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商轻离再也没来过这间公寓。只有沈助理每个月定期转账的红包提醒他,又过了一个月。

  梁茶突然间很害怕自己在这个几百平空荡荡的公寓里,他只能拼命地打工,但又觉得好累,像个陀螺一样疯狂地转动,还是有永无止境的债要还,永无止境的工要打。

  一天晚上,他淋着大雨回来,就生了场重感冒,不得不一个人躺在床上咳了整宿,直到吃药也没用,才自己拖着身体去医院挂水。

  在医院病房里一个人躺着的时候,他恍惚中醒来,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嗅着空气里的消毒药水味道。一时间,竟然分不清今夕是何夕,好像是七年前,他同样在病房里醒来那样。

  身上中了好几刀,全是血淋淋的窟窿。日复一日,梦里全是父母躺在血泊里的噩梦。

  他们死死挡在他面前,双眼看着他满是担心和不舍。

  他看着他们嘴角含血,听着那疯子拿着刀捅进他们血肉又拔|出的声音,溅了他满脸的血。

  警察来问他,他只是麻木而空洞地摇头。

  他根本不认识那疯子。

  后来,一句轻飘飘的精神病患者杀人无法追责判刑,他父母两条性命就成了一句“倒霉”。

  倒霉?

  除夕夜大晚上的,那疯子别家不闯,就闯他们家?

  是他,是他梁茶听到敲门声,毫无戒心就去开了门,是他突然就被疯子掏出来的刀捅到重伤,毫无招架之力。

  是他爸他妈反应过来拼死护在他身前。

  他一直以为是倒霉,是意外,可后来才知道,不是的。

  原来是他以前年轻气盛,骄狂无畏,看到色狼猥亵女生拔腿就追上去,不仅把人当街打趴下,还在一群围观群众拍照拍视频下,耀武扬威地说大道理教训人,把人扭送到了警察局。

  从此让那人恨上了。

  对方特地打听清楚他们家,还找了个疯子,三言两语骗着那疯子在大年夜就冲到了他们家。

  他小叔娄巍,是他爸以前捡到的流浪儿,只比他大五岁,却一身的狠劲儿,做生意走南闯北,从小就疼他。那天晚上,是他第一时间听到动静,察觉不对劲冲到了他们家。

  他满身的血,身前趴着已经断了气的梁父梁母,抬眼看到娄巍的瞬间,就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失声痛哭,沙哑的声音喊得泣血一般:“娄哥——”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一句喊完,他就彻底失血过多晕了过去。

  他知道,是他那句话再次闯了祸。

  再醒来,却始终看不到娄巍,他只能躺在医院养病,他发觉程澄姐总是以泪洗面,终于没忍住追问,对方才猛地推开他,恨恨地看着他。

  他才知道,娄巍因为他那句话找到了当初那个猥亵犯打工的工作,在脚手架上和对方厮打,不死不休,将人从高空打得掉下去摔死了,故意杀人罪,判了九年。

  娄巍的公司彻底垮了资金链断了,亏得血本无归,还欠了之前为了周转借的高利贷。

  程澄声嘶力竭地指着他的鼻子骂,骂他不自量力得罪人,害得自己爸妈枉死,又害得娄巍为他杀人,这辈子都毁了!

  她摸着肚子的孩子又哭又笑:“我们才结婚不到半年,你说我怎么办?!你说这孩子怎么办?!以后所有人都要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个杀人犯的孩子!”

  那时,梁茶才真的痛彻心扉,恨不得自己当即就去死。

  可他不能死,他死了才是真的害人精,才是真的扫把星,才是真的让程程姐和他的孩子万劫不复。

  刚读到大二的梁茶在医院养了半年,直接退了学,早早迎面头破血流地摔进滚滚尘埃里,接受社会的毒打。

  而他学会的第一课,就是要,缩起脖子来做人。

  把头压低了,把脊梁弯下来,绝不逞凶斗狠,绝不出言不逊,绝不招惹是非。

  可是他修炼的还不够,所以当初才会造口孽,又招惹到了商轻离这个煞星。

  他挂了一次水就不听医嘱的出院了,梁茶买了车票又回了老家一趟,他知道娄哥不愿意看他,只写了一封信给他,让狱警代为转交,然后去了墓地,找到墓地管理员,用他攒够的钱,以及程澄姐一直不肯要退给他的钱,在父母的墓旁边,给自己也买了一座空白墓。

  空白墓的地方不大,他突发奇想地看了一会儿,整个人跳进了墓坑里,毫不顾忌地躺了下去,整个人蜷缩在了墓地里,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眨巴着眼睛喃喃:“好困……”

  他脸上病态的红晕又慢慢爬了上来,双手搂紧自己,脑袋靠着梁爸梁妈墓碑的方向,忽而笑了声:“爸,妈,幸好你们烧成灰变小了,否则这么小睡着还真挺挤的……”

  他喃喃说了些有的没的,灰蒙蒙的天空突然就飘起了雪。

  纷纷扬扬地撒在了他的身上。

  他睫毛上落了雪,乌黑的头发上渐渐堆了层薄薄的白雪,缓缓闭上了眼。

  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沈渊寻了个感恩节的由头,给梁茶转了份红包过去,可整整一天都没人领。

  他直觉不对,打了几个电话过去也一直显示关机。转头就给商轻离打了个电话,那边声音很吵,明显是在会所。

  他接起来的时候,很是不耐:“怎么了?”

