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哨子吹响了起来, 在大地震动之前，士兵们纷纷翻身下床——夜晚睡觉时他们不脱衣服甚至不脱鞋, 所以动作极快, 拿起枪就冲了出去。
美军的两个部队轮休，所以当莱娅戴好医务兵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和挎包出去的时候，外面已经开始交火。子弹和枪炮的声音犹如惊雷轰鸣。
训练有素的老兵们已经在迎敌，而新兵们端着枪, 一时间有些迷茫。
“上啊！将他们的火力压回去！”
爱德森中士吼了一嗓子, 新兵们如梦初醒，立刻跑向昨天挖好的战壕里, 趴在老兵的身边一齐向着对面开枪。
莱娅站在两旁帐篷间的路上, 她的身边尽是慌乱却有序向着战场跑去的士兵们。莱娅有点犹豫, 按照《日内瓦公约》的规定，医疗兵不能配枪, 只能带一把小手/枪防身。不能带枪加上头顶明晃晃的十字, 让她十分没有安全感。
就在这时, 莱娅听到在子弹声中响起了男人的惨叫声, 她来不及再犹豫, 立刻随着其他医疗兵一同跑向战壕。
子弹射在脚边, 激起阵阵尘土，莱娅几乎是一个滑步跃入战壕内，她压低着身体，在不断开枪的士兵们身后，弯腰穿行寻找伤员。
子弹的破空声就在头顶而过, 到处都是被激起的灰尘，莱娅一边压低身体一边快跑着，她越过弹药箱，看到一个士兵坐在战壕里，他的手捂着自己的肩膀，有鲜血从指缝中流出来。
士兵的脸都因为疼痛而拧成了一团，他看到戴着红十字标志的莱娅向着自己跑过来，眉毛一下就拧得更严重了。
“我好痛——”
一看就是新兵。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两人的头顶就是枪林弹雨的声音，在这个时候，一切都变成了本能。莱娅大概查看伤口，然后迅速的用绷带包扎止血。
“没关系，不是大事，记得回去让军医取出弹壳……”
“医疗兵！！”
莱娅话还没说完，从另一处便传来呼喊声。莱娅加紧手上的动作，她拍了拍士兵的肩膀，便继续压低头向着叫她的方向跑去。有好几次，莱娅都能够感受到子弹顺着她的头盔划过，她甚至能够感受的到子弹的震颤。
她真不相信对方能够遵守契约不打医疗兵，人杀红了眼的时候根本不会去关心你的头上有没有十字。这真是愚蠢，莱娅心里想，那么大的红十字，简直就是故意在让对方瞄准嘛……
这场战壕战，受伤的士兵只有两种，要么死，要么轻伤，根本没有第三种选项。大多数受伤的士兵都是肩膀或者手臂受伤，仍有活动能力，这让莱娅只需要帮他们包扎伤口就够了。
莱娅在激战的士兵背后来回奔波，忙来忙去，她这时候由衷的感谢新兵营里的越野跑步了。压低身体跑，她只觉得整个脊椎都在酸痛。
德军的攻击很快就被美军压制了下来，毕竟他们新补充了士兵。二十分钟后，德军开始撤退，与此同时，有人吹起了军哨。
“冲！不能让这些纳粹跑了！！”莱娅听出那是豪森上尉的声音，“兄弟们，跟我冲！！”
借着压倒局势的劲头，豪森上尉带着士兵们越出战壕，向着对面跑去。士兵们怒吼着，端着枪冲锋，对面德军见状便转过身来找掩体，开始射击。
几乎是这些士兵冲锋的第一秒，便已经开始产生伤者，莱娅和另外两个医疗兵互相对视，他们点了点头，一头冲出战壕，扎入了枪林弹雨之中。
轰——！手.榴.弹在身边崩裂，黑色的泥土四处炸开，子弹在耳边呼啸而过。莱娅看到一个士兵倒在地上惨叫着，她扑了过去，拽住他的腋下，将他拉向石头后面。
莱娅一低头，她的心一下子就沉了。这个士兵的制服已经被炸开，腹部血肉模糊，他徒劳地捂着伤口，可是手指已经被血水浸湿。
“痛，好痛！”士兵痛苦地哀嚎着。
“没关系，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莱娅拿开他的手，却看到没有了他手的阻挡，狰狞的伤口中，肠子若隐若现，并且已经有了明显的破损。黑色的血正缓缓地流下。
莱娅愣住了，有那么一两秒，她呆呆地看着他的伤口，没有反应。
