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则远就没打算跟他避嫌, 说的比唱的好听,实际每次见他都是大张旗鼓,横行无忌。

  但宁勤导演今日不同凡响, 待谁都平易近人, 收到他的问候, 拍着儿子的背道:“不打招呼?”

  不必,真的不必。可裴令宣没有斗胆拒绝,他等啊等,等来了宁则远说:“换个地方, 我有话要对你说。”

  “来不及了,”他回答, “我要去见化妆老师。”

  “那我等你们录完。”

  这要是私下, 他一定毫不犹豫地说不,然而人家父亲在场,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化妆的过程中内裴令宣挖空心思冥想,却死活想不起来当初他看上宁则远什么了。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有什么好了不起的, 还跟他拿腔拿调, 怎么看怎么讨厌,可恨, 想掐死。

  他头昏脑胀, 拍了拍两颊。

  “哎呀裴老师,我还没定妆!”化妆师惊叫道。

  “不好意思……”他抽纸巾擦掉指腹沾上的粉底。

  这档真人秀是淘汰赛选拔制度,来参加比赛的选手以初出茅庐的新人演员为主, 打拼多年未红、或短暂红过后来糊得悄无声息的过气演员为辅。

  综艺也都有剧本,不过是按阶段写的, 裴令宣拿到的前两期剧本是要他树立一个“毒舌、严苛”的导师形象,既然他唱白脸,那就有人唱红脸,评委相互间意见不合、你争我抢,火药味十足,收视率才能上去。

  观众本质吃瓜群众,最爱看撕逼,把吵架演绎得精彩万分的影视剧和综艺都爆红了。

  但是他在演戏这件事上,只对自己高标准,对于别人在镜头前的表现,他能给予的关注度极为有限;换句话说他对自身以外的人是相当宽容的,只要不和他对戏,演得好或差应当交由导演和观众来评判,与他有何相干。

  所以要他点评他人的演技,实在强人所难;他对此没有看法,怎么样都可以。

  而且据他所知,网友们对他来参加本档节目颇有异议,质疑他是否有资格与大牌导演和国际影后同坐评委席;不过异议代表话题,有话题就有人看,现场录制的门票百分之七十是卖给了他的粉丝。

  评委参与的是晋级打分环节,四位评委和席上观众们的手中各自握有投票权,导师和大众评审的票权在评分内的占比不同,两边票数相加等于选手的总成绩;选手两人为一组合作竞演,得分高者晋级、得分低者淘汰。

  每一轮比赛有四张保送卡,能够使一位选手免票晋级,每轮比赛每位评委只能使用一张保送卡,可弃权,弃权等同作废。

  紧张刺激是生存赛的看点,但综艺效果多靠剪辑师的努力,真实录制过程是枯燥难熬的,坐在评委席看一帮半吊子复现经典影视剧片段,后方还有观众笑场,裴令宣把自己大腿拧青了才没跟着她们笑出声。

  到下半场要好些,后台候场的演员们在等待中缓解了紧张感,进入状态了,发挥更稳。

  想想也是,谁能不紧张啊。台下坐着一流导演和顶级表演艺术家,他们试镜和指导过的演员比你戏剧学院的老师还多,要是有幸被相看中了,指不定能一飞冲天。当然,以裴令宣的视角而言后一种情况几乎是不可能的,一部剧和一部电影,找谁来演,在投资人眼里没那么重要,如果你没有强大的吸金能力,那我捧你和捧他,有什么差别?

  除非能带资进组,不然制片人和导演更乐意找熟人合作。

  这电视台的节目策划会来事儿,安排了各评委的代表作品作为选手的比赛试题,裴令宣最广为人知的角色卓昀众望所归地入选了,并且选的是卓昀和宛夫人在塞北蛮族部落毡房里对峙的那场戏。

  自己演过的戏,不能再走神,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观看,给出最中肯实用的评价。

  颜控不丢人,裴令宣就敢堂堂正正地说他喜欢在台上扮演卓昀的男孩子,名字特别,叫伊格,明朗清俊的面庞,高高大大,也许不够贴合卓昀,但形象很讨喜。

  伊格的简历和资料表上写他是歌手出道,参加过林子晗走红的那档选秀综艺的第二季,可惜运气不佳没能成团出道;后续公司资源跟不上,只能在网剧里演一演小配角,由于缺少舞台和曝光机会,这两年粉丝差不多跑光了。

  小红靠捧,大红靠命,星运是玄学,天赋和努力都不是必要条件,娱乐圈里像伊格这样长相个性都不输林子晗,还有一把好嗓子,却明珠蒙尘、暗淡无光的小年轻比比皆是;漫无止境地熬下去,或许有朝一日能发光发亮,又或许永无出头之日,等着合约解除退圈,转行再就业。

  这种人很多,可是能走到他面前来的很少。他们会更珍惜每一次露脸的机会,毕竟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一失误就再没有以后了。

  演员和灯光一就位,裴令宣不自觉地端正了坐姿;道具组值得表扬,他记得且认出了伊格身上的戏服是他当年拍戏穿的那套,这也能借来,不愧是省电视台,有面儿啊。

  “我的封地是南安,可我甚至还未到过那里。”

  “华姐姐,你骄纵地享受了二十七年的宠爱,而今是你偿还子民的时候了,南安百姓们爱戴的公主,不能是一个侍酒卖笑的女奴。由赫骑兵破城之时你若自行了断,尚且能留一副尊贵的清白之躯,何苦沦落到今日等我来取你性命。”

  “都说我该死,可是阿昀,你告诉姐姐,真的是姐姐的错吗?”

