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孟被打得不轻, 嘴里缝了两针,小肚鸡肠的本性不改,当天制片方就找人换掉了贺通。张导帮着求情, 说不考虑旁的因素, 单论目前的状况, 外景都拍完了,这会儿换演员,岂不是好多片子要作废;新演员到位了也得另行安排档期,纯属铺张浪费和劳命伤财。

  制片人讪笑道:“大老板的圣谕, 莫敢不从。重拍就重拍呗,他烧得起这钱。”

  张导捶胸顿足, 但事情已成定局, 多说无益。

  贺通被临时替换的真相无人问津,在利益至上的娱乐圈,一个无足轻重的男配和武术指导的去向不值得大家投以关注,受议论最多的是当事人裴令宣;谁都知道贺通是他带来的人,所以周围传出风言风语,说大老板实际想换掉的是他。

  裴令宣见惯了人情冷暖, 早不把闲言碎语放在心上, 况且他们说的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沉迷于游戏的林子晗, 也受这股波诡云谲的气氛影响, 变得安分守己,不再瞎闹腾。为报答他对自己照顾有加,林子晗变着法儿给他送好吃好玩的, 顶流粉丝都是人才,似乎没有她们搜罗不来的小玩意儿和山珍海味, 众人都在扒拉盒饭,林子晗的餐食却丰盛到堪比满汉全席。

  裴令宣的口腹之欲寡淡,分给他他也吃不了几口,林子晗不敢相信他吃那么点儿还能活蹦乱跳,问:“裴哥,你不是故意节食,就为了上镜艳压我吧?”

  “艳压?”

  “嗯。”林子晗往嘴里送了一大勺鳗鱼饭,“网上都爱给明星的颜值排序,鄙视链是演员第一档,模特次之,最底层是我这种选秀出道的idol,她们都说我整容,比不上你纯天然的。”

  裴令宣:“那你整了吗?”

  “我垫过鼻子,微调过眼睛,如果没睡好水肿了,会很明显。”

  这孩子简直实诚过头了,他夸道:“整的很好,我天天看你都没发现。”

  “我是idol,靠粉丝给的人气吃饭,所以我很在乎别人怎么看我。等这个剧一播,我是逃不过挨骂了,火了要挨骂,不火更挨骂,我觉得我再不多吃点,抓住眼前的快乐,我的人生就没有盼头了。”

  “可是你随便吃都不胖。我不行,我是能量守恒体质,想贴合角色,就要严格控制饮食。”

  “所以你能做演员啊,裴哥,我做不了,演戏对我来说,真的好痛苦啊。”林子晗吃了一半,哽到了,端起冰可乐畅饮,然后歇气说,“我虽然读的是戏剧学院,但我最喜欢的是跳舞,我原本的梦想毕业后当舞蹈老师,是我爸妈说当明星能赚大钱,我才签的公司。”

  “那你在赚到了大钱以后,还是更想当舞蹈老师吗?”

  “对。当idol和演员不符合我的个性,我演不了那些角色,每天把自己扮成另一个人,让我觉得好累啊。”

  “找心理医生看看吧,你最近压力太大了。”裴令宣建议道。

  “哎裴哥,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话。我有很多的粉丝,她们都想给我当妈妈和姐姐,给了我很多的爱,我很感谢她们,可是我什么真话都不能对她们讲,父母和朋友也不会理解我的。我一不小心就说多了,你会嫌我烦吗?”

  “我不觉得你烦,但我也帮不了你,如果你想适应这份工作,那最好寻求更有效的帮助,比如去看医生。”

  林子晗:“好,忙完这个月我就去。就算我不想适应,合同违约金我也赔不起,裴哥,你今晚要不要跟我去玩儿啊?”

  还能想到玩儿,说明问题不大。“玩儿什么?”裴令宣还蛮好奇林子晗平常在哪儿玩,青春偶像派艺人组的局,总比他陪那群老头子聊他们往昔的峥嵘岁月有意思。

  “是这样,我比赛期间的那帮选手,好哥们儿,有几个也是那个。”林子晗冲他挤眼睛。

  裴令宣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那个?”

  林子晗隐晦道:“哥你就别装了,我知道你是。”

  裴令宣恍然大悟,一声“哦”的尾音拉长,抑扬顿挫地转了三个声调,“你想给我介绍对象?”

  林子晗羞赧地笑了笑,可转念一想自己有什么好害羞的,于是咳嗽道:“咳咳,不算。是他们都很仰慕你,你十六岁就是影帝了诶,二十岁拿到三金大满贯,没有伤仲永,从始至终都那么优秀,你在演艺圈里是天才的代名词,谁不想认识你啊。”

  裴令宣被这番恭维话逗乐,说:“天才也要给你作配啊。”

  这下林子晗真害羞了,惭愧地红着脸说:“那不是一码事……”

  “跟你说笑啦。你先给我透露一下,你那帮哥们儿长得好看吗?没你帅我就不去了。”

  “比我帅!”林子晗打包票道,“你去了不会后悔的!”

