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扶连雪在这,曲馨如底气都充足了。
她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正要开口说起过去,好让楚照秋想起她,然后就想起外边还站着一个岑竹。
她不禁扭头看去。
岑竹正急忙往里走来。
她惊恐无措,连忙往扶连雪身后躲,不敢和岑竹见面,不敢被她发现。
“馨如,你怎——”
“我不是!我不是小如!我不认识你!”
岑竹愣住了。
扶连雪扭头看了眼紧紧抓着自己衣服,试图把自己整个人都藏起来的曲馨如。
无言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重新转头面向岑竹。
“小朋友,这里黑灯瞎火的,不要乱认人哦。”
“我不会认错小如。”
岑竹神色坚定,目光明亮。
“我也不会认错你。”
扶连雪,曲馨如最喜欢的歌手。
让她没想到的是,她居然也不是普通人,甚至救了小如。
她刚才还听到曲馨如喊扶连雪“大人”。
不符合这个时代,又明显相识的一个叫法——她们早就认识。
岑竹说完话,扶连雪就感觉到身后的小朋友躲得更厉害了。
曲馨如显然不想见岑竹。
她也不是很想见岑竹,能不被外人看见就不要看见。
扶连雪开始掩耳盗铃:“你不认得我。”
岑竹还是很诚实:“我认得。”
扶连雪缓缓竖起两根手指,眼中闪过妖异的光:“我说,你不认得我。”
她直接给她把这段记忆挖了,看她还敢不敢再说认得。
楚照秋一眼看穿她的想法,抬腿瞬间闪身到她身边。
她握住她的手,缓缓按下去,摇了摇头:“不要这么做。”
跟着,她看了一眼她身后的曲馨如。
曲馨如把身子埋得很低,脸也是。
她在抗拒,也在恐惧,甚至有些发抖。
楚照秋收回视线,转头对岑竹和楚思宁道:“不语还在山下,你们先和她一起回楚家等我。”
楚思宁看了眼扶连雪,又看了看扶连雪被楚照秋握着的手。
那两根竖起的手指正慢慢被另一手拢回去,最后被牢牢握住,仿佛彻底被牵制住了。
楚思宁收回视线,点头应好。
姐姐既然能阻止扶连雪动手,必定有她的底气。
她听姐姐的话,赶紧把岑竹带走就对了。
可是岑竹很犹豫。
她不愿意走。
“馨如……”
为什么她会装作不认识她呢?
楚照秋提醒了一句:“她现在很害怕。”
岑竹抿唇不语。
沉默片刻后,她答应和楚思宁先行离开。
不过她有个条件:“你们不可以伤害她。”
“放心。”楚照秋保证道。
本着对楚照秋的信任,岑竹这才肯离开。
曲馨如身子微微动了动,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视线越过扶连雪的肩膀,偷偷目送岑竹离开。
她真的认出她了吧?
可她让她们不要伤害她,她居然还在担心她受伤害……
她回神看向扶连雪和楚照秋,然后就发现这两位正默契地盯着自己。
“说说吧,”扶连雪下巴朝楚照秋扬了扬,“你怎么会认识她。”
楚照秋紧随其后:“你们又是怎么认识的?”
“……”
曲馨如:“容我慢慢解释。”
楚思宁和岑竹回到车上。
岑竹一言不发地望着高高的山路,直至车子开离这座山,她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车内气氛很沉重。
楚思宁小心地观察岑竹的表情,轻声道:“会不会是认错了?那应该不是馨如吧?”
岑竹默默攥紧了手,轻轻摇了摇头。
——她没认错,那就是曲馨如,她永远也不会认错。
…
山上,三个人坐在石椅上吹山风。
楚照秋和扶连雪坐在外头,曲馨如被夹在中间,无路可逃。
“说快点,不然一会要喂蚊子了。”扶连雪说。
楚照秋倒是从容不迫,不催不赶。
“哦哦,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说啊,”曲馨如摸着下巴思考,想了一会,她说,“明白了,我应该先从认识大人开始说。”
又道:“不对不对,应该从我认识阿竹开始说!”
