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署与反叛者鏖战的第八天,爆破声会成为所有仿生人为之震颤的警钟。
那些他们已经注意到的或未曾注意到的潜入漏洞、他们以死捍卫的大门最终都会变成虚无,甚至成为作茧自缚的网。这群本该是毫无情感的东西会在连接不断的爆炸和枪鸣声中第无数次地感到绝望,会发现即便是身体再强悍也于事无补,他们还是赢不了可恶的人。
倘若仿生人必然灭绝,那为什么要将他们降生在这个时代?倘若命运的终局是必然,那么来自索勒米的恩赐就是惩罚,是错生。
被索勒米错生的第一人就是这个种族毋庸置疑的王,他与一串火炮擦身而过,自高台斜侧方飞身直下,操起青锋三尺与霍凖的刀刃磨出振聋发聩的绝响,音色尖唳,直将人耳膜撕裂。
霍凖臂力奇大,发力时筋肉虬结,能只手握剑与庚姜对撞十秒。两人相峙,最后霍凖轻嗤,仿佛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当时的预言在眼下一一兑现,“你跟了他十年,你、学、不、会、背、叛!”
当初霍阗笃定的结论,由霍凖一字一顿复述出来,尽显讽意。
霍凖:“你果然还是回去了。”话落,抽刀扑向庚姜面门又是一击,精铁铿锵之间紧随来者咬牙切齿的低吼:“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这种人,一个都不可信——!!”
一个就连感情都是经过系统计算模拟得出的机器,一种永远保持理性的可怕怪物,在两厢抉择时只会冷静地序列优先级,判定出组织大于个人,组织大于爱,组织大于所有。不必要的私人情感在组织和归属召唤时可以及时抽身离开,即便养十年、五十年、一百年都只能是只白眼狼!
世人皆如此看待他们,那么他们便遵照世人所期望的那样发展下去。
庚姜眼中的一潭死水,在听闻霍凖残酷的批判时也是一派波澜不惊。屈身退让闪避,反手的剑花挽出了刺目的光浪,他想用这招来迷惑霍凖的视线,迫使他放弃进攻。
果不其然霍凖之后晃目晕眩,庚姜趁机撂开他的刀,一甩甩出半丈之远,等霍凖反应过来庚姜的剑已经压在他胸口处,一击毙命不过只是眨眼间。“——我究竟可不可信,”庚姜还是那句话,“你说了,不算。”
要杀要剐,做剑下亡魂霍凖没什么意见,但死前他还想做个明白鬼。他哼笑,对对手表示极其的不屑,“那霍阗呢?那个对你付诸一腔真情的傻子,后来沦落到你手里,他现在死了吗?”
庚姜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一味僵持在那里。霍凖当他是心中有愧,所以霍阗是死了吗……?这么多年的手足情谊也抵不过一个冷血的外人,霍阗不听他的劝告,最终还是命丧了他人手下。霍凖短暂地呆滞了一下,随即大笑,笑中悲恸欲绝,“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他红了眼圈,“庚姜!”霍凖怒吼,“你以为,今天你杀了霍阗、杀了我,你们仿生人就能得救成功了吗?!”
“我告诉你——不可能!你看看你的周围,那些倒下的,被乱枪打死零落散地的,究竟都是谁的人!!”