  “商总,梁茶不见了。”

  商轻离闻言下一瞬,脸色冷下来,将还要往他身上贴的人狠狠推开,走到安静的地方再次重复:“什么叫不见了?公寓呢?”

  沈渊:“我查过公寓大门的监控,他两天前……背了个背包离开后就再也没回去过。”

  商轻离深吸一口气,刚想摔了电话,就听对方说:“我转过去的节日红包没有收,电话也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还有,我查了一下,他两天前有在附近市医院就医的记录,是高烧,但是只挂了一次药水就再也没回去过。”

  商轻离一怔,只觉得隐隐额头青筋暴起,他突然脑海闪过什么画面,沉着声音问:“那就继续去查,对了查下他老家!”

  很快,沈渊报了失踪,才找到梁茶的乘车记录,报到他老家那边,一路借助公安找人的力量,蛛丝马迹才发现他一路去了监狱,然后直接去了墓地,现在大半天了一直没出来过。

  商轻离早就在查到梁茶回了老家的消息后,就买了最早的航班飞了过去,落地听到沈渊传回来对方的路线,直蹙眉,暗道:“这家伙怎么尽去些乱七八糟的地方?”

  但他还是一路狂奔,大有要把人抓到手大骂一顿的架势,怒气冲冲地顶着一路的飞雪和沈渊到了墓园。

  哪知道那瞬间,他骤然看到梁茶整个人躺在一个空白墓碑下的土坑里,浑身铺了一层挺厚的雪,也不知道在里面躺了多久时,当即就震住了。

  沈渊也难以置信,侧头扫了一眼,意外看到了旁边的墓碑上有个梁氏,再一看,似乎是一对夫妻,一对死于同年同月同日的夫妻。

  商轻离哪里还注意得到那么多,他暗骂了一声,却对把自己囫囵塞进个狭窄墓地坑的梁茶无计可施,怒得上前伸手一把拽住他的手使劲往上拽,乍一摸到那滚烫的手吓了一跳。

  嘴上有些气急败坏地冒着热气怒喊:“梁茶!你他妈给我起来!”

  “我那些不过是逢场作戏,你闹什么寻死觅活?!”

  昏沉沉的梁茶隐隐好像听到了商轻离的声音,但脑袋太重,眼皮太沉,他什么也听不清,还当是做梦。

  鹅毛大雪飘然而下,商轻离颇觉狼狈地伸手使劲拽着梁茶的胳膊,可耐不住对方的身体是软的,又沾了雪,滑了以后湿滑难握,刚拉上来一点,就跌落下去,就像被那墓坑里泥泞的土死死吸着往下陷。

  “梁茶!你他妈装什么死!你给我起来!”

  商轻离一边咆哮着,一半使劲拽着他,滑脱了手就再拽,像是跟自己较劲一样。

  沈渊实在有些看不过眼,在旁边帮忙,好不容易将浑身又是泥又发烫的梁茶从坑里刨了出来,沈渊看他脏成这样,老板肯定不愿意背的,弯腰就示意商轻离扶着梁茶让他背上。

  哪知道商轻离拉开他,自己弯腰:“我来,快点,晚了别让这倒霉玩意儿自己死了!”

  沈渊一怔,忙帮忙把梁茶推到他身上。

  商轻离突然被压,脚步往前踉跄了下,脚下踩着湿滑的雪地,双手搂着梁茶的双腿,再一用力将人往上抬了抬,两人那烫得要着火的脑袋就贴在他脖颈处。

  他一怔,嘴巴抿紧了些,背着人快步往外走去。

  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他们身上,他察觉到身上越来越烫的身体,只感觉心底发慌,脸上却越来越寒。

  他忍不住低声骂道:“你这个怂货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发什么疯?哪有正常人是在墓坑里睡觉的?!妈的,比我还疯!”

  可他背着梁茶还没走出墓园,就听到了背上的人迷迷糊糊地傻笑,稀里糊涂地回:

  “那是……那是给我自己买的,我也……我也买房了呢。”

  商轻离脚下一顿,险些被他气笑了。

  “呵,你这穷屌丝还真是一步到位,直接给自己买了个园林风景房是吧!”

  然而梁茶这回却没吭声,就在商轻离以为他又昏过去的时候,耳畔隐隐约约地传来了一声有些委屈又难受的哭腔:

  “……商轻离,我的魔法失效了,我根本就不会魔法,我就是个泥巴种……”

  “能不能再久一点……能不能再假装久一点……”

  他没敢说出口的是,能不能再假装久一点,好像真的有点喜欢他。

  而商轻离一愣,心思一转,哪里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低嗤了声,到底还不是栽他手里了?

  他心里暗爽,双手背着他在大雪里快步往前走,眉眼间尽是掩不住的笑意,敷衍又得意:“好好好,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