“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或许是莱娅的神情让士兵恐慌，士兵伸出沾着血污和泥泞的手，攥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是那么地用力，拽得莱娅的手腕生痛。
“我……”
莱娅的嘴张张和和，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另一个人扑地奔了过来，是十六团的医务兵。他仔细的看了一眼士兵的伤口，伸手便拽莱娅。
“这种伤救不了！走！”医务兵在炮火中抬高声音喊道，“就算救了下来，也没有设备手术动刀，我们救不了他！快走，抓紧时间！！”
“不，不，求求你们，救救我，我的未婚妻还在等我回去——！！”
士兵惊惶地大叫，他双手死死地攥住莱娅，在土崩瓦解的炮火之中，莱娅愣愣地注视着他，医务兵伸手摆开士兵的手指，他双手握着莱娅的肩膀，带着她离开石头，寻找下一个掩体……
莱娅睁大眼睛，注视着那个绝望崩溃的士兵，看着他徒劳的伸着手，泛红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她……
嗖——子弹从她的身边不断飞过，医务兵带着她，两人向着旁边跃去，跌倒滑向另一个掩体……落地的痛楚让莱娅如梦初醒，她缓缓地爬了起来。
“不，不行，我得去救他……”她喃喃着，刚刚踏出掩体，就被医务兵猛地拽了回来，莱娅对上男人灰色的眼睛，她惊惶地说，“我不让他在那等死，我——”
医务兵将她摁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攥着她的衣领。
“我们要负责所有人的性命，就算你将他拉回后方，他在半路上也会死亡，如果你这么做了，你不仅不会救下他，而且会耽误更多伤兵得到救治！”他吼道，“你他妈给我清醒点，我们现在在战场里！！”
莱娅的胸口起伏着，她眨着眼睛看医务兵，她伸出手背狠狠地抹下泪水，眼睛火辣辣的痛。她的手背上留下混浊的一条痕迹，不知道脸上太脏，还是手背太脏。
莱娅紧咬着牙，医务兵却知道她清醒过来了。看着和自己女儿一边大的莱娅，男人的目光怜惜又无奈。他松开攥着莱娅衣领的手，转而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颊。
“好女孩，快走，行动起来，你的伙伴在等着你。”在炮火轰鸣中，他轻声安慰道，“你做得很好，我需要你继续做下去，好吗？”
莱娅收敛情绪，她咬着牙点了点头，医务兵拽起她，两人分道扬镳，从不同的方向再次扎入了战火之中。
莱娅不知道军官们的战术，或者这场仗谁的优势大。她只是不停地救人……在天崩地裂般的战火中前行着，到处都是惨叫和炮火雷鸣的声音，犹如地狱。
她没有精神顾忌其他事情，甚至顾及不到自己，为了救人，她两次三番强行冲入枪林弹雨中。地上的尸体越来越多，刚开始只有美军的，后来开始交加着德国人的尸体……有的时候莱娅来不及救他们，几乎每一个掩体后都有尸体，那些脸上肮脏没有血色的脸庞，有很多都是莱娅认识的。
在两个月前，前往欧洲的游轮上，她曾经冷冷地扫视那些对她开黄/腔的士兵，她一个个看着他们的脸，记下谁高声嘲讽，谁一言不发，并且暗暗发誓，要让这些没礼貌的家伙们付出代价。可是现在，这些她曾经痛恨的没有素质的年轻人们都死了，他们的尸体尚有温度，他们的眼睛再也不会有光亮。
每个士兵的身上都带着一点紧急用的吗/啡和绷带，可是有很多士兵都来不及用便死了。莱娅身上的已经快用完，她不得不去扒自己同胞的衣服，寻找物质。
在这场仗中，新兵死去的人数远远超过老兵。可是没有办法，这是新兵们最后一项训练，也是最残忍的挑战——只有通过第一场战争，那些活下来的士兵才能懂得如何在战场生存。这是用血堆起来的经验。
很神奇的是，莱娅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本能，她似乎预感到在哪里不会被打倒，那些子弹总是贴着她的身体飞过，她却永远都能够避开。那是战斗类型变种人的天赋，她的本能让她躲避危险。