刀光剑影,惨叫跌宕,他们的王迷茫着,在错乱混沌的局势中隐约听见谁正浅淡地说着话。他说UI12298,因为第一个诞生的孩子总是意义非凡,所以我竭尽全力将你打造成我手中最完美的作品,你不仅会是未来所有仿生人的复刻模板,而且你还要作为代表他们的第一人。
我不知道我会在哪一天猝然长逝,但是你会继承我代替我接着活下去,继承我的博爱,继承我的宽容,继承我未了却的心愿。
记忆中的父亲在某一天的午后看望他,父亲就站在西面小楼的窗前,站在高处展望这个世界。灰蒙蒙的焦土地,满目战后残墟。
真奇怪,长得像人但不为人所接受。这些平日里无所事事,净知道以种族与肤色起内讧的种族在新物种降世时竟然会惊人地一致对外,排除异己,可能是出于嫉妒与自卑,所以将更优秀的种族放逐到寸草不生的地界自生自灭。世界不应该是这样发展,世界遵循进化,可低等人不甘被淘汰,借以人势众多完全碾压高等人,将高等人处置为待宰的畜牲,工具,欲望的器皿。
原来事情的发展并不如他想象中的美好,父亲后来陷入无限的自责与后悔,庚姜看他站在窗边流泪,似乎曾经将他们创生的一切努力与期盼都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我的儿女,我将他们诞生,为什么要遭受的是这样的苦难?”
后生尊敬庚姜为王、陛下,受众人爱戴敬仰。现在他手中攥剑不知如何去从,也许真的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第一个降生的不能够是他:冠以UI12298的初代型号,配备最完美的处理系统,被叫做陛下。待遇与能力不相匹配,结果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后生被屠杀,蓝血飞溅,夹在人肉骨堆中挣扎生存。
混战中索萨一脚踢翻霍凖,“杀了他!”赤目龙瞳在熠耀着嗜血的光,“我们可能不能成功,但是今天——你必须死在这里!”
意思是破罐子破摔了。
索萨在催促庚姜:“还不快动手——?!”
语落不及庚姜犹豫,奎茵补给的后援军姗姗来迟,形数庞大的军队给他们带来了一份丰厚的大礼。
时间在某一刻霎然静止,地壳又在接下来的一瞬间霎然绽放。
訇——!
顷刻间山崩地裂,天地颠倒。四面八方都陷入爆炸重围,火药带来的刺鼻硝烟笼罩了整个战场。
——重蹈百年前世界战争的覆辙。
飞沙走石,茫茫天地不见。
偏偏就是在这样性命垂危的情况下,摔倒在地的霍凖半眯着眼睛,在有限视野的最尽头处突然发现了那个无比熟悉的身影,正从地面上一个被炸起的松散土包中踉跄钻出。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下意识就喊出了那个人的名字,嘶吼里带着无以复加的惊喜:“霍——阗!!”
那人正忙着拉身后刚从地道里爬出来的侏儒一把,听见有旁人呼喊他的名字登时回头循声去看,可惜风沙太重什么都没看清。只当耳背听错了,转过身继续拽人,他不知道有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看。大风在耳畔狂乱,这尘土飞扬的浑浊世界里逐渐浮出一对偌大的莹蓝色翅膀,被半埋在土里的姬无常眼睛都瞪直了,“……呃咳咳——霍阗,你转过身去——”
“怎么了——啊你他娘的……!!庚姜?!”
可惜了,“……看看”俩字还未脱口而出,浑身狼狈的署丞大人就已经被掳走了。
待大风平息,沙雾沉降,一方土地才完全显现出原貌。霍阗看这里还怪眼熟,忽然想起来这正是十年前他曾潜入过的堡垒,原来死牢的地道通往的是这儿。
“你为什么在这里?!”他问庚姜,这人关键时刻意外迟钝,半天了竟没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被抱着。俯瞰下望伴随的是建筑物与人越来越小,霍阗猛然醒悟,倒吸口凉气,脸唰地一下惨白,“你抱我飞到这么高的地方来做甚么?放我下来!!”
庚姜没理会他的诉求,这家伙难得几次搞叛逆,“我的翅膀之前就坏了,”他说你放心,“所以我只能飞到这个高度。”
他们现在就站在堡垒最高的那个露台上,由庚姜抱住霍阗,迎面是高空呼啦呼啦的风,霍阗的脊背都在不住地发冷冒汗。
“放心个屁!!”好消息是他不会再往上飞,坏消息是署丞大人根本就下不来。霍阗瞅着地上那指甲盖大小的人与物,是出于生理反应地在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干呕出来,人都要虚脱了,“……庚姜,你好——你很好!!”署丞大人磨牙霍霍,给气笑了,“绑架我?行啊你,几日不见倒是长了不少本事!!”
