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的结果并不美满如意, 但不能否认他确有一位直系亲属尚在人世。亲人嘛,要么是精神支柱和坚实的后盾;要么是前世的仇人,今生的拖累, 真正能做到形同陌路的又有多少?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 既然都对他没有亲情可言, 他就不能寄希望于他们会真心为他着想,况且有心又如何,真心本就易变。

  他的妈妈不肯认他,那他也只好把她当作外人, 奉承着、讨好着、防范着。

  前两年他在瑞士一家银行开过户头,当年重金求购的马蒂斯真迹也一并转移到这边的金库。此番临时起意的短途旅行, 他正好把画取出来, 办理赠予手续,送给养育了他十六年的母亲,作为答谢礼。

  送钱很麻烦的,一是她不一定肯收,二是她爽快地收了,将来也有概率演变为无底洞。不如送幅画干净利落, 她想花钱可以把它变现, 不屑一顾的话就丢进储藏间;是财富或是一文不值的废品,全看她的需求和意愿。

  他不愿宣扬, 私下带着佘冉去办的这些事;把宁则远和裴晶晶留在酒店, 管他俩能翻出几层浪花。

  裴晶晶自小猖狂惯了,她活到成年以来遭遇过的最大变故就只有一个男人跑到她面前自杀。不过接受了长达两年的心理治疗后,她认为不如把天价治疗费用兑换成她的零花钱, 果然拥有那笔钱的她又变回了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她审视着宁则远,决心要让他知道她的厉害。

  其实自从年满十八岁, 她便醒悟了自己并没有哪里很厉害,她的全部骄傲和张扬,都来自于家人的宠溺与放纵。

  她摘下耳机,靠近另一把椅子,问还在专心写写画画的宁则远:“喂,你是真的喜欢我哥哥吗?”

  这家酒店的地理位置优越,从窗户向外远眺,是高耸的雪色山峰和碧蓝湖水;宁则远坐在窗下,如同被一幅蓝白主色调的古典油画框在其中,头发与眼瞳漆黑乌亮。

  宁则远不是非常想搭理她,拖延了一分钟,慢吞吞地说:“你问这干什么?”

  “我是他妹妹,我关心他啊。他单独外出你都不陪着他,你哪里有男朋友的样子?”

  “我觉得,”宁则远停了笔,抬头看她,“你不了解你哥哥。”

  她不是把气恼和欢愉都摆在脸上的无知少女了,所以听了这话只是笑笑,“那你很了解他?”

  “嗯,远比你了解。”

  裴晶晶说:“所以你惹他不高兴,让他伤心难过,都是你故意的咯?”

  宁则远没有回避她尖锐的提问,平和道:“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不是你所想象的,或你从偶像剧里看到的那样,你宠我,我宠你就可以;你也不要觉得你哥哥是完人,他的优缺点我都切身感受过,他是什么性格,我比你清楚一万倍。这种相处方式,是我们共同选择的,而不是我单方面强加于他。”

  裴晶晶拧着眉头厌恶道,“你这人真是太傲慢了,令我不适。”

  “对,我强势又傲慢,我不喜欢和别人产生分歧,如果有分歧,最好全都听我的。但有一个人是例外,你哥哥,我愿意让他来拿主意,不管他说什么,我都会乖乖听他的。”

  宁则远没有用哄孩子的态度对待她,反而一本正经道:“你应该想象得到你哥哥有多受欢迎,他想要什么样的对象找不到?从头到尾都是他选的我。如果你是来指责我对他不够好,那我承认你说的对,我不是随时照看别人情绪的类型;但有没有可能,你哥哥不需要别人对他那么好?

  “你呢,你关心过你哥哥想要什么吗?他想要的是一个每天把他哄得喜笑颜开,对他关怀备至的好男人;还是一个有求必应,能托举着他往上爬的靠山?你想过吗?我不完美,我只是万千男人中的一个。倒是你,妹妹,如果你还梦想找到一个十全十美的异性作为伴侣,那我觉得你的心智还不够成熟,小心被男人骗吧。”

  “你,你,好,你给我等着。”裴晶晶气得发抖,一时间不知怎么反驳更有力,转开头生闷气。

  她是心智不成熟,受了委屈还要扑到大人怀里哭呢,积攒了一早上的眼泪,她生生忍到裴令宣回来才发作,红着眼眶哽咽道:“他趁你不在,使劲说我,我又说不过他。我好难过啊哥哥。”

  裴令宣不知来龙去脉,但他是兄长,天然要为妹妹主持公道,于是指使宁则远说:“你快给她道歉,诚恳点。”

  窗外天气晴朗,金色阳光从云缝洒下,铺满整片灿亮的湖水。宁则远背着光,眉目的轮廓含混不清,灵动的手指转着一支铅笔,抬着下巴道:“凭什么?她闲着没事儿来挑我的刺,我还得惯着她?”

