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则远的母亲施棋桦是江南人, 出生于一个要名誉有名誉、要金银有金银的富贵之家;施家祖上靠织造业发迹,从施棋桦祖父那辈开始从军,她的父亲是著名的翻译家和外交官施莫也。施棋桦自幼跟随国内第一位合唱女指挥家陆淑琴学习声乐, 并结识了陆淑琴的侄子陆真鸿, 两人门当户对、青梅竹马, 曾有过一段风花雪月的恋情,据说施女士至今仍保留着陆真鸿年轻时为她写过的诗。

  这段才子佳人的浪漫往事以悲剧告终的缘由已无人知晓,有许多传闻暗指当年施棋桦与陆真鸿分手,离不开她如今的丈夫——宁勤的从中作梗。

  不过稍一考据分析就知道这是无中生有, 施和陆感情破碎的那一年,宁导还只是乡下戏班子里打杂的穷小子, 无缘结识以美貌和歌喉著称的名门闺秀施小姐。

  宁则远提及此事毫不避讳, 面色如常地说:“采用现在流行的说法,我爸爸是凤凰男,不过他是靠自己的头脑和才干挣到的钱,不是你所讨厌的赘婿。他年幼时爱看皮影戏和京剧,长大了爱看电影,后面从观众花钱去剧院看演员表演的这种商业形式里发现了商机, 才想到要当导演拍片的。

  “但无论是一百年前还是现在, 导演都是门槛很高的职业,在那个特殊的年代, 电影更不是想拍就能拍。所以我爸爸在做导演之前, 为了糊口画过几年的小人儿书,也就是连环画。没有书商给他出版印刷,纯靠他自己手绘再装订成册, 白天在路边支个小摊儿,边画边做生意, 就租给那些小孩子看,每本都是孤本,别人出高价他还舍不得卖。

  “这些事你应该都略有耳闻,总之他的奋斗史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是很长的故事。我爸爸总是说,连他都能如愿以偿地当上导演,那我做的那些异想天开的梦,也没什么不可能实现的,如果我做不到,他会帮我。”

  裴令宣酸溜溜地说:“好嫉妒啊,你拥有世界上最好的父亲。”

  “我承认。”宁则远大大方方道,“我妈妈也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她给我读过陆伯伯为她写的诗。”

  “你妈妈还给你看这些?”这是裴令宣今日听过最震惊的事。

  “其实不是外界传言的情诗,虽然都是为她写的,但只是些雕琢和玩弄文字、做阅读快感的美丽句子,我还抄写过。陆伯伯的文章很漂亮,适合作为培养孩子对中文产生兴趣的读物。”

  “你爸不介意吗?再怎么说,也该考虑丈夫的感受吧。”

  “这就是关键了,我爸是知情的,他也赞同我妈妈有独特的教育理念。我妈说我是男孩,更该早点了解性是什么,男孩的基因性质决定了,我早晚有一天会因为流言蜚语而怀疑她身为妻子的忠贞和母亲的纯洁性。

  “人类社会里母亲这个角色太特殊了,但凡是男孩,都会憎恨不独属于父亲和自己的母亲,她改变不了这种基因性,只有先通过教育我,来杜绝这些家庭隐患。多亏了她的智慧和先见之明,我懂事后从来不会因为外人编排她和陆伯伯的事而生气动怒。她和陆伯伯能有那样一段美好纯真的初恋,我还蛮羡慕他们的。”

  裴令宣唏嘘不已,“你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才能投胎到这样的家庭。”

  宁则远说:“你没听出我的意思吗?我是在暗示,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来到这个家庭。我的父母是全世界最好的父母,你不用抱有一丝一毫的压力和顾虑。”

  裴令宣没能在第一时间说出“你做梦”。对方抛出的这条件实实在在令人心动,尤其是对他这种缺乏父母关爱的孤儿。他装得洒脱随性,本质上也是在用一生治愈童年,被压抑的天性——对自由和控制权的渴望,无时无刻不在支配他。

  他的母亲不能说不好,毕竟谁都不能否认她对他的付出和成就,没有母亲,他不可能做演员。但要他自己来选,他是宁肯没有母亲的,十个陆真鸿加起来也不如一个妈妈给他造成的伤害大。

  “谁知道你是不是在撒谎骗人?等我见了你的父母,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有你说的那么好。”裴令宣强装镇定道。

