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林浑身疼得厉害,脑袋也晕晕沉沉的,他眼前一片漆黑,只能顺着尉迟骁的声音微微侧头。
“雨山竹屋那儿……怎么样了?”他虚弱地问道。
宋元耀定定地看着他们二人,尉迟骁则犹豫了片刻才回道:“竹屋烧了一夜,如今已成废墟了。”
“简风白呢……”
“……”尉迟骁不愿回答,他眼神复杂地盯着憔悴至极的顾景林,劝道,“景林,你先将身体养好。”
“他的尸体呢?”
“……”尉迟骁叹了口气,“还在那儿。”
顾景林松了一口气,而站在一旁的宋元耀早已怔住了。
简风白……又死了?所以顾景林身上这些渗人的伤,原来是简风白做的吗?!
尉迟骁实在看不惯顾景林此刻的心软,那疯子死就死了,若非尸身已结为焦炭了,早该扔去乱葬岗喂狗了!
为什么、为什么顾景林还要在意一个伤他那么深的人!
尉迟骁气急了,口不择言道:“裴嘉泽说你的失明是因为长期密闭于黑暗之中,是简风白将你关起来了吧?你的伤也是他做的吧?这样的人,也值得你去给他收尸?”
顾景林咳嗽了一声,声音虚浮,却异常坚定:“嗯,我与他的孽缘由我开始,便由我结束吧,我要他的命,却也无法狠到令一个死人不得安宁。还有裴瑜,他……”
“顾公子!”站在一旁观望许久的裴嘉泽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药应该熬好了,顾公子要配蜜饯吗?”
这话来得突然,来得不知所云,但在场的人都知道裴嘉泽的心思。
顾景林也反应过来了,病中的他脑子糊得很,竟没发现这屋内还有除了他与尉迟骁以外的人。
“哦……要蜜饯的……”顾景林应道,随即对尉迟骁道,“帮我去拿药,好吗?”
尉迟骁抿着唇,对这显而易见的支开一时间有些犹豫,但面对顾景林的请求,他终是没有拒绝,随后离开了厢房。
他不放心宋元耀和顾景林相处,但一旁有裴嘉泽,应该不会出事。
况且,他感觉自己会控制不住戾气,顾景林大病初愈,还是不要与其辩驳什么,免得令其受刺激。
厢房内,顾景林接过了递过来的水杯,润了润口后,便向裴嘉泽问起了裴瑜的事情。
“裴瑜他,如今如何了?”他问。
谁知回答他的是另一道来自身边的男声,声音的主人似乎就是刚刚递给他茶水的人。
那道声音低沉而冷淡地回答着他的话:“裴瑜醒来了,但一直不愿交出暗部,说是要……”
“这位是?”顾景林问。
他再次愣住了,话语有些着急,他没想到这屋内竟还有第四人!
宋元耀也愣住了,他一时没反应过来顾景林问了什么。
问他是谁?什么意思?顾景林认不出他的声音?
他和顾景林上次见面是裴家世子的生辰,距今也就一年的时间,虽说……虽说这一年里他是长高了些、声音变得沉了些,说话的语调相比于曾经也威严了些,但……但顾景林居然认不出他?!
宋元耀生气地握紧了拳头,俊美的面庞上似乎冷凝着冰霜,死死瞪着顾景林,但可惜,顾景林看不见,无法体察他的心情。
裴嘉泽也是混乱极了,他本意是想顾景林不要对宋元耀透露太多,可没想到刚苏醒的顾景林根本注意不到宋元耀的存在。
如今还未认出人,那该如何是好?
“裴嘉泽?”
见裴嘉泽一时没有回复,顾景林有些慌地问道。
终于,在权衡利弊后,裴嘉泽用尽可能真诚的语气安抚道:“抱歉,方才走神了。这是我前些日子收的徒弟,是我师父的儿子,是可信之人,也有些武艺傍身,这次便带来了。”
宋元耀一怔,不可思议地看向满嘴胡言乱语的裴嘉泽,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想直接拽着裴嘉泽的领子质问他要做什么了。
而顾景林却释然一笑,道:“你有心了,多谢你了。”
裴嘉泽点了点头,像是叮嘱,又像是借由这份叮嘱向宋元耀暗暗解释道:“简风白一死,裴瑜失势,如今尉迟骁恐怕早已谋划着独占你。你无依无靠,这段日子我将他留在你身边照顾,如此,尉迟骁便没理由日日缠着你,你至少能借由他躲这一时。至于之后的事,还需长远谋划。”
顾景林认同了裴嘉泽的做法,随后便伸手向身边人探去。
本来还在纠结要不要向顾景林亮明身份的宋元耀匆忙握住了他的手,眼神却是别扭地挪开。
他明明是来带顾景林回宫的,明明是想报复这个利用自己、伤害自己的人,怎么如今他还要假装成一个药童照顾他?
