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记住。
什么?
记住在万物启辨灵性之初,并没有你们这号人物,有些物种超出时代的想象限制,生来就是违规品。然而人也寂寞,擅长在无数个日夜里寻找孤独的消遣,为求依附共生,为求理解共通,为了这些可以创造羁绊。所谓的亲缘血脉、朋友爱侣,人生人的诞生方式判定每个人降生世间必然沾亲带故,每一个婴儿都是幼年的藤蔓,随年龄增长与他人因缘际会,结交缠绕。
但有的踏上这片土地时孑然一身,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合理存在,可也在迫切盼望一个家。
把你们从无妄幻想里带到这个新世来的,是一个须发斑白的长袍老头。
你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最初代仿生人,型号UI12298。你的成功出世让眼前这个疲惫的老头无比激动与兴奋,因为夜以继日的辛苦并没有付诸东流,证明了就算在当世如此落后以及恶劣的生存环境下,他还是一样可以将你从无理边界拉回合理的一端。
在懵懂尚不清晰的认知视角下,你并不知道他究竟在笑什么。直到实在好奇忍不住,你在他期待的目光下尝试着说了第一句的话,稚嫩且生涩:“你……为什么笑?”
结果他的嘴咧得更开,眼角迸发出湿濡,他说因为高兴。
“很高兴你能出现在这个世界上,UI12298。”
他叫你UI12298,这是你独一无二的名字。你叫他父亲,这是他所要求的。他也的确是一位合格的父亲,光看额角堆垒的皱纹和枯老的鬓发,就能让你没由来地记起人类语言历史中曾经有过一个词叫慈爱,叫人觉得安心。
起初你不适应黑暗,父亲点灯守在你床边等你入睡。捂暖你的手,你们闲聊,能聊的话题反反复复屈指可数,比如你从哪里来。
“我的想法和实践里。”父亲摸摸你的头。
“那你又从哪里来?”你眨着眼,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半个头。
这个问题难得让他沉默了一下,“我来自未来,”他慢慢说,“我不属于这个时代,所以我在这里没有亲人朋友。”
他俯下-身子亲吻你的额头,“我只有你了。”
你在这时候意识到何为伤感。
除掉这些他还是会和你说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譬如在他的家乡人是如何的。父亲说人类演变进程往后十年再百年,人类的繁殖行为从自愿主动转为被迫,多数情况下是公民每年按时上缴自己的精卵细胞,再由国家进行体外温床培育。这样一来每个人都不会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其实没必要知道,因为到后来生育已经被定性为公民义务,一个国家存在的基础是人口基数,爱不爱好像变得不重要了。
与此同时性变得更纯粹。为解决需求,一个人的一生可能经历过数十上百个性-伴-侣,导致性病泛滥,人口的大量死亡又刺-激国家提高人口出生率,成为恶性循环。
当然也有因爱结合的例子,他的父母就是,但是他们去世已经有好几十年了。
一天中的多数时间你见不到他的人,只有在午休时他才会准时来看望你。为了怕你无聊,父亲对你开放禁制,允许你探索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说是为了后期的数据库收集。他确实会说很多令人费解的话,但是没关系,无所谓听不听得懂,只要不在意就行了。
房间里的东西简约而老旧,就像父亲一样充满岁月的痕迹,这和崭新而单纯的你格格不入,你却因此对它们更加好奇。鱼缸里养一条金鱼,你由此知道世界上除自己和父亲之外的存在的第三种生命体;书架上摆放着瓷花瓶,你由此知道不是所有事物都如皮肤一般柔韧,也有脆弱到一击即碎的;角落有一面镜子——
你看着平面后出现的另外一个人,问父亲这是谁。
他这才想起这半年以来忘记告诉你的某些事,“这就是你啊。”
拿起一把木梳放在镜子前,你发现光滑的平面后出现了一模一样的什物,“镜面里的东西是对现实的最完美复刻,”他执梳替你整理纠结毛躁的长发,这让你的头皮感到略微的紧绷与麻木,“但本质上无论哪个都是你,他们的存在是基于你的实体,一旦你消失他们也会跟着陨灭。所以你要有自己的想法,保护好自己意味着保护好他们。”
