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

  57.

  谢云岐穿着破了洞的解放鞋在县城里的大街小巷里乱窜,像他这样无人管束的留守儿童,在这座山中小县里多的是。

  香港的黑帮电影火的时候,他带领着七八个半大小孩组建了青龙帮。后来跟白虎帮打架的时候,有人告了老师,青龙帮被迫解散,当然白虎帮也不能幸免。

  年级主任站在这些令人头疼的孩子面前,实在不能维持好脸色,但看到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穿得破破烂烂,又不忍心惩罚他们。

  他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们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怎么偏偏在今天捣乱?”

  大名鼎鼎的陆氏集团要资助这所小学,今天是举行赞助仪式的日子。他们马上就要有钱买课桌买教材,给学生请新老师,却因为这些调皮孩子打群架,所有的这一切差点就功亏一篑。

  从年级主任口中听到陆氏集团这几个字,厌倦看自己鞋上的破洞的谢云岐抬起头,看向不远处,那里站了一个美貌妇人和一个跟他一般大的男孩。

  他们穿着光鲜,光是站在那边就被镀了一层光辉,似乎有一条线,将那边与这边分成了两个世界。

  谢云岐没来由地讨厌他们,于是做了个鬼脸。

  那个美貌妇人便是喻琳。当时的喻琳还不是董事长夫人,而是陆太太。因丈夫外遇而心灰意冷,回她父亲白手起家的地方疗伤散心,顺便做一做公益。

  她在警校里是朵笑花,在警局里也是朵警花,可惜不是所有男人都欣赏铿锵玫瑰的品质,喻琳骨子里的强势为陆先生所不喜。

  他们的结合并非完全是家族联姻的结果,曾经也真心相爱过。然而爱过了保质期,就像红颜失色,玫瑰枯萎,他们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到曾经了。

  打听到那个贱人姓宋,叫宋伊人,可笑的是,那个宋伊人早已为人妻,她丈夫还是陆先生的下属。宋伊人和那个男人还有一个比淮安大两岁的儿子。

  而那个被带了绿帽子的男人,在陆先生授意下,五年前就和宋伊人离了婚,陆先生将宋伊人养在外室,而那个下属则成了公司高管。

  喻琳不知道该先恨丈夫还是小三。她把目光投向身边站着的陆淮安,她的婚姻已经乱成一团,唯一的希冀就是这个天才般的儿子了。

  可他们竟连她唯一的希望也要夺去!

  喻琳听到陆淮安遭绑架的消息,几乎要晕死过去。她不计一切要让那人付出代价,最后查出来是宋伊人指使的。喻琳把证据让人送到陆先生办公室,并电话过去:就这样你还包庇她吗?

  陆先生和宋伊人分手了。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喻琳已经在B城带着儿子参观小学了。

  陆淮安问她:“妈妈,你和爸爸怎么了?”早慧如陆淮安,怎么会不察觉父母之前的冷战呢?

  喻琳道:“淮安,妈妈带你来这里,是想让你找个玩伴,像普通人那样生活,这里是外公长大的地方,我希望你也能在这里过得开心。至于我和你爸爸的事,那是大人该操心,你不用管。”

  陆淮安虽然才十一二岁,可个子已经跟妈妈的下巴一样高了。他心想:不告诉我,我也早猜到了,妈妈这样无用,连爸爸也管不住。如果是我,对未来伴侣的不忠诚行为,我一定会好好惩……

  忽然,陆淮安被一双眼睛给吸引住了。那双猫一样的圆眼睛。

  他突然对母亲说:“妈妈,我之前很想养一只宠物猫的,你不让。”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现在我还想养一个宠物,但不是猫了,我想养一个更有意思的。”

  陆淮安指了指远处,喻琳顺着陆淮安手指的方向看去,那边站了一个中年男人和几个小孩。中年男人是早上刚认识的年级主任,正冲这边点头哈腰,小孩子们都低着头,只有一个抬起了一张小脏兮兮的脸往这边看,还做了个鬼脸。

  喻琳不确定地问:“是什么?”

  陆淮安笑了笑:“那个冲我做鬼脸的。”

  “人?”

  “是的。”

  喻琳虽然对那个没礼貌的邋遢小孩十分嫌恶,但基本的礼仪和教养还在,她训斥了淮安:“不许这样说,淮安,他是人,是和我们一样的人,怎么能做你的宠物?”

  “妈妈,您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吗?”

  看到妈妈铁青的脸色,陆淮安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赶紧道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您不想让我变成爸爸那样的人,但我真的很喜欢那个小孩,您不是答应给我找一个玩伴吗?”

  “没错,”喻琳脸色缓和了,问:“那你想资助他吗?”

  “资助?嗯,没错,就资助他吧。”陆淮安心道:养一只小猫,也需要给它买猫粮,买猫砂,将它养得胖胖的,资助和豢养,不过叫法不同而已。

  陆淮安看着尚且不认识他的谢云岐,就像看着一只属于他的小猫。从小有着养猫执念却因为对猫毛过敏而不能如愿的陆淮安,终于得偿所愿,有了一只完美的替身“猫咪”。

  宠物,谢云岐一直以来只是个宠物而已,可他自己不知道这回事。他只知道淮安对他真好啊,淮安是佑护他的天神。

  陆淮安任谢云岐予取予求,照顾他,帮他收拾家务,教育教导他,和他亲亲抱抱,惯他的幼稚和孩子气,把他养成了一个孤僻单纯坏脾气的小废物。

  可人们对小猫不也是这样的吗?人们对宠物猫不也是这样悉心备至,亲力亲为吗?照顾它,给它喂水喂饭,铲屎换猫砂,陪玩摸头抱抱。这和养猫有什么区别呢?

