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特家的子孙脉一向单薄。
老陛下是独生,没有兄弟少了权量纷争,当年登极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亡妻难产好不容易诞下双子,可惜哥哥得病早夭,留下个弟弟成为传承香火的唯一希望。这么一想自老陛下登位后,署内都已经好久没有喜事,今年总算赶上一次。
不管怎么说,无论亲近与否,对于好事大家的祝福总是真挚。这是十几年来的头一遭,中央署上下皆为此奔忙但也感到由衷的喜悦。王室婚礼的具体事项要提前好几个月置办,中央署这么大,布置方面的事也要尽早完成。刘会这弱不禁风的身板抱着高高堆起的白绸步履匆忙,途经一处别苑,脚步猛然一停,原路倒退两步,撇头,正正好从敞开的大门口看见坐在石阶上放空发呆的小殿下。
怪不得找不着人,敢情跑这偏僻地方来散心了,“殿下!”刘会冲他喊,“您怎么跑这儿来了?刚才忙活半天没见您,小人都快急死了。”
珀西把手臂撑在膝头懒懒地应一声,“你找我啊,”他问,“你找我做什么?”看看天空再看看天空下随风波动的白绸缎,这些昂贵的面料被摆弄成优雅的绸花装饰在庭院的柱子上,每一寸白在太阳的照射下都有种失真的光感,还有沿路追随明媚的花与叶。王室婚礼的一部分,身为当事人他自己都在迷茫,怎么这么快,他才十六岁,怎么就要结婚了。
因为从来都没有经历过,所以分外像儿戏。
刘会说是啊,“作为您的随身侍从兼任大总管,婚礼的各项事宜当然要一一向您禀报。这几日都忙得不可开交了……唉,要不是陛下这么突然……或许还可以再缓缓,署丞大人也能赶回来祝福您的婚礼。”
呵,指望大魔王回来祝福他,这恐怕还是算了吧。珀西默默腹诽,不过说起来确实是父亲的原因,如果不是他的命令,按照原计划婚礼应该是再晚几个月进行,刘会也不会这么着急。
小殿下上次面见父亲是在半月前。那时候霍阗已走,珀西是只解放的鸟儿落一身轻松,结果回来后就接到后堂的消息,说父亲想要见他一面。
听到这时珀西没由然地开始发抖。
陛下与殿下,是父与子的关系,这是众人皆知。而珀西想的是,除却他生养自己,父亲这样亲切的称呼,只是被一个带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给占据了。
一年例行公事般会见一面,老陛下见他还不如见霍阗来得勤快。这份血骨亲情没有以充溢的爱保养好,十年过去,只剩下变了质的麻木无感和虚情假意。
珀西透过纱帐望见坐落后堂那尊岿然不动的人像,披头散发形单影只,像一座高高的削尖的石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枯萎破碎。六道轮回,生老病死,遗落他眼里的是怀疑,为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要管这座石塔叫父亲。
石塔的声音好苍老,整点时刻后堂敲起的老钟也要比他洪亮,“珀西,你来了啊……?”
听到这个名字珀西又开始发抖,他只想赶紧逃离这里。
“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石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的身体在风吹拂动的帘子晃了晃,反而慢吞吞地讲起了别的琐事。
“——我记得王子-宫殿前有种杏树。”
是你出生那年种的。三四月展叶成花,花渐白后落满英。你学会走路后就喜欢在杏花树下打滚睡觉,怎么拉都拉不回来,人一没在那里准找得到。七月结果,这时候王子-宫殿最忙,因为一群人都要让你指挥着去打杏儿,摘完了到处送,见者有份。
石塔笑起来震动胸腔,嗡嗡地响,“太多了,我吃不完,那个月有一连好几天这都会是我的晚餐。”
这种情况不同以往,实在反常,他絮絮叨叨地讲着,漫无目的地。倘若是一问一答还好办,可现在珀西被他堵得无话可说。当对话成了独白,陷入沉默的泥沼无法前行,这时小殿下听到老陛下说了一句:我好久都没收到你送的杏子了,时间也真快,转眼你就从小不点变成了大人,而我……而我也老了。
听到一声黄尘老尽英雄,心中再无感也会动容。珀西哑了声,将一肚子的华美文藻翻来覆去地倒,最后也只能挖出一句捧场似的虚与委蛇的否认,“父亲别这么说,您正值壮年,又怎么会老呢。”
“你能这么想就很好了,”陛下听到后很开心,“珀西,我老了,如今朝政不归我管,我现在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打发消磨,做我最想做的事情,或者就陪伴在你身边,可惜你现在已经不需要了吧……最好的时光都已经过去,可放在以前我没得选择。帝王的国家不会是一体,国与家,想要做成就一方就要做好舍弃另一方的准备,你也知道我选择了什么……珀西,对不起。”
……
“既然弥补不了你童年的缺憾,我想补偿你一个现在。珀西,让爸爸看见你结婚、成家立业吧,能亲眼目睹这场婚礼,也就算是我对你的祝福和完成我最大的一个心愿了。”
好吗,珀西?
回答让嗓子发酸发紧。
“……好的,爸爸。”
陛下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多年冰僵的父子关系似乎已经在以道歉为内容的自白中和解。
但老陛下是真的老了,老到时光错乱,老到神志不清,老到记不得冠之以“珀西”姓名的究竟是哪一个儿子,他是长是幼,是生还是死。
父亲日渐衰退的记忆力与莫名其妙的偏爱总是能伤害到另一个活着的孩子,让略显柔软的面容再次变得难堪僵硬,“那婚礼一定要办得盛大!届时我会送上一份大礼,连带补上你六岁那年战胜疾病的礼物!”
因病而死的,是哥哥。
他感到酸涩和恨,因为这个被他称之为父亲的男人无时不刻都在提醒自己,殿下的尊荣、珀西的名字甚至是奢华的婚礼,没有任何一样真正地属于自己,那都是他冒名顶替得来的东西。
刘会:“您现在有空吗?有空我现在就给您报备一下。”
珀西允了,“那就在这儿说吧。”
提到工作那可来劲,刘会一听兴冲冲就把怀里沉甸甸的白绸子放下了,掏出长单一项项念给表情涣散的小殿下听。那一张嘴哔哩吧啦不打绊像报喜的喜鹊,朗诵什么都声情并茂着洋溢恭喜贺喜之情,说是他结婚没人不信。
珀西负责嗯嗯啊啊地敷衍他,反正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从一开始就有明确功利性的婚姻谈不上感情可言,他就是奔着对方的背景去的,说是娶王妃不如说是娶一整个军队。至于王妃么,可有可无的花瓶。他甚至恹恹地想,那就干脆派刘会去和她结婚好了。
他神思飘渺,空看刘会一张嘴皮上下翻飞,耳边声音却模糊混乱,看刘会这来劲的势头,似乎什么都讲了一遍。
“……装饰……绸花……地毯……”
“嗯嗯嗯。”
“……床被……晚餐……烛光……”
“嗯嗯嗯。”
“……王妃……今晚……去接……”
“嗯嗯——嗯?!”
后悔自己嗯得太快,珀西有点傻了,“等等,你说什么!”
或者就是怕婚前毫无感情基础,所以才有了清单上最后一条事项,如今光敷衍已经不够了。“准王妃那边我们已经交接好了,”刘会解释一遍,“呃……按照怀特家百年以来的规矩呢,殿下和准王妃需要在婚前进行一个月的共同生活,方便双方有性格上的了解。殿下,人今晚就到,您准备一下亲力亲为吧,这事儿小的可不能再代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