她终于捋清楚了,目光看向天际,好似在看她们久远的过去——
她和岑竹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认识了。
那时候是古代,联络靠信,出行靠脚和马,有皇帝,还有数次来犯的蛮夷,远不如现在先进、和平。
她们就出生于这样的时代。
但是她们的阶级不同。
岑竹是威风凛凛、受人尊敬的将军,而她是被父母卖掉为奴的卑贱之人。
岑竹锦衣玉食,不愁吃不愁穿,而她吃了上顿没下顿,每日都要担心背后那条恶毒的鞭子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她怕极了这样的生活,但她无处可逃,无人可依。
她只能在黑暗里越陷越深,最后麻木得像一具行尸走肉。
唯独在看见岑竹时,她麻木的生活会短暂地被点亮。
她有时会看见岑竹打马而过,神采飞扬,举世无双。
那是她们的女将军,是为他们抵御蛮夷的救世主。
每到此时,她眼中便会有光,名为艳羡与向往的光。
等岑竹走远了,她又不得不变回那副毫无希望的模样,继续过她没有尽头的苦日子,否则又是一顿毒打。
如此两人,命运本就不会产生交集。
可后来她竟也能受到老天垂怜,意外闯入了尊贵将军的世界——岑竹从那根鞭子下将她救了出来。
到了今天,她也清晰地记得那一日。
鞭子落在她身上时,耳边传来岑竹喝止的声音。
她向瘦弱的她走来,小心而温柔地握住她的手。
她把她带回将军府。
她说:“从今往后你便住在这里,有我在,你不必再担心自己会受欺负。”
那时岑竹站在她面前,就像救苦救难的天神般高大神圣。
她看着自己手上的绷带,看着身上干净的新衣,再也忍不住地嚎啕大哭。
她哭得很厉害也很难过,同时也很恐惧。
她好怕这是一场梦,怕自己醒来睁开眼时,又会看到落下的鞭子。
她还怕岑竹会怪她失礼。
于是她一边哭一边擦眼泪,一边给岑竹道歉,请将军原谅她。
可是岑竹没有怪她。
岑竹走上前来,很轻很轻地把她抱住了。
岑竹说:“想哭就哭吧,这不是应该道歉的事情。”
她顿时哭得更凶了。
长这么大,她爹娘都没有对她这么贴心温柔。
从那日起,她成了岑竹身边的一名小丫头,死心塌地地跟着岑竹,贴身侍奉,将岑竹的衣食住行都照顾得无微不至。
对于岑竹的战甲,她每日都会细致保养,就像在供奉她的神明。
到后来,她甚至成了岑竹将军府的管家丫鬟。
岑竹说,她很放心把这里的一切交给她打理。
她再也没有挨过打了。
她在将军府过得很开心。
陪着岑竹的时候最开心。
她想,她要一辈子都留在将军的身边,还一辈子的恩。
可是天不遂人愿。
家国动荡不安,岑竹又怎么能偏安一隅?
从她走上这条路时,就注定了她这一生难有安宁。
她又要上前线了。
她想和她一起去,去照顾她。
可她不答应。
于是她只能依依不舍地在门口送别她。
“等您回来,我会立马去接您。”
她站在马下,担忧又期盼地望着她的将军。
岑竹笑容飒爽,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脑袋,摇头道:“不必,在家等我就好。”
她走了,带着她的将士们。
他们去了很远、很辛苦的地方,为了保家卫国。
而她只能留在府中,日日期盼。
期盼神明垂怜,期盼神明开恩,给这个国家和子民们一个未来。
也期盼她的将军可以安然归来。
等她回来,她会立马去接她,跑着去接她。
可神明没有听见她的祈求,她先听见远方传来的消息:
败了,边关失守。
她不敢相信,浑身的血就像冷掉了一样,四肢发寒。
老天爷却还不肯放过他们,等她反应过来时,皇城有人趁势起兵造反,民不聊生。
内忧外患,连让他们喘息的时间都不给。
一时之间,这个国家乱得一塌糊涂。
她守着将军府不肯走。
她期盼那个人会回来。
然而一直到府内的人都跑光了,她也没有看见她的身影。
她不相信。
她要去找她。
传回来的消息只说战败,又没说将军死了——她的将军不会死的,她要去找她!