  对陆淮安来说,确实是没有区别的,但对谢云岐呢?他知道自己是一只猫吗?

  也许,他已有所察觉。

  58.

  去乡下玩的时候,陆淮安和谢云岐住在谢家老房子里。原先破败不堪,到处布满蛛网的老房子被修缮一新。当然是陆淮安出的钱。

  那段属于谢云岐的少年时代最快乐的时光,既有陆淮安的陪伴,也有父母、弟妹的陪伴,真真正正一家团圆。

  躺在阁楼里,谢云岐兴奋地睡不着。他稍稍侧一侧头,就能看见外面的夜空,一轮皎洁的明月如一柄玉弯刀,其清辉照得屋子里亮堂堂。

  谢云岐的视线向下,落到枕边人的熟睡面庞上。少年人有着完美的轮廓,谢云岐不无嫉妒地想:淮安长得真漂亮,跟个女孩子一样。

  他想,如果淮安是女孩子就好了。但如果淮安是女孩子的话,他们之间的角色就要颠倒过来,变成他照顾淮安了。

  照顾人很累的,他连弟弟妹妹都照顾不好,他甚至连自己也照顾不好,算了还是不要了。

  睡不着的谢云岐,光着脚悄悄地走到楼梯口,准备下楼偷块西瓜吃。

  走到一半,听到廊屋里传来说话声,是舅舅和爸爸。舅舅是妈妈的兄弟姐妹中唯一读过书的;爸爸的兄弟姐妹则跟他一样都是文盲。

  舅舅有点文化,是个基层跑腿的小公务员。可正因他读过书,所以他对陆淮安资助谢云岐这件事的看法和家里其他人都不一样。

  “这个陆家小孩做事礼貌周到,说话滴水不漏,为人温和有礼,可正是这样,才让我觉得可怕,世上有哪个小孩,能做到像他这样完美的?我们小岐被他选中,不知是福是祸。他到底看中小岐什么呢?他图什么呢?”

  爸爸对舅舅的话不以为意,“管他图什么,至少小岐能读得起最好的高中,接受最好的教育,反正小岐是不亏的。”

  舅舅摇头叹气,“唉,你不懂,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总有一天,小岐是要还的。”

  “还嘛,还嘛,大不了小岐去给他们家打工。”爸爸喝得有些醉了,口齿不清,“不然还能怎么还?”

  是的,还能怎么还?如果谢云岐是女孩子,陆淮安还有歪心思可想,可他们都是男孩子,还能怎么还?

  谢云岐赤着脚悄悄下楼梯,不防脚滑了一下,脚掌踩到内沿里面一颗突起的钉子上,钉子顿时扎到了肉里,疼得谢云岐一下子哭出了声。

  爸爸和舅舅闻声而来,他们围着谢云岐查看伤情的时候,楼梯上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让开。”

  陆淮安小小年纪,声音里的气势和威压让两个成年男人都愣了几秒,他俩情不自禁地给他让了路。

  取来家里有常备药箱,陆淮安沉默不语,麻利地给谢云岐止血包扎。然后将谢云岐打横抱起,当着谢云岐父亲和舅舅的面,上了楼梯。

  “谢伯伯,小岐要睡觉了,你们如果还要喝,就去院子里。”虽然叫了声伯伯,但他赫然是命令的语气,“对了,明天我会叫人来拆了这个楼梯,重新装修,先跟您打个招呼。”说完,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少年虽顽皮,身上也有大大小小的磕伤擦伤,但脚底穿了钉子,相当于钻心之痛,饶是他再皮实也痛得啜泣不止。

  谢云岐含着泪,眼眶红红的。他希望得到陆淮安的安慰,但淮安却没有如他所愿。

  “别哭了,”陆淮安厉声道:“我还没有跟你算账,谁允许你受伤的?”

  “什么?”谢云岐被陆淮安的神情吓到,他从未见过淮安如此可怕的表情。

  “谁允许你受伤的?回答我!”

  “没,没有人。”谢云岐也不敢哭了,战战兢兢回答。原来淮安并不总是温柔体贴的一面,他也凶过他,只是他记吃不记打。他的坏记性啊,害他吃了多少苦头。

  “所以为什么会受伤?”

  “我不小心……”

  “为什么会不小心?”

  “我……”

  “说话!”

  谢云岐一下子哭出声来,被陆淮安捂住了嘴巴,发不出声,眼泪仍簌簌落下。

  不想招来麻烦的大人,陆淮安只好停止了凶巴巴的问话。“你现在是我的人,你的身体也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受伤,知道吗?”

  谢云岐拼命地眨眼,发出呜呜的声音。

  谢云岐从此失去了受伤的权利。虽然他不喜欢受伤,可他连受伤的权利也没有了,虽然受伤是不好的东西,但失去了也让人气闷。

  与受伤权利一起消失的,还有穿什么衣服的权利,吃什么东西的权利,择校的权利,择友的权利,交女朋友的权利。

  谢云岐对这些都无所谓,很长的时间里,他的世界只有陆淮安。他享受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米虫生活,他享受陆淮安为他安排的一切,淮安永远那么妥帖周到,他什么也不用管,什么也不用操心。

  说来汗颜,虽然出身贫困,但他长到十八岁,竟是从未干过家务和其他重体力活,可谓十指不沾阳春水,比真正的公子哥还要娇生惯养。

  身体愿意交给人主宰,思想却想翻身农奴把歌唱。独立和自由,在哪怕是谢云岐这样懒惰和庸常的人身上,也要生根发芽,因为这是人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