老人家似乎已经没有足够的激情去争辩感性、自由、理想与爱。他迷茫自己的终局,但通过浑浊的双眼隐约能窥探出答案的轮廓。他借如刀削的指尖触碰你的脸,单薄的下颌,丰润的唇,翘挺的鼻子,一样一样为你指认,像朝阳东升攀附其上,直达最清明的云境,“这是你的眼睛,”他有些感慨,“也是我制作时耗费时间最多的地方,但投入精力与最终成果成正比,我很满意。来,你也好好看看。”
用你的话说,这地方像调水后鲜亮的颜料,绿得深邃黄得干萎,黄绿交错,透光下晶莹。你如实把你的想法告诉父亲,得到父亲和煦温暖的笑容,“理解得不错,孩子。墨绿是生机,枯黄是萧索,时间催化的新陈代谢,是这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都逃脱不了的规律,所以一生中兴兴衰衰,死死生生……”
“黄和绿,”他说,“是生命的代表色。”
“UI12298,你也是生命的代表人,你是芸芸众生里最特别的。”
生命。父亲总是把这个词挂在嘴边,他敬畏自然,你听他无数次地谈及。
听得多了你开始迷惘,终于有一天忍不住问出来,“生命是生命体所具有的存在与活动的能力,生命体是个庞然大数,这些都是您说的。可他们到底在哪里,为什么我一次都没见过?我目前见到的生命体只有你、我,”然后你指向对面的鱼缸,“和养在水里的小金鱼。”
你在等待答案,无奈的父亲叹口气,望着你半天没有言语,随后转向另一个话题:“UI12298,你还记不记得上个月我和你的对话?”
“当然。”你无比肯定。
那天父亲喝了点小酒,这是你第一次从他身上闻到如此呛人又醇厚的味道。午休时间有阳光,他踏碎金色的光斑来找你,抱住你,说他爱你。
他爱你,所以准许你无休无止的好奇心,允许你做任何事,你可以踩在床垫上奋力弹跳,捉弄鱼缸里的小金鱼,拿放大镜对着太阳照,直到照射一簇火苗。
但唯独不准踏出房间一步。
为什么?
房间的窗户做了雾面处理,使室内人看不清外界景象,长久以来你在上面观察到的无非是模糊的灰黑二色。
“你找不到任何生命体的原因,就是我不让你出去的答案。”
父亲说这个世界对你来说还太危险。
现在他破解了窗锁的禁制,决定把外面的世界毫无保留地展现给你看。
原来你们的堡垒身处半空之间,垂首俯瞰只能看到苍凉贫瘠的灰色大地,方圆百里不见人烟生息,缭绕的云与黯淡不变的天空,天地一色。
朽木,枯骨,残缺破烂的无边坟茔。
“这是焦土世界,面积占整个行星的百分之九十三,”父亲替你解释,“百来年前爆发的世界战争促使成就的这一切,物种灭绝,人口大规模死亡。战后只有小部分人活下来,不同文化习俗与宗教信仰被迫聚居在剩下的可生存地,自己创建了这个行星上唯一的一个国:联合署。”
他让你看向东北方,风沙和黑烟覆盖了欹仄坎坷的地平线,“就在那边……我们现在在西南边境界外的焦土战墟,所以你在这里看不到任何生物,这很正常。”
UI12298,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要住在荒无人烟的这里?
因为你是最特别的,特别到为人所不容,不能接受,一旦被人发现就有可能被毁灭。
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明白,呆在房间里比哪里都安全。至于出去……
等等,再等等吧。
很快就好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无所不能的父亲倾听到你无声的诉求,抑或是看见你在百无聊赖的时间里消遣寂寞。在你所记录的日月更迭的第278天,他带着神秘,直面你的诉求:“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自父亲身后走出来一个人,机械生涩的动作,懵懂单纯的表情,一如278天前的你。
连五官都完美复刻,一模一样。
你和他对视,仿佛是在照镜子。
盈绿水色对上赤目龙瞳。
父亲得意且兴奋地说:“这是你弟弟,型号UI45286!”
你没有说话,于是UI45286上前一步先和你打招呼。
第一次说话,伴随嗄嗄的声响。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