  宁则远思忖着,搜罗到了恰当的形容词,“你有点傲娇。”

  裴令宣的手指根发痒,动粗的心蠢蠢欲动。

  “没关系,我没骗你,我家是爸爸做饭。”宁则远及时挽住他的手说。

  宁则远在杭州的家离他上次来探望陆真鸿的地址很近,两家人能把房子买在同一片区,可见宁勤确实是心胸宽广的大度之人,这两位大导演私底下也是真心交好。

  裴令宣见过宁导和施女士,还和前者有过交谈,但宁导和他最初认识的明伽很相像,对不熟的人话少,见不着笑脸,比陆真鸿更有清高文人相,他一度对此犯怵,只敢敬而远之。

  居家的宁导穿着灰色运动装,刚结束了6公里的长跑,拿毛巾擦掉额头的汗水,和他握手道:“几年没见啊小裴,总听明伽提起你。”说着吩咐亲儿子,“你去厨房看看阿姨把菜洗好没有,待会儿我来切。”

  “好。”宁则远乖乖去了。

  裴令宣不愿让话题围绕着自身延展下去,说:“他也常跟我提起您。”

  “那他说了我什么?”

  “说您是全世界最好的父亲。”

  “哈哈哈,在为人父母方面,我自认为我是合格的。”

  “宁导谦虚了,您无论做什么都是人中豪杰。”

  “别宁导宁导的,叫叔叔吧。”

  裴令宣笑笑不说话。

  宁勤道:“你是和传闻中一样倔啊,不过男孩子脾气硬是对的。那随你吧,让明伽先带你逛逛,我上楼冲个澡,这一身汗不洗我怕感冒了,老骨头不中用啦。”

  “哪里的话,您是宝刀不老、壮心不已。”

  宁导上楼,小宁从厨房出来,攥着两颗红绿相间的荔枝,剥了一半皮往他嘴里塞,等他含住珠圆玉润的果肉,把剩下的皮捏在手里,自己吃另一颗。

  裴令宣咽下荔枝肉,舌头裹着果核想吐掉,却没发现垃圾桶,小宁把手伸到他嘴边,他只好把圆滑黑亮的像小鹿眼珠的果核吐到对方掌中。宁则远回厨房丢了垃圾,洗过手,再带他坐电梯去了四楼。

  他参观的第一个地方是宁则远的房间,除了书房,卧室还连通着一间小型放映室,屏幕是专门定制的尺寸,齐全的配置不输高端电影院,并收藏了整整三面墙的原盘。

  “这只是一部分。”小宁说起这些,眼里流露出对心爱之物怀有热枕和迷恋的年轻人特有的神情,自豪、骄傲,以及适量的腼腆。

  裴令宣随手抽出其中的一套铁盒,看封皮的年份和上面手写的字迹,说:“你从小就看这么深沉的电影了?”

  “我出生在一个充满影像、画册和音乐的家庭,别的小孩子嬉戏玩耍的时候,我在没日没夜地看我爸书房里的碟片。他为了钻研世界各国电影大师的技法,看过很多很多的电影,我也跟着看了。老电影并不都很有趣,我常常看睡着,但醒来时我爸爸还在看,所以我从他身上学会了忍受学习的枯燥和寂寞。”

  “那你有没有细数过,你看过多少部电影?”

  “没有,阅片量于我而言是没意义的数字,而且我很久不看电影了,近些年也没有几部值得一看的。”

  裴令宣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

  “你也看得出来,我没什么朋友。因为我从小就几乎不出家门,不和街区里的孩子交往,家里也没有和我同龄的玩伴,我在十二岁以前所做的主要事情就是不停地看电影,为了尽情地看片不被打扰,我会在学校里写完全部功课。我妈妈疑心过我有自闭症,就算经过医生的诊断,她依然不放心,很怕我疯掉,于是带我阅读和弹钢琴。”

  宁则远情不自禁笑道:“可惜我在音乐上是白痴,只能分辨好听和难听,我觉得我妈妈唱的歌都是不好听的,但我又没能力给为写出更好听的歌。她经常抱怨没能生出一个陪她唱歌跳舞的女儿,但改天又会买新相机和胶卷给我。”

  “我和你讲这段经历不是炫耀,而是想说,我有一半的精神生活与现实世界存在着相当巨大的差距,沉思和白日梦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中学时期我由于和其他同学格格不入,患上了严重社交障碍,我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去适应真实的世界,并在理想和现实的斗争中把自己变得十分扭曲和割裂——”