可是她从没去过那个地方,她要怎么去呢?
她不知道,但她还是勇敢地踏上这条路,一边问人一边走。
那个地方真的很远、很远。
远到她没有力气,倒在地上都还没走到。
但是她还想去,想去见她,想去接她的将军回家,多远都去。
她走不动便用爬的。
日月交替,夜以继日,她爬了多久她都忘了,就连后来撑不住闭上眼她也全然没有意识。
那时的她只记得一件事:要接将军回家。
再后来呢?
再后来她就不太记得了。
闭上眼睛后,她好像被人移动了,不知道丢到哪里。
她的身子就变得很轻很轻,茫无目的地附着在地面上,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还有着一股不肯离去的韧劲。
她停在原地,隐隐期盼着什么。
等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有人出现了。
她听见一阵脚步声,奇妙地感知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靠近。
恍恍惚惚间,她好像看见一个紫衣女人。
女人脚不沾地,飘浮在高高的小山上,小山下好像垒着人。
她看得迷迷糊糊,什么都迷迷糊糊。
但她还能看见女人施法,紫色的妖气冲向四面八方,扫过每一寸土地,好似在找什么东西。
过了会,她看见女人微微松了口气。
女人什么也没找到,却又好像什么也不想找到。
女人要走了。
意识到这一点,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用此生最快地速度向女人冲了过去,抓住她的衣摆,苦苦恳求。
“帮帮我……求你帮帮我……求你……”
她的声音沙哑低沉,像破败的风箱,难以入耳。
可她根本意识不到这点。
她满心都是留下女人,请她帮自己。
而这个女人,正是扶连雪。
扶连雪缓缓转身,低头看她,眉尖轻蹙,露出不耐的表情。
“帮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扶连雪声音冰冷地说,“滚开。”
那一瞬间,沉重的压迫感像山一样压在她身上。
可她还是没有放手。
心底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她一旦放手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帮帮我……”
“我说,滚开。”
“求求你……”
回应她的是一道炙热的灵力。
猝然落在她身上,像一团火,烫得她直叫,本能地放开扶连雪的衣摆。
那时的扶连雪是真的烦她的。
或者说,她烦一切从路边杀出来,无缘无故要她帮忙的东西。
帮忙?
他们把她当什么了?
下凡救苦救难的菩萨吗?
扶连雪转身就走。
哪知刚转身又被拖住了衣摆。
“帮帮我……求你……求你……”
她还是没有放弃。
哪怕接下来被扶连雪又打又赶也没有放弃。
她的执念就如巨树之根,死死地抓着扶连雪的衣摆,抓着这个俗世,不肯离去。
扶连雪停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忽然说了一句:“你知道我可以让你魂飞魄散吗?”
她顿了一下,随之无所畏惧道:“如果可以见到她,魂飞魄散我也心甘情愿。”
扶连雪没有动。
她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那一刻的她其实比任何人都恐惧。
她还没见到将军,她不想就这么魂飞魄散啊……
忽然,漂亮的紫色衣裙在她面前晃动,如流水般美丽。
跟着,扶连雪蹲了下来。
“说说看,什么人能让你心甘情愿魂飞魄散。”
她看见了希望。
她开心地向扶连雪说起她的将军,说她的威风,说她的善良,说她有多想她。
她要努力去边关,去见她的将军!
