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那年冬天与你分手[娱乐圈]>第86章 无字情书06

  陆玮琛多虑了。

  裴令宣万事俱备赴约的那天, 宁则远压根没去;他不愿自作多情地设想对方是为了躲他才不来,但他又实在想不出宁则远缺席的其他原因。

  他们两个对电影的偏好重合度不高,宁则远眼光挑剔, 对自家老父亲的代表作敬谢不敏, 却很认可陆真鸿电影里的文学性;裴令宣觉得陆导写的那些抑扬顿挫的长句对白无聊至极, 远不如宁勤影片中直白简约的语言风格功底深厚。所以吵来吵去,只能求同存异。

  但他们对邓闻生的看法难得一致——邓导是天才,一百年只会出四五个的那种。哪怕邓闻生在奖项上的“实绩”不如宁、陆二位,可那样高不可攀的才华, 又何须权威的认证;电影节不给邓闻生颁奖,只会叫人唾弃评审委员会那帮酒囊饭袋有眼无珠。

  原话出自宁则远。

  邓闻生和陆真鸿的履历相似, 主要活跃于90年代和千禧年中期, 十年前迁居国外迎娶了一名外籍记者做妻子,而后一直处于半退隐状态。

  裴令宣第一次见本人,邓导属于大器晚成,岁数比另外两位年迈,头发已褪色成发亮的银白;可纵使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眼中也未必有那份刚毅迥亮的光芒。

  他是小辈, 是听人号令的演员, 没胆子肆意插嘴参与话题,不点他的名, 他就安心当一根人形拐杖。陆真鸿患过重病, 身体底子大不如前,不能跟人比拼气力,爬到半山腰的凉亭便被随行的医生要求坐下歇息。裴令宣自觉地守在一旁端水递毛巾;看他面色如常, 连汗都没出,陆导摇头道:“年轻就是本钱啊。”

  他只微笑, 不出声。

  “好孩子,你跟着去吧。”陆真鸿和善地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跟上还在攀登的两道背影。

  有护理医师和秘书留在亭子里,他是不必强行耗在这儿。

  “那我去了,陆导。”他说。

  “嗯,跑快点。”

  收到首肯,他从凉亭的檐角下走入阳光,步伐轻捷地跃上石头台阶;他穿着一身白衣服,洁净的纯白色在灿烂春光的照耀中亮得刺眼。

  “宁导,小远怎么没来?”他露出活泼的一面,熟络地问候。

  “小远陪他妈妈去啦。”宁勤温厚地回应他,“最近都没听说你的消息啊,令宣,你在忙什么?”

  “我还以为今天能见到他,”他第二句才交代自己,“我刚度完假回来。”

  宁导有着成功男人的必备品质:开阔的心胸和宽广的眼界。断然不可能和他掰扯那些个弯弯绕绕的儿女情长,何况牵扯到自己的儿子,又不是多光彩多有脸面的事,就当过去了,不提了。念及他姑且算个受陆真鸿青睐的人才,主动介绍他道:“老邓,这是令宣,很灵性的孩子。”

  “邓导您好,我姓裴。”

  “裴,你的姓这个字很好看啊。”邓闻生和他握了握手,“我看过你的资料,很优秀,后生可畏。”

  “哪里,都是运气。”

  “太谦虚了。”宁勤背着手往前走。

  “宁导说的对,做人可不能太谦虚。”邓闻生瞅着他,“跟我说说吧,你演了这么多戏,对这行有什么体会?”

  “我很幸运,我在这行积累的经验,都不能构成有参考价值的感悟,或是体会。”他实事求是道。

  他不按常理出牌,宁勤回看了他一眼。

  “噢,那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可以提问吗?”

  邓闻生笑容豁达道:“可以!问吧。”

  “我妈妈的梦想是做演员,但因为我的出生,她没能如愿,所以我从小被当成一个演员培养……”裴令宣从很久以前开始讲起,拖沓的表述方式不符合他的个性,但他仍决定从一切的起源娓娓道来。

  “我妈妈喜欢演戏,也爱看电影,她每每去电影院都会带我,但小孩子不安分、坐不住,我一吵闹她就会训斥我。在我的整个幼年阶段,我都对黑漆漆的电影院抱有根深蒂固的厌恶和恐惧。在家里的影碟机上播放光盘会让我好受些,因为在自家客厅不用关灯,我能悄悄搞点小动作,自得其乐。

  “也不是说我不喜欢看电影,有些影片我能跟着大人看得很入迷。但我妈妈看的大部分片子,对于刚识字的小孩儿而言,都太过深奥了。我看不懂那些电影在讲什么,更没法理解剧情,我只能在如坐针毡中祈祷电影快点结束,我想睡觉,想看动画片。

  “在我的童年回忆中,有几部特殊的电影,像是您的《春蝉四部曲》。

  “由于我妈妈痴迷扮演秋晨的男演员,我小时候把这四部电影看了很多遍,很多遍。可是我每次看,都会好奇——为什么最后春雨没有走进那个洞穴?对不起……但这个疑问困扰了我将近二十年,我翻遍海内外的影评和解说,也看了您的多篇访谈,都没能解答我的疑惑。

  “这次我很荣幸能和您当面交流,所以我想听您亲口谈一谈,这么设计情节的原因。”

  “《春蝉》啊……”邓闻生追忆道,“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宁勤说:“快三十五年了。”

  “嗯……这个问题嘛,”邓闻生沉吟良久,望着他的眼睛说,“我有些忘了。”

  裴令宣惊讶道:“忘了?”

