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裴晶晶去上学, 裴令宣趁机丢下工作度了一场短假。他在异国他乡的陌生公园遛弯儿,四周没有镜头的捕捉和过度关注的眼光,他的精神状态罕见的松弛, 碧绿的湖面飘过一群悠哉畅游的天鹅, 阳光透过柳枝洒下满地碎金。

  一个人很自在, 手机里问候的消息想回就回,电话想不接就不接。没人催着他往回赶,不会有从天而降的意外之喜。潇洒自如,悠闲富足, 下半生就这么过也不错。

  路边有几个男孩在遛两条大狗,活力四射的少年和狗狗玩着飞盘, 明媚的光照耀着他们的白皮肤和蓝眼睛, 很难不养眼。他伫足观赏了一支烟的时间,内心竟然生不出半点非分之想,于是他加快脚步远离了那里。

  难道人真的会脱胎换骨吗?

  行程凑巧,陶漫在本周受邀前往米兰拍摄广告,从手机定位看,与他的地理位置相隔不远, 她专程坐飞机赶来见他, 请他吃了一顿相当正式的饭。

  她是真的脱胎换骨了,从跑龙套到影后, 朴素的女配角变成了闪耀的电影明星。裴令宣回想起初次见面, 那个坐在宫殿门槛上与人聊天打趣的小姑娘,彼时她只是比旁边的人笑起来更甜些。

  陶漫笑盈盈地说:“裴老师,您对我有知遇之恩啊。”

  “是啊, 这会儿才想起来谢我?”他熟稔地揶揄她。他是不热衷于邀功请赏,但也不爱推辞和谦虚, 陶漫的逆袭他的确功不可没。

  “不是的哦,我是觉得,比起形式上的感谢,我珍惜眼前的机会,努力做好一个演员,拍出更多好电影,就是对您最诚挚的报答。”陶漫真诚道。

  “是我小瞧你了。”裴令宣不禁对她刮目相看。

  “您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开口!”曾经的小姑娘豪爽地对他举杯,但喝下去的是柠檬水。也好,她今后不必再那样辛苦地喝酒了。

  “你跟越导还有联系吗?”

  陶漫咬着下唇,似是难以启齿道:“您不知道越导的事啊?”

  “她没对我讲过。”管它什么事,先套套话再说。裴令宣问:“怎么,你全都知道?”

  “我知道的,我跟越导关系还不错,有段日子我们就好得像闺蜜……”

  陶漫和裴晶晶都是因为他的关系加入剧组,可他和裴晶晶是亲兄妹,一些做法上难免有偏袒。再加上年龄差异,缺乏共同语言,陶漫和裴晶晶基本不太说话;聪明的女孩子总能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陶漫在后期和越重影搞好了关系,没让自个儿吃亏。

  但女孩子嘛,打得火热和彼此仇视只取决于一念之间。裴令宣托着腮道:“嗯,然后呢?”

  “我拿完奖我们还见过几面,不过我最后一次约她,她就不接我电话了。”

  “为什么?”

  陶漫或许看穿了他是在打探,然而话开了口,又怎么能收回去,只好说:“这件事我就告诉您一个人,您千万别说出去。”

  “我不会到处乱说的。”裴令宣保证道。

  “我们的那部电影……实际上是改编自越导的真实经历。这个我估计她不会跟您说,但她私底下和我聊过,世界上是真有缓缓这个人的。”

  剧本有创作原型,常见且合乎情理。裴令宣听得漫不经心,接话道:“这样啊。”

  “嗯……肯定没有电影那么戏剧化啦。那个女生真名叫什么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她是越导初高中同学,两人情同姐妹,有段很珍贵的友谊。但后面发生了事故,导致对方退学,再后来不久,似乎就去世了。”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吧?”

  “是呀……哎,是人家的伤心事,我怎么能随便往外讲呢……”陶漫唏嘘半天,又遮遮掩掩的,不肯告知他实情。

  “没关系,你不想说可以不用说,我就问问。”他不愿意强人所难。故事有原型是很好的营销热点,应该加进制作花絮和幕后访谈当中;既然越重影从头到尾没跟他透露过半分,那说明她很抗拒被宣扬。

  “不是,是……很复杂。”陶漫窸窸窣窣地从包里掏出手机,点了好一会儿,再递给他说,“这条新闻,您看过吗?”

  裴令宣瞄了眼屏幕,受标题吸引,一目十行地读完整篇报道。

  “他是越导中学时候的班主任。”陶漫点到即止。

  他消化了片刻,“那我明白了。”

  启程回国前,裴令宣犹豫了整整两天。他和越重影若论交情,不深;若论感情,那也仅仅是前同事。但是他欣赏她,她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才华,更有浓烈的热情和坚毅的决心,如果她就此受挫折摆弄,一蹶不振,他会惋惜,会为她感到难过。

  所以,他有责任去找她谈谈,关心她的现状。

  一个人故意想躲,要找到她会有难度。几经辗转,裴令宣托人打听到越重影近几月都在老家生活,他飞机转高铁,火车转汽车,费尽千辛万苦来到她家楼下,他拦下每个邻居询问,还险些被当作居心叵测的陌生人。

  他站在贴满开锁和办[]证广告的防盗门前,按了五分钟门铃,越重影终于肯来开门现身。

  她穿着紧身的运动装,很利落地将头发扎成马尾,脸上有彻夜未眠的疲态和操劳感,但与他想象中的萎靡不振、憔悴虚弱完全不同。看到她是健康的,裴令宣放了心,笑道:“这是要去哪儿?”