“霍先生,几日不见,你恐高的程度也是见长不见少。”庚姜给了一个很中肯的评价,“说绑架不至于。但请你放心,我会很稳地托住你,也请你尽可能抱住我,不然我也不能保证你肯定不会掉下去,”他说,“其实我就是想带你上楼看风景。”
所以说人不能惯,再爱也不能,一惯就蹬鼻子上脸,从前再老实的家伙也会变得鸡贼。看着庚姜那副道貌岸然的嘴脸,霍阗真想就这么给他来一拳,打得他如从前般天真无邪,但他的手不允许他这么做,舍不得,打了连带自己也心肝儿抽疼。看在这么漂亮一张脸上,他总归是下不去手的。
庚姜笑得很含蓄,大概是真被里斯修得脑子开窍了,从骨子里都透露着一股老谋深算的味道,“霍先生,挺好的,骂我的同时也一定要抓紧我,这样才不会掉下去,”他敛首,附耳对霍阗轻声说话,“……除此之外,我还想让你再配合我一下。”
这是配合吗?这是威胁!!
数丈罡风,吹得署丞大人脑壳訇儿响,听什么都是晕乎乎的。他听见庚姜扬声冲底下人喊,声音在滚滚风沙里荡了十里开外,“我无意取你们署丞大人性命——”
敌对两方的头子搞在了同一块露台上,任谁都很迷茫惶恐。但这件事在索萨预料之内,因为他在此前就与庚姜提过:以霍阗为押底人质,索要联合署的一半以上的城池,还有血债血偿。
他将手背在身后比一个手势,暗中稳住了因愤怒而蠢蠢欲动的手下人。
——再等等。
听庚姜继续道:“——但你们要是不‘认真’考虑一下我的意见,无意也要变成有意了!”
众人闻言哗然。
先前霍凖趁乱保住自己一命,如今骑在马上重整旗鼓,冷峻着一张脸,“你想怎样?”他问庚姜。
“很简单,我们长久以来要求的只有一样,”庚姜说,“我们受够了人类的欺压,我们仿生人要平权。”
索萨大惊,“……等等!”
霍凖起先自己还拿不定主意,但被霍阗瞪了一眼后就晓得了,“好!”
庚姜:“平权里还要包含我们不受人类侮辱,不得以牲畜的身份在黑市流通买卖,这点你们联合署一定要保证!”
他说的可是一个大工程,要仿生人不得以牲畜身份在市场上流通,往大了说就是要干掉整个联合署的黑市市场。霍阗看霍凖那副发愣的傻样,气就不打一出来,在高空呆太久,即便是被人抱着也不自觉地腿脚发软,霍阗已经感受不到它们了,“——给爷同意——同意!!”
万事好商量,先让他下地再说。
霍凖在霍阗急赤白脸的督促下同意了,索萨怒而拔刀相向,“陛下——!!”
仅仅是平权,这又怎么够?!!
那些命债难道就从此既往不咎,仿生人曾受过的苦难就一笔带过了是吗?!
他不能接受!!
手下人随索萨动作纷纷拿出武器,誓要与联合署拼杀出个你死我活,“我本以为你已经一心向着你的同胞,但是你没有!”索萨对庚姜说,“你凭什么觉得平权就能抹消我们对人类的仇恨?!你凭什么认为你的一意孤行就能换取所有同胞对人类的原谅?!”
“平权?呵,你且看看他们对你的容忍能维持多久,你且看看他们到底什么时候会把你丢进囚笼!!”索萨切齿拊心,“这件事我不会做,其他同胞也不会苟同你!要想做你便一个人去吧!我们想要一手遮天,今日便要得出个究竟!”
