起重视,但摩根是个经验丰富的警探,她了解到,三个男孩里年纪最小的朗有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妹妹,大概两周前也失踪了。
非法移民对政府执法机构的畏惧根深蒂固,尤其是从博顿公国来到约德郡的人。哪怕拿到了居留权,遇到生命危险的时候,他们也不会去求助警察。
朗的妹妹两周前失踪,临近几个街区的邻居们帮忙发动人手去找过,但一无所获。
巡官得知消息前去调查,朗的母亲却警惕地一口咬定家里没这个人,一门心思要把警察打发走。接到邻居报案的警员便潦草结案了。
摩根也能理解那位母亲的想法,朗已经成年,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但她的女儿却不是,这位母亲担心如果政府知道她家的情况,移民警察会在结案后找上门。
现在看来,朗没有放弃寻找自己的妹妹。
在社区寻人无果后,几个男孩应该是得到了别的什么线索,然后结伴找过去,没想到被心虚的凶手直接灭口了。
摩根把手里的文件摔到了地上,以手扶额,骂了一句脏话。
过了好一会儿,她低头又将那份法医出具的报告捡了起来,“看来我明天又要去见朗的母亲,告诉她另一个噩耗了。可怜的女人,她还不知道自己要来认领的是两个孩子的尸体。”
伊冯默默从她手里把攥紧的验尸报告抽了回来,摩根看向她,“长官,你呢,你还好吗?”
伊冯摇头,“我以前很讨厌听到这种事,但现在跟这些肮脏的罪恶打交道成了我的工作……”
她往后靠到了排椅的靠背上,出声道:“摩根,你们是不是都很讨厌我?”
“也不算讨厌,可能有些看不惯。
长官,你也许不知道,在汉克斯伐诺警务部门里,首席魔法顾问这个位置虽然在衔位上跟警督平级,但算是处于另一个系统,警察与教会中间隔着魔法顾问,我们三方彼此之间只是合作,没有从属关系。
但你担任了特殊案件处理科科长,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在职权上,某些情况下你是压在我们头上的。很多双眼睛都在注视着你的行动,可你这一个多月的工作,并不能让警长他们信服。
当然,我比其他人更清楚,特案科接的案子很大程度上都是署长指派的,你无法做主——”
“不,塔肖尼警督其实说得对。”
伊冯低头,小金花鼠在她膝盖上翻了个身,将她食指抱进毛绒绒的怀里,砸吧嘴睡得香甜。
“我潜意识里应该是知道原因的,但我有意无意忽略了这点。
不管市政府出于怎样的目的,是想保护我这个约德郡近十年来唯一的炼金术士,还是拿我去讨好上流社会的权贵富人,我这段时间被安排的工作内容都不足以匹配特案科科长的身份,只能勉强算一个称职的魔法顾问而已。”
“长官……”
伊冯戳了戳卡洛的胸口,小家伙睡眼惺忪坐了起来,懵懵的看了主人一眼,打着哈欠钻进了她胸前的口袋里。
它尾巴转了一圈搭在口袋边缘,两只小爪子扒在两侧,毛绒绒的脑袋探出来枕到了尾巴上,吱吱叫了两声。
炼金术士站起身来,“我已经把这桩案子接过来了,四命凶杀案,摩根,明早七点你得准时到我的办公室报到,现在的话,早点回去休息吧。”
银杏大道侧街昏暗的路灯下,街头公共电话亭里站了一个身形挺拔修长的人影。
电话那头接通的很快,舒缓轻快的女声一下子就驱散了深夜的寒气与精神上的疲累。伊冯神色放松了下来,“我还以为你今晚会在安吉那儿过夜,玩得怎么样?”
“还不错,大家都很开心……”阿卓亚娜跟她分享着派对的盛况,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有一种很特别的性感,叫倾听者的心情也不自觉被感染着愉悦起来。
“你呢,今天过得怎么样,才下班吗?”
“嗯。”
“怎么了伊冯,不开心吗?”
“没有,就是下午和你说的那件案子……四名受害者,年纪最大的二十四岁,最小的才是个不满十五岁的女孩。她被人侵犯后杀害,她的哥哥带朋友循着线索去找,正巧找上的就是凶手,也遇害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一下子便温柔了下来,“我很抱歉亲爱的,你心里一定很难受。你在哪儿?我现在开车来接你。”
“不用,这么晚了,你好好休息,我已经到公寓门口,马上回去洗了澡也要上床休息了。”
“我打电话就是提醒你睡前不要忘了喝解毒剂,”伊冯的耳朵有些红,“还有,莉娅,我有点想你……”
自上回那场勇敢又尴尬的告白以后,炼金术士似是有了心理阴影,再不会轻易说情话了。
而这个静谧的夜里,真诚又湿漉的思念,毫不意外的再一次戳中了女妖的心,她甚至有些后悔今晚没能来陪自己的恋人。
“伊冯,你真的不想现在见到我吗?”
伊冯笑了起来,“我真的没事,太晚了,明天我又要早起,你别过来了。”
又聊了几句,挂断电话前,伊冯停顿了一瞬,“莉娅,我爱你。”
电话那头,阿卓亚娜怔愣了一下,她手指缠上了电话线,说不出心头涌上如温泉水一般温热绵柔的是什么情感。
嘴角扬起的弧度她自己都意识不到,女妖眼中闪动魅惑的波光,不自觉放软了声音回答对方的期待:“我也——”
她当然知道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回复。
如果是一般的追求者,伯爵夫人应该礼貌的表现出无措、诧异、一点点羞和恰到好处的感激。如果是她也喜欢且有一定好感的人,无论愿不愿意进行下一步接触,以她的性格应该都不会点破,然后开玩笑般接一些似是而非的暧昧调情话糊弄过去。
但对面的是伊冯,是已经慢慢闯进她生活,与她亲密拥抱、曾抚吻过她身体每一寸肌肤的恋人。阿卓亚娜脸突然就红了,说出口的话临时换了词。
“伊冯,你明天下班前给斯塔尔艺术厅的第二号分机打一个电话,我到时候从画廊上偷偷溜出来......”
伊冯视线垂落在地面石砖上,大面积规则堆砌的砖线看久了会让人意识恍惚。
这件案子明天一定会成为焦点,她应该会加班,阿卓亚娜也会在舞池酒会上与她那些上流社会的朋友们及合作商欢聚,这个电话可能根本没有机会拨出去。
但她眼睛眨了一下,听见自己笑着答应:“好,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