听她说完之后,扶连雪托着下巴笑了一下,说:“你好像还没意识到一件对你来说很严重的事情。”
她不解:“什么事?”
扶连雪直白地说:“你已经死了,你现在呆的这个地方叫‘乱葬岗’。”
她愣住了。
扶连雪眼神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东西。
没有□□,只有一缕轻飘飘的魂魄,还有死死抓住她裙子的一腔执念。
她早就死了。
死在去找她的将军的路上。
扶连雪问:“你为了寻她而死,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这条路,你确定还要往前走吗?”
“走。”
她没有犹豫。
“我得去,我得接她回家。”
如果没有岑竹,她恐怕早就被打死在那条巷子里。
是岑竹让她多活了几年,是岑竹让她看见了光。
她要走,她得继续走,直到再次见到她的光。
她说完之后,扶连雪并没有立马接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见一声轻笑,跟着便是扶连雪的声音:“可以,我帮你。”
扶连雪给她喂了一片花瓣。
她不知道这是扶连雪从哪里变出来的,只知道这东西很神奇,连灵魂都可以吃下去。
吃下去后,她的灵魂就像是被修复了一般重归完整。
她可以动了,自在地、无拘无束的,而不是像一摊烂泥似的黏在地上。
她的意识也变得越发清晰,能思考的东西更多了。
——她仿佛得到了新生。
结果扶连雪一句话就给她泼了盆冷水。
“你并没有重生,因为你的肉身烂得不能再烂,用不了了。”
扶连雪将她上下一扫,说道:“就是说,你变成鬼了,明白吧?”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种奇妙的法术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脑子还跟不上呢。
但多亏了扶连雪,她得以再度踏上寻找将军的路。
“花?”楚照秋抓到重点,身子微向后倾,看着扶连雪道,“你给她喂了花?”
扶连雪双手环胸,挑眉:“哦,你知道啊?”
楚照秋点了一下头。
扶连雪摆摆手,满不在乎:“又没给她喂一朵。”
俩人一来一回,给中间的曲馨如都听懵了。
“什么花,什么一整朵啊,什么意思啊……”
楚照秋和扶连雪齐齐看向她。
此刻她们非常有默契地拐开话题,不让她在这个问题上纠结。
楚照秋:“没什么,我们还在说你的事,继续吧。”
扶连雪:“小孩子别问那么多,继续给楚少家主说你的事,告诉她你后来有没有见到你家将军。”
“见到了。”曲馨如说。
她真的见到了。
在那片满是死人的战场上。
她的将军穿着她每日都会仔细保养的战甲,手里紧紧抓着他们的军旗,跪在地上满地残骸之间。
将军的身前插满了箭,头颅低垂,而她身边的军旗立于天地之间,不败不倒。
那是她最害怕看到的一幕。
她甚至不敢承认那是岑竹的战甲。
可当她迟疑、跌跌撞撞地走到她面前时,还是看见了那张脸。
那张走之前还在冲她笑的脸,此时满是血迹,变得很脏,也变得很冷。
但是过了这么久,岑竹的肉身却没有半点腐烂,如有天迹庇佑。
她的大脑登时一片空白,想伸出手去摸摸岑竹的脸。
可是手刚伸到岑竹面前就被一股煞气烫到手,仿佛在警告她不要靠近。
她心有所感,抬头看了一眼迎风飘扬的军旗。
她对着岑竹,轻声说:“将军,我来接您回家了。”
霎那间煞气消散。
岑竹的脸迅速干瘪下去,裸露在外的肌肤像被晒干了般不再丰盈完整。
她化作一具白骨,再也握不住那柄军旗。
风吹来,森白的骨手无力垂落。
披着战甲的白骨与军旗一同倒下,倒在这片破败的疆土之上,永无复还。
就是那一天,她第一次知道,即使变成了鬼,在很难过的时候也依旧会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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