  “哎,是这么回事的。电影,它不是文学,虽然在一部电影上映前,导演会剪辑出多个版本,反复观看,进行一遍又一遍的删减,但拍电影终究不是写文章,它是不能推翻重来的。在前期拍摄工作完成后,能用的素材就已经定型了;只能说,我当年就没有想过要拍春雨走进洞穴的场景。后期剪辑的过程中,即使我改变了主意,想过「或许让她走进去更好」的可能性,但以当时的条件,我也没办法再重新构建场景,请演员回来补拍了。”

  邓闻生无可奈何道:“如果你问的是,为什么我当年就没有想要过拍春雨走进洞穴的那一幕。嗯……放在三十年前,你来问我,我会长篇大论地回答你,向你解释、跟你讨论。但现在,时间过去太久了,我的头发都白完啦——所以我的确记不得了,很抱歉啊。”

  这样的答案,令裴令宣大失所望,他的眼中不加掩饰地浮现出了深深的惆怅。这是失礼的,但千万别在导演跟前飙演技,他吃过教训,片场之外,真情流露就好。

  邓闻生受到情绪感染,略表歉意道:“如果是写文章,那就很简单了。在文章发表过后的若干年,只要我愿意,我随时都能对故事进行各种层面的修改、润色,如果不满意,我甚至能马上动笔重写一遍。假设《春蝉》系列是文字故事,我可以依照你的心愿,为你写一版你想要的结局。但它是电影,木已成舟,我也没法子了呀。”

  “没关系,您并没有亏欠我,或亏欠观众什么。”裴令宣尽量挽回气氛,“这不过是我个人的疑问,它不是漏洞,更不是瑕疵。我很感激您创作了《春蝉》这样的电影,它影响了无数的演员和导演。是很伟大的作品。”

  “你的赞美,真是善良而慷慨啊。”邓闻生反倒忧郁起来,“我一向不喜欢回溯过往的作品,我不看报纸和杂志写的影评,也没关注过我的观众们,对我的电影,是个怎么样的想法。因为我知道,不论好与坏,它都是不可更改的事实。我时常对我曾经创作出的电影,感到无比骄傲;又时常对我只能创作出那样的电影,感到十分沮丧。它们是好还是不好,如果重来,能不能更好,我……不确定。”

  裴令宣的眼眶一热,他没有做过导演,也没写过故事,可他对这段话无比的感同身受,骄傲的是他,沮丧的也是他。

  “我很久没拍电影了。或许是我老了吧,我看我家院子里的银杏树,总感到它的叶子不再金黄了。这样的世界很可怕,青草不再鲜绿,叶尖的朝露不再永恒,潮汐会褪去,海水会枯竭,神殿庙宇会坍塌成废墟……一个眼里只剩枯败和灰暗颜色的导演,他已经失去了拍出好电影的才能。”邓闻生长吁短叹道,“我几乎认命,如今的我,只是个一无是处的老东西了。”

  裴令宣一个字也说不出,他咬紧牙关,想象自己是否也会有枯萎消弭的那一天。

  “可是,这世界上竟还有你。”邓闻生先侧过头和宁勤对视,随后目光回到他身上,欣然道,“你是个神奇的小人儿,我一见你,就觉得你该出现在五彩斑斓的华章、或光怪陆离的影像上。你不用多说话,只要站在这里,一蹙眉头,我就想拿摄像机对准你。可就算镜头离你的双眼只有一厘米,我也窥探不出你的内心在想什么。”

  “你的想法,一定神秘而深邃。”

  宁勤打岔道:“够了老邓,你都把他吓得脸红了。这孩子不经夸的,你一夸他,他要么哭,要么紧张。”

  “没有没有……”裴令宣仓皇无措地摆手,“是意外,两次都是意外。”

  然后他就被笑了。年长者逗弄低幼的晚辈,总是要笑他们两句的。

  这种调笑不带恶意,他不能过度敏感或置气。

  他陪着两位大人物爬到山顶,再乘缆车回到山脚下。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提过一句新电影、男主角、试镜……等相关的词汇或事项。裴令宣差不多以为那就只是一次普通的登山休闲活动。

  然而,还不到一个月,他便收到了由邓闻生亲自寄出的剧本手稿。

  故事的开头这样写着:

  献给热爱《春蝉》的小裴老师,剧中的人物设计是遵从着他对春雨的疑问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