  “她是我妹妹,也是你妹妹,你会这么对待你的亲妹妹吗?”

  “我把她当妹妹的条件是,她也得把我当哥哥,但她从没有把我看作你的男朋友,在她心里我就是仇人。”

  裴令宣笑道:“你再顶我一句嘴试试看。”

  宁则远该低头时懂得服软,放下笔垂着手,从椅子里起立,向裴晶晶郑重地鞠了一躬,“对不起,晶晶;我不该对你说那么过分的话。”

  “你已经说了呀!难不成我还当你没说过吗!嘴上道歉没用!”她不依不饶。

  “那公主殿下是想打我还是骂我呢,我不还口也不还手,直到您气消了开心为止。”

  “哥哥!你看他!他挖苦我!”

  裴令宣一个头两个大,说:“趁我还有耐心,都给我消停点。”

  宁则远和裴晶晶商量道:“我们别给你哥哥添堵了,他好不容易放假。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带你去逛街,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我买单。一个男人要是真心实意对你,就一定会给你花钱,我最大的诚意也就是钱了。”

  谁还能抵抗住金钱的诱惑,裴晶晶是不行,所以她努嘴考虑道:“唔……那就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吧。”

  裴令宣:“你完了,她花钱大手大脚,不狠狠宰你一笔不会罢休。”

  “没关系,我钱够。”宁则远自我吹捧道,“相比起一般男人我有个致命优点,我是真的把钱财看作身外之物,看我拍的那些赔本电影就知道了。”

  “这算什么优点啊?”裴晶晶鄙夷他,“男人要会赚钱才行,你这种坐吃山空的二世祖,我可不放心把我哥交给你。”

  “你要知道,喜欢钱和权的男人,就不会那么喜欢你哥了。所以我最可靠,我亏钱都要拍电影捧他,谁能说我对他不是真爱?”

  “额……”裴晶晶被说迷糊了,“好像也有道理。”

  “你们俩少拌几句嘴我就谢天谢地了,”裴令宣拍她的头顶,伸出手要牵她,“走吧宝贝,咱们花他的钱去。”

  妹妹握着他的手指借力站起,“好呀。”

  宁则远却在旁边无动于衷地杵着。

  裴令宣:“你又闹什么幺蛾子?”

  宁则远抠着后脑勺,没看他,小声说:“都不叫我宝贝……”

  他妥协道:“你也是宝贝,她是小宝贝,你是大宝贝,总行了吧?”

  宁则远正眼和他对视,得寸进尺地说:“那我也要你牵。”

  然而他许久没动作,这无声的拒绝促使裴晶晶得意地朝仇人吐舌头道:“你、不、配!”

  裴令宣设想着左手牵妹妹右手牵男朋友的画面……他做不出来,再恩爱也不至于黏糊成那样,所以他无视对方的诉求,领着妹妹先走了。

  第一天忙着办事和逛街消费哄裴晶晶,跳伞滑雪等极限运动的行程便改在了次日。

  这天晚上裴令宣决定早睡早起,但他在亲热事项上极具奉献精神,并且体贴入微;早些年为了哄男友开心,也不是没在床上演过戏。

  所以睡前他拎着枕头敲开了宁则远的房门,积极地投怀送抱,被人温柔地搂住,他软绵绵地靠过去,“一个小时能搞定吗?我今天有点困。”

  “那就直接睡觉。”宁则远迎他进屋,关了门,替他布置好枕头。

  “白天没有牵你,你会不会不高兴?”

  “你是为了来给我道歉?”

  “你有没有不高兴嘛。”

  “没有啊,”宁则远豁达道,“那不就开玩笑吗,只是很小一件事,你别多想。”

  “好吧。”裴令宣安然地躺入被窝。

  灯光一暗,屋内氛围陷入沉寂,他听着墙上挂钟里的秒针转动发出的机械音,翻身抱住枕边人的胳膊,说:“我喜欢这个季节的阿尔卑斯山。”

  “是很美。”宁则远答。

  “明年还想来。”

  “那就还来。”

  裴令宣埋下头,前额抵着对方的肩膀,许愿道:“希望明年还是你。”

  “好,我才不要离开你,”宁则远亲吻他的眉心,“晚安。”

  他虔诚地许下心愿入睡,在他的梦里母亲卖掉了那幅画,换成钱投资了那部他不打算参演的电影,也正因为他的拒绝,南岛文世终于找到一位比他更适合的男主角。影片在第二年的万圣节上映,收获了不俗的票房成绩,并开启拍摄续集的长期计划。母亲因此摆脱拮据的生活,正式成为一名不必再为衣食温饱发愁的演员。

  凡是他的梦,最终都会显化成为现实,包括但不限于这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