  “出去跑跑步。”她活络着胳膊和颈脖,原地做了几个拉伸运动,“你要跟我一起吗?裴老师。”

  “我不跑,我在你家等你。”

  “我家乱得很,不方便招待客人,”越重影没有邀他进门的意思,“那今天不跑了,你陪我去散散步。”

  “好呀。”

  他们像普通朋友一般坐在街头的长椅上聊天,越重影断断续续地给他讲了许多往事,尽管是散漫的闲聊,可她的表情是麻木的,语气是波澜不惊的,令他感到莫名的心惊胆战。

  “也没多稀奇,我们上学时都觉得那个数学老师人好、幽默,周末会去他家里开的小班补课,他太太安静温柔,孩子活泼可爱。他有点老好人,从不拒绝学生的要求,我们对他印象特别不错。”越重影咬着刚出炉的鸡蛋灌饼,大大咧咧地舔掉落在手背的残渣。

  “有一次考完试,他拿着我的试卷来找我,悉心地点评我的扣分题型,还说让我放学留下来听他讲题。我以为是大家一起听,但放学后他单独把我叫去了办公室……然后……”

  裴令宣适时打断道:“没事,不用说。”

  “嗯,反正你也懂,就是这样或那样的,活在这世上,每天都在上演的事情。”她咀嚼的速度变慢,目光迟滞地望向远处,“我在青春期很钝拙的,没有立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后只是本能地回避他。直到有次周末,我去我的好朋友家里过夜,晚上我们躺在床上聊天,她忽然哭了,我才知道她也是受害者。”

  “那天我想拿起她家厨房里的菜刀,冲去砍死那个畜生,可惜我没那个实力。我提议报警,好朋友抱紧我求我不要,她不想被人议论。也是,她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等考上理想的大学就能重获新生了,何必要让自己的人生多一块人尽皆知的污点。”越重影喝了点水帮助吞咽,说,“到底是不是污点呢?裴老师,你告诉我,如果我把真相公之于众,它会成为我的污点吗?”

  “啊……这个问题。”裴令宣无法回答,他没有底气给她一个确切的答案。他承受不起被非议的代价,很抱歉,但他的人生,的确不能有这种污点。

  “然后像我在电影里拍的,我的好朋友在精神的重压下,终于杀死了自己。可是我依然没有去报警,因为她说她不想被同情,她不想变成大家口中「那个被性侵后抑郁自杀的可怜女孩」。我选择尊重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啊,我有什么理由违背她的遗愿呢。

  “我很傻,到成年后,我还认为可以用语言来拷问犯罪者的内心,我想强迫他自我谴责,终日活在惶惶不安和愧疚忏悔之中。所以我给他写了信,给他讲述我这些年的感受,他给我们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和阴影,我希望他能道歉。”

  裴令宣轻轻嘲弄道:“是很傻,他们不会觉得自己有错的。”

  “是啊,好在有比我们勇敢的人出现了,他们愿意站出来揭露他的禽兽面目。恶有恶报,他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越重影怅然地眺望着远处的楼房,“可我的好朋友,她不可能再活过来了啊,她永远十七岁,再也长不大了。”

  “人终有一死,她只是比我们早走了一步。”裴令宣宽慰她,“而且你用你的方式讲出了你们的故事,她会永远活在观众心中,这是最好的纪念,你很了不起。”

  “不够,还不够。我决定好了——”

  “什么?”

  越重影的眼底凝聚起微弱的光芒,她扬起下巴,“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要为她,为所有人讨回公道。”

  裴令宣默默认定她是在异想天开,“那你打算做什么?改行当社会活动家?还是去帮受害者打官司?重影,人要向前看,你有大好前途,不要为他人错误而耽搁了自己。”

  “你说的这些我一窍不通,我不准备改行,我是导演,我的责任和强项是讲故事。”

  “这个故事你已经讲过了,还要再讲一遍吗?”

  “嗯,不过是从另一个角度。你们找不到我的这段日子里,我在一心一意地打磨剧本,我希望它是纪实的。”

  “有什么意义呢?”他万分不解,“你想用舆论引起关注是可以的,但它未必能导向一个你想要的结果,而且会困难重重,吃力不讨好。”

  越重影看着他,黑眸清澈地倒映出天幕,她问:“裴老师,你演过的电影,全是讨好观众的吗?”

  “当然不是。”

  “这就对了,它是我的故事,我想把它表达出来,这是我的创作动机。至于更多的目标、追求、野心,以及你问我的意义,那只有一个——我要相同的事情不再发生。”

  裴令宣深吸气,缓和道:“好,我……祝你成功。”

  “这次你不帮我了吗?”

  “我不太喜欢概念先行的作品,那不符合我对电影的理解和主张。”

  “好,那不勉强你啦。”越重影对他伸出右手,友好微笑,“谢谢你来看我,裴老师。很高兴认识你,希望有一天你也能做我的男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