  然后裴令宣去了。他在感情上见异思迁,但在事业上从一而终,他有两大事业,一是演戏,二是哄男人和被男人哄;林子晗活下去的动力是吃遍美食,他活下去的动力是搞更多的帅哥。

  但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林子晗的朋友都和他大差不差,是群才脱离父母管束和家庭庇护不久的小男孩,打打闹闹还成,若生出别的旖旎念头,裴令宣总觉得自己在犯罪。

  观赏青春洋溢的帅小伙在舞台上蹦迪诚然是多多益善的养眼活动,可当他回溯自己过往的每一段恋情,无一不是受荷尔蒙与多巴胺驱使的露水情缘。稍有不慎选错了人,就会落得一地鸡毛。

  他的年纪和现状,或许是该考虑寻觅一个对他的演艺事业上有所帮助,内在精神和外在条件同样稳定的伴侣。

  如果圈内真有一位为人和品行都过得去的公子哥,他并不忌讳去爬人家的床,不就是没有吗。而精于算计、砸钱向他示好的生意人他又看不上。

  想来他终究更适合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其他的,再议吧。

  时光匆匆滑向十二月,在今年的最后几天,裴令宣受邀参加一场慈善晚宴,和他共同出席的是70后女演员卿眉。

  他的经纪公司从出道至今从未变更过,经纪人也一直是麦迈;他们公司CEO是卿眉的丈夫史厉竹,史卿夫妇和他母亲是大学同学,三人年轻时来往甚密,有段坚固而美好的友情。佘冉和麦迈可以管老板老板娘叫厉哥眉姐,他却只能乖乖喊叔叔和眉姨。

  裴令宣的演艺生涯中有几位贵人,于他有知遇之恩的导演祁磊,于他有再造之恩的导演陆真鸿;但倘若没有当年史卿夫妇签下年仅十四岁的他,那一切都无从谈起。

  今晚卿眉穿了一席品牌赞助的深蓝色缎面礼服,戴着一套她私人的首饰,豪镶的海蓝宝石映衬着细腻雪白的皮肤,尽显华贵与庄重;她不是以美艳娇丽闻名的女人,在保养上的追求是自然而非冻龄,干瘦的面颊颧骨偏高,一双吊眼下生着淡淡鱼尾纹,薄唇,高傲的气场远胜于风情。

  他们携手入场,一同入座,卿眉的下巴总是扬得高高的,眼睛不看他,飘声问:“你妈联系过你吗?”

  裴令宣:“没有。”

  “你也没想过要找她?”

  “她要是想见我,会自己回来的。”

  卿眉冷冷一笑,“我听人说,你把程铭扬得罪了?”

  他深呼吸道:“我今年得罪的人还不少。”

  “想过怎么办吗?”

  “走一步看一步。”

  主持人上台了,谈话到此为止。

  夜晚十点半,宴会落幕,嘉宾散场,裴令宣和卿眉不是同路,离去时各走一边。

  会场外下过一场雨,是冬天少有的瓢泼大雨,地面被淋得湿漉漉,寒气和雨雾将灯光稀释得朦胧不清,低温让人冷到瑟瑟发抖。主办方安排在进出口的安保人员西装革履,戴着整洁的白手套,身材高大的保镖送完前一位宾客,再来台阶上撑开一把崭新的黑伞,护送他上车。

  雨势比先前小了许多,可落在伞面依然滴滴答答吵得恼人。

  白手套拉开附着了细密雨珠的车门,他在坐进去的前一分钟,下意识地抬了抬眸,在伞檐和车顶中间露出的淅沥雨幕中,晃到一张多日未见的面孔。

  他和雨一并凝滞,隔着车辆望向红毯之外的明伽。

  明伽等了他好久,肩膀被雨水淋湿,软塌塌的额发下是漆黑而忧伤的眼眸,没有开场白,抓紧每分每秒对他说:“兔子皮,我做好了,你不要了吗?”

  这勾起了裴令宣关于冬天的回忆,白雪覆盖的森林中结冰的湖泊,灌木丛里跳动的野兔和骑在马背上的猎手,他没能亲眼见到子弹如何射穿野兔心脏,但他能想象鲜血溅红了深雪,濡湿灰褐色的皮毛,垂死的小动物抽搐着后腿,失温的纤弱的粉白耳朵。

  假如回忆有颜色,那么它应当是有别于世间万物的纯白无瑕、冰透玉洁,在这以前,他仿佛从没走入过冬天。

  “对,我不要了。”他毫不犹疑道,“明伽,回去吧,下雨了。”

  有人替他关上车门,温润暖和混杂着香氛味的空气驱逐寒冷包裹了他。

  如果小蛇在车上,或许会劝他,你就心软一次,别丢下别人淋雨。

  但谁的人生都没有如果,他不后悔他做的每个决定。

  雨又下大了,打在玻璃窗上尽是噪音。

  裴令宣出神地望着雨滴划过留下的纹路,他终归是要回到他冷清的空无一人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