谁也没想到好好的两方打架最后能分裂出个第三方。照目前的情势来看目前仿生人组织分裂成了两派,绝大多数早有预谋地加入了索萨的阵营,而剩下的追随庚姜在混乱的局势中飘摇不定。
霍凖带着手下霍家军与索萨酣战数十回合并未分出胜负,在一眼便能望到结局的当口是庚姜纵身飞下参战,而霍阗已经不知什么时候重回到地面上。人还好,只是扶着墙腿打颤,叫人看了还以为是肾虚。
庚姜的剑与索萨的刀悍然激撞,两方誓也不相让,索萨只觉得他那副样子好笑,“我看在你与我是同胞的份上,不欲加害你,所以对你手下留情,”他讽刺道,“可你居然天真地以为只要你和我作对,他们就能收留你?”
索萨:“你忘了吗?你和联合署已经没有关系了!你和霍阗也已经决裂了!!”
就在那天,就在他也亲眼见证的那天。
他甫一发力,庚姜手中的剑便陡然失手坠落,连带持剑人也跟着踉跄后退半步。
索萨笑得愈发狂妄。
“——可眼睛看见的未必就是真的,”有人说话了,说时还顺便重新给庚姜扔了把趁手的剑,剑无豁口,铁刃处闪着夺目的寒光,“你不一向说人类是最奸诈狡猾、最险恶的生物么?”
现在轮到霍阗环臂而笑了,“那么爷就成全你一回,让你见识见识人类的险恶。”
“——你与庚姜政见不同,必然不能相和。为了让你安心,为了让他更好地埋伏在你身边获取情报,我才同意与他做戏一场,上演一出恩断义绝的好戏!”
所以从那天起,一切都是假的。
所以他们的争吵来得顺利而奇怪。
——为了不让他心生疑窦。
所以霍阗能借地道从死牢里逃出生天。
——死牢是庚姜安排的。
所以就连方才露台之上的胁迫……
——也都是骗他的,就是为了逼他反!
“陛下——你的存在是为了解救我们的胞妹胞弟,拯救他们于水火,是为了壮大我们仿生人一族,为了让我们的种族变得更强大!”
——不对。
“我的存在是基于他,他需要我,我便是盾,借以保护他。也可以是刀,操戈同室,杀身成仁。”
等他回过神把一切都捋清楚,已经来不及了,庚姜手中的剑锋早已压在了他的喉头。持剑者拥有与他相同的眉眼,一样的脸。
索萨是索勒米手中降生的第二个孩子,至于为何而降生,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可能是为了陪伴,因为第一个孩子太过孤单。
犹记得最开始的记忆,索勒米牵着他们俩的手,语重心长,“UI12298,UI45286,你们是一对兄弟,一对孪生子。”
因为他是弟弟,所以他没有脸,他的脸是庚姜的。
因为孪生子。
老人家想教会冷情的仿生人懂得亲情,教他们相互扶持互敬互爱,教习所谓的亲缘伦理,这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但他确实做到了,经过反复修改系统程序让仿生人懂得什么是爱。初长为人的某一段懵懂的时光,UI45286只会一味地跟在UI12298身后喊哥哥,哥哥。
可UI12298还不太懂,他问UI45286哥哥是什么。
UI45286很认真地回答问题:“哥哥就是我要敬重、爱的人。你是我哥哥,所以我敬重你、爱你。”
“那弟弟呢?”
“弟弟就是,你要保护我,你也要爱我。”
如今哥哥将剑指向弟弟,哥哥也要爱弟弟。
哥哥要保护他。
杀了弟弟。
庚姜做不到。
索萨看出了他眸中的踌躇犹豫,了然地笑了。
成王败寇。
是他自己选择去死的,心意已决,无法挽回。
他豁然抓住庚姜颤抖的剑,扬颈朝向锋利的刃口,然后狠狠一撞——
“索萨——?!”
弥留在这错世的最后一句话带着电流的嗄嗄声。
他说我不会再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