顾景林却是信了裴嘉泽的说辞,他按了按宋元耀的小臂,确实结实,估计没那么容易被尉迟骁的人打趴下。
宋元耀被顾景林捏得更加心燥,耳根不知不觉都红了起来,他刚想叫顾景林松手,便听起问道:“阁下,叫什么名字?”
宋元耀想回答“阿留”,但还是将这两个字咽了下去,沉默片刻后,他给出了自己的化名。
“季冬。”
季冬为腊月的别称,他以此为名,只不过是因为自己与顾景林的初遇在腊月时候。
不过刚说出来,他就后悔了,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见林深也是在腊月。啧,晦气。
“季冬?我之后可以这样叫你吗?”
“嗯……”
宋元耀闷闷地应了一声,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自己当下扮演的身份。
罢了,暂且隐藏下身份吧,一来能挡挡尉迟骁,二来,他也想看看顾景林不曾对他展露的那一面。
而顾景林倒是对季冬有所改观,一开始听他沉沉地开口,还以为是个凶凶的、很威严的人,但交谈了短短几句后,他又觉得他是个不善言辞的老实人,只是说起话来带着点不自知的压迫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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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骁拿药回来后,发现房内的局势已经发生了变化。顾景林坦言要“季冬”照顾,理由是身为钦差大臣的他还需对西月盟的事善后,再加上他亲力亲为看护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容易令人起疑,万一消息传到京城了,被宋元耀知道了情况就糟了。
而宋元耀本人站在一旁一言不发,脸色铁青。
尉迟骁不想答应,他已经很久没和顾景林相处了,但顾景林却情绪激动地咳嗽了起来,令他不忍说什么重话。
终于,他妥协道:“行,我不在的时候可以让他照看,但傍晚回来时,我要陪着你。”
就这样,局面暂时平衡了下来,哪怕各方都有些不情愿,但考虑到顾景林身子还未恢复,受不得刺激,便心照不宣地没有在他面前吵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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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暗之时,尉迟骁将宋元耀和裴嘉泽安置完后,便回到了顾景林的房中。
此时顾景林正靠在床头,慢慢地喝着粥,尉迟骁见了,立刻上前接过了碗喂他,他没有拒绝,沉默着吃完了这碗粥。
其实今天下午喝完药后,他已经不怎么发热了,只是身子还很疲惫,腿也有些疼。
尉迟骁小心翼翼地给他脱了衣服,为他一点一点地上药,难受极了。
“景林。”
“嗯?”
“我……”
尉迟骁刚开了个话头,便不知道要怎么说下去了,顾景林猜到了他的心思,便回道:“道歉的话就算了,简风白的出现确实难以预料,如果是关于你我之间的事……尉迟骁,我不想回京城,你要带我回去吗?”
这话问得正常,但其实藏在许多暧昧的含义。
在尉迟骁听来,顾景林似乎还记得与他的约定,愿意和他在一起,因此才会与他商讨将来的归处。
可经历了这么多事,尉迟骁已经不是那么好骗的人了。
犹豫片刻后,他低哑着声音问道:“下一个是我吗?”
“什么?”顾景林看向尉迟骁,发现后者的眼眶红了。
尉迟骁抬头望着顾景林,又重复道:“裴瑜、简风白,下一个,是我吗?”
顾景林沉默了下来,接着便感到深深的疲惫。
他在谎言中活得太久了,有些累了。
“若我说是,你会如何?”
这次,许是一时意气,他没有再哄骗尉迟骁了。
尉迟骁苦笑了一声,忽地握住了顾景林的手,将它放在了自己的心口处。
“主上……”他叫出了多年没有叫出口的称呼,“唯独你,将刀抵在我的心口处,我不会反击半分。”
顾景林低笑道:“尉迟骁,别装作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我从未将刀指向你,是你先捅了我一刀啊。”
尉迟骁握紧了顾景林的手腕:“所以……若主上要报复我,我不会恨任何人,只因为这是我自作自受。”
“放手吧。”
顾景林忽然泄了气,累了,想好好地为自己活一遭了。
“这些年,你手握从龙之功,我不好对你下手。等我身体恢复好了,你便放我走吧,如此,你也得以善终。”
尉迟骁却摇了摇头,眼神中藏着孤注一掷的决然。
“不。”他说,“我已经快要得到你了,不可能放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