在战火之中，莱娅开始麻木，她仿佛没有感情，而是一个机器人。她机械地从尸体上翻出吗/啡和绷带，哪里有惨叫声和呼唤声就跑向哪里，她不在意自己会不会受伤，那根本无关紧要。
在一片恍惚之中，只有手腕上，被那个士兵紧紧攥过的地方仿佛还在发热疼痛。
她的内心有些迷茫，又有些愤怒和恨意。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抓起尸体手里的武器，向着德军开枪。可是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将她的理性唤回，她不断地奔跑着，包扎着……
不知不觉中，枪声渐渐停息了。
德军仓皇地撤退，这场战争的胜利属于美国人，他们成功地将战线向前推了一座城。
莱娅一直都在帮伤兵包扎伤口，她甚至没有感觉到这场战争已经结束，直到有人搭住她的肩膀……是前来替换打扫战场的医疗兵。
莱娅在这场战役里一直都在前线，所以战争结束了，她应该休息，让替补的医疗兵来。可是她拒绝了，她的内心有一股火焰在燃烧——那不是愤怒，而是恨意。
她不停地为受伤的士兵们包扎着，一直都不肯停歇……有人抓住了她的肩膀。
“莱娅……停下来，莱娅·韦恩！停下来！这是命令！”
莱娅抬起头，她看到了爱德森中士。他的行头不再像是新兵营里那样得体干净，现在的他简直是灰头土脸，身上和皮肤上都是灰土和血迹，可是那双眼睛仍然是如此严肃发亮。
“去休息。”爱德森中士说。
“我不累。”莱娅说。
“这是命令，去休息！”爱德森中士厉声说，“如果你想留在这里，你就要服从命令，不然就给我滚回美国！”
这句话果然管用，莱娅垂下眼帘，她放下绷带，站起身。
士兵们不停地搬运着尸体，收拾战场上的物资。爱德森和莱娅从他们的身边经过，就在这时，莱娅的余光看到士兵们抬下了一个袖子上缠着红十字标志的尸体。
莱娅看了过去，下一秒，她猛地睁大了眼睛。
——那个之前抵着她的肩膀，死死将她护在掩体后的医疗兵，那个吼完她之后，还轻拍她的脸颊的医疗兵……他躺在担架上，淡灰色的眼睛没有光彩的半睁着，倒映着黑烟飘起的天空。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莱娅头疼欲裂，一种从刚刚就压抑着的情感疯狂地涌上大脑，让她呼吸困难，让她双手颤抖。
“……我不当医疗兵了。”她轻声说。
“什么？”莱娅的声音太小，爱德森转过头，皱眉道。
莱娅抬起头，深蓝色的目光死死地注视着爱德森中士。
“我不当医疗兵了！”她说，“给我枪，我要当普通士兵！”
“不行。”爱德森直接否决。
“凭什么？”莱娅愤怒地瞪视着他，她向前一步，“我的枪法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好！凭什么不给我枪，难道就因为我是个女人吗！”
“这跟你的性别无关！”爱德森中士抬高声音严肃地说道，“你不能秉持着恨意开枪！如果这样的话，杀戮会蒙蔽你的双眼！”
“放你他妈的屁！”莱娅说，“现在在打仗，你还想只选品德兼优的士兵上战场？！如果你们把这条加在招兵要求里，我看美军也没有几个人能够通过要求！”
“他们可以这样做，但只有你不行！”
“凭什么！！”
“因为你更加优秀！因为你成绩突出！”爱德森中士吼道，“如果你想上阵杀敌，那你必须头脑理智清楚，如果你只凭着仇恨去开枪，最后战争也会吞噬掉你！你既然有过人的天赋，就要用更加严苛的标准自律，所以我告诉你莱娅·韦恩，在你自己想明白之前，我是不会给你枪的！”
莱娅愣住了，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愤怒、仇恨、委屈……各种情绪交杂在一起，她伸出手来，猛地推了爱德森中士一把。
“我恨你！”她愤怒委屈地说。
她不再去看爱德森中士，转过身气愤又失落地离开了。
爱德森中士站在焦土之上，注视着她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