  两位演员的口条马马虎虎,吐字和气息有打磨训练的空间,但坐在第一排的裴令宣一字不漏地听清了每句台词;熟悉的对白勾起了他脑海深处的记忆碎片,真的很散碎,是在这场戏之前,还是之后,是穿着这件衣服,还是另一件衣服,他遇见了明伽。

  呼伦贝尔的天空是明丽透光的蔚蓝色,草原是饱和度高到刺眼的嫩绿色,有鲜艳的花和骏捷的马,有埋头啃草咀嚼根茎的牛羊,那时他的世界那么壮美,那么阔亮。

  当表演落幕,主持人首先有请他发言,边上的工作人员给他递纸,他才意识到脸颊有湿意,他擦拭泪痕时,身后的粉丝为他鼓起掌,有许多人喊他的名字。

  他被迫从回忆剥离,恍然地落回人世间。

  待四周安静下来,裴令宣举起话筒道:“这是我在整部剧里最喜欢的一场戏,《晴雨燕歌行》是一部对我有特殊意义的作品,我今天之所以能够坐在这里,都是因为有它。个人原因,我没办法客观评价你们的表演,但我很喜欢,你们演得很动人。”

  掌声再次雷动耳畔,两名演出者受宠若惊地向他鞠躬表达感谢。

  他临时变卦改了词,让主持人一时间措手不及,眼神转向导演,并急中生智地抖机灵道:“好的谢谢令宣,接下来有请宁导。其实今天我们现场有两位宁导,小宁导有没有什么想说的呢?”说着将视线投向媒体预留席位。

  此举使得镜头和观众的目光一并集中到坐在各媒体人中间的宁则远脸上。

  小宁导抬起手挡了档,掌心向外,表示自己无话可说。

  然而观众席上的女孩子们沸腾了,尖叫四起。裴令宣听着觉得很刺耳,内心呐喊:搞什么啊!你们不是我的粉丝吗!

  他旁边的大宁导临危不乱,镇定自若地接过话筒道:“别逼他了,这部剧是他的黑历史,他在里面担任过男主角的替身。”

  这下子连主持人都震惊到接不上话了,哪儿有父亲曝儿子黑历史的,堂堂大导公子曾给前流量爱豆当过替身?下班聚餐又有猛料了!

  全场唯有裴令宣豁然开朗、心情明媚,好快乐。

  宁导言归正传道:“就刚才那场表演,我认为男演员的表现力稍弱,女演员要好一点。宛夫人的柔媚娇弱,和她的弱里,那一丝不可磨灭的刚强、坚韧,这种刚柔并济的女性特质,你演得很好。”

  女演员热泪眼眶地深鞠一躬,哽咽道:“谢谢导演……”

  “再说男演员。可能是令宣的原版太深入人心,他把卓昀演绎得很浓烈,所以再看其他版本会有落差。但男演员我要夸奖你,你没有一味地模仿原版,而是用了自己的理解去诠释卓昀,这是很聪明的。有珠玉在前,无论你怎么演,都不能避免被拿去和原版比较,翻拍对演员是一项挑战,对导演也是。只会模仿的人是没有前途的,而且令宣不好模仿,虽然我没有和他合作过,但他的表演方式是静水流深,这个只能学习,不能仿照。不管你是出于直觉,或是用心思考过,我都认可你的努力,演戏是要动脑子的,希望每个对表演怀揣着梦想的年轻人能铭记这一点。”

  女演员把话筒传递给伊格,他先是沉吟不语,就在大家准备好听一遍套话感言时,他的话却令人大跌眼镜——

  “呃……谢谢宁导的认可和鼓励,但我是因为模仿裴老师的卓昀失败了,才演成这样的。谢谢导演的安慰,也谢谢裴老师带来卓昀这么独一无二的角色,他是无法超越的经典。”

  主持人连忙接过话头打圆场,宁导微不可闻地叹气放下话筒,而裴令宣则尴尬得汗毛倒竖了。

  他凭借直观外貌与书面履历对伊格产生的那点浅薄好感荡然无存,说不定这人只是个听经纪人的吩咐来跑通告拿工资的社畜呢……

  是,他慕强,他势利,那又怎么样?他就是不喜欢蠢人和笨蛋!他有错吗!

  一天漫长的录制结束,裴令宣把早上宁则远说过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只想回家冲凉解乏睡一觉。

  可小宁导不放过他,堵在他化妆间门口,甚至不许闲杂人等入内,锁上了房门。

  “你要说什么?”他无精打采地对着镜子卸妆,不过他自己动手的时候少,分不清卸妆水和妆前乳,于是每一瓶都挤点在手心尝试。

  “我来跟你道歉。”宁则远站在那里,既不向前也不靠后,“我那天言辞过激,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