  宁则远平静地望着他,“你也在这里面起到了关键作用。你甩我的那两次,让我明白了爱情不是真心换真心,我的真心什么也换不来。我们人,只有不长心、不长脑子,当一头直立猿,才会活得比较轻松。”

  裴令宣无言以对了。宁则远的话句句属实,明伽的确是活在自我世界里,和他以往认识的男人都不同;真实的男人如他,是不会把爱情看得很重要的。

  爱是感性的浪漫思维构筑的空中阁楼,如果爱是诗人所赞颂、作家所描绘、婚礼誓词上所宣读那般——无论你年轻衰老、贫穷富贵、美丽丑陋,我都爱你如初的纯粹情感,那这种感情实际上是脱离了肉身的虚妄,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虚无缥缈到令他遍体生寒。

  他认识的男人不管性取向和阶层,没有一个是情痴,即便分手时肝肠寸断,过些天也会不治而愈,奔向另一具美好的身体。包括喻孟对他紧咬不放,也并非对他旧情难忘,只是无法忍受他带来的挫败感,想以牙还牙,邀他一起品尝痛苦。

  他以为宁则远是同样的心理,被他玩弄了,于是要千百倍讨回来,要他付出代价偿还。但这一刹那,他恍惚地遥想到另一种可能性——宁则远爱他,如诗里所写、故事中所讲、誓言所承诺的那样,在深奥迂回的思绪、反复无常的心情和煎熬灼痛的伤口绞缠下,仍然爱着他。

  太恐怖了,蜿蜒曲折的蚂蚁巢穴,千丝万缕的蜘蛛网,海底捞不到的针,都比不上这复杂。

  他久久不能言语,终于他的手机响了,他万幸得到解救,离开昏暗的放映室走去卧室的阳台,接通了林子晗打来的电话。

  “裴哥……你现在空吗?”林子晗的声音拘谨。

  “有什么事吗?”他问。

  “没,就……你身边没人吧?”

  “暂时没有。”他一答完就出错了,宁则远从房间里推开落地窗,走到他右侧翻弄阳台种的柠檬树叶子。

  “哦好,我告诉你个秘密,从认识你那天起我就瘦了。”

  裴令宣:“啊?”

  林子晗又说:“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我把心和灵魂交给了你。”

  “……”裴令宣惊疑不定地观察着宁则远。对方没在看他,大约是没听见。

  据他有限的经验推断,林子晗应该是在录什么综艺节目,给他打电话或许是整蛊环节的大冒险游戏。他说:“你是在参加节目吗?”

  林子晗笑场道:“哈哈被你猜中了,我在直播,和粉丝互动输了,她们要我打电话给你讲土味情话,这段子是她们选的!不是我!我是被迫的!”

  裴令宣如释重负地放松呼吸,“我在搬家,很忙,改天再联系你。”

  林子晗笨笨呆呆地上当,说:“行啊,不过你怎么突然要搬家?搬去哪儿啊?”

  “搬去你心里。”

  那头静默了五秒钟,传来憋不住的笑声,“救命啊哈哈哈哈哥……你赢了,我又输了,这电话我打不下去了,挂了啊。”

  裴令宣想的是这下又要上热搜了。他是很豁得出去的,平时该营业从不推辞,粉丝爱看什么他就演什么;对象是林子晗那种单细胞的直男,他演起来更没负担。

  然而宁则远不懂他们这套炒CP的运作模式,难以置信道:“你刚跟他说什么?”

  “讲笑话,不是认真的。”他澄清道,“子晗在直播,他粉丝喜欢看我和他的互动。”

  “你还真把这当成一门生意啊?”宁则远语气中包含着不加掩饰的轻视。

  “是又怎么样?”他心烦意乱,也不想好好讲话了,“你不要搞错了,我跟你也是生意。我天生下贱,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你才该趁早放弃你幼稚的幻想。在我看来,你和陆玮琛没有区别,你不要仗着我喜欢过你,就把莫名其妙的期待放到我身上,我跟他睡的时候你还没上中学呢。”

  宁则远:“你简直无可救药。”

  “你知道就好。”裴令宣绕开人进了室内,他的心宛如周遭的光线,一点一滴下沉,但那无碍于他行步如风地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