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多司从梦中惊醒的时候还有些恍惚。
他出了一身的汗, 后背湿.热黏.腻，枕在一双结实的大腿上。
在深山老林里接连存活了十几天，这份温暖让他有一种舒适安心的感觉。
抬起眼, 他看着坐在草地上的尤尼西尔，对方两只手撑在身后，正眼神清明地看着前方的湖。
从“温柔乡”中坐起身, 他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伤口虽痛，却没有了昨天影响全身的倦怠。
他很久没有睡过这么好的觉了。
“今天已经是十五天了。”他突然开口。
尤尼西尔侧头看向他，那双蔚蓝的眼睛莹润明亮，比那汪湖还要漂亮的动人心魄。
“对，今天是第十五天。”
李多司揉了揉眉心, 他不曾忘记过这件事, 只是他分得清急缓，从没有在训练中表现出异样罢了。
刚刚在梦里, 他见到了边境星。
那是战争还未结束的时候，遍地的废墟还有满天的炮火, 那个深入地底内部的实验室冰冷阴郁, 像死神的镰刀以极其残忍的方式收割了一条又一条生命。
李多司没有进入实验室，也没有在那个时候沾惹毒气，要不然他不可能被送到首都星。
他只是在六岁那年, 战争终于结束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了那个被炸毁的地下实验室。
在炮火中倾泻而出的毒气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 无数的人在叫喊, 在狼狈逃窜, 面带绝望。
而他被一只手用力地捂着耳朵，他再也听不见那些声音, 因为对方的力气太大，他甚至无法抬头看清搂着自己的人是谁。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边境星。
当一切都停止的时候，他已经被送到了外面的难民营，经过严格的筛查，他被送往了首都星。
那个时候，有人对他们说，他们就是边境星未来的火种。
这句话他一直都记得。
“尤尼西尔。”
“嗯？”
他转过头，一脸认真地看着他，“我一定在很早的时候就见过你。”
尤尼西尔愣了一下，随即笑开，凑到他面前，眼含深意地说：“你在对我说情话吗。”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深深地看着尤尼西尔这张英俊成熟的脸，试图和记忆中那张明艳夺目的脸重合。
只是幼年的记忆太模糊，他怎么也无法回想起来。
“你不担心你的实验会失败吗。”
尤尼西尔坐直身体，眉眼飞扬。
李多司的内心重新沉淀下来，他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说：“它成功了。”
“你怎么知道。”尤尼西尔抬头看向他。
“你已经告诉我了。”
他低下头，眼眸明亮而专注地看着尤尼西尔眼里压抑的狂热。
……
这将是一个里程碑式的胜利。
妮可妮捂着嘴，浑身颤抖地看着被清空的毒气，清新的空气带来久违的生命力。
她颤抖地说：“成功了。”
边境星有救了！
木骆愣愣地站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从十二年前开始，一代又一代的科研人员经过了多少的努力，付出了多少的精力，以自身的身体为代价，在绝望中寻找希望。
而那时的研究一切都是从零开始，科研人员必须亲身感受过毒气，接触毒气，才能从中找到攻破的方法。
当实验一步步地走向成功的地方，却发现试剂无法存活，这种当头一棒的感觉让沉浸其中的老教授们陷入了迷茫。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的放弃了。
但是没有人怪他们，因为他们大多数人都是因为身体无法支撑他们继续实验才会选择放弃。
可时间越长，这份留下来的难题就越是成为了无法跨过去的心魔。
“原来真的这么简单。”特里多喃喃出声，在那头凌乱的卷毛下，他的眼睛无比明亮。
其实现在所有人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因为他们付出了太多的时间，却在如此寻常的一个早上，像往常一样习惯性的接受失败，却发现这个静静摆放在真空室已经快被人遗忘的试剂成功了。
“我已经通知了尤尼西尔上将，他现在带着学生们在回来的路上了！”
查格很兴奋，这个从来都稳重体面的青年也露出了从来没有看到的激动和紧张。
他激动于这万中无一的成功，他紧张于边境星即将被解决的困境。
“整理好所有的资料进行上报，及时关注星网动态，准备把解毒剂研制成功的消息发送出去。”
常长面色冰冷地站在门口，他一如既往的沉稳，所带来的气场让众人恢复了冷静。
“是！”
查格行了个军礼，立即马不停蹄的去进行准备。
“上将，这是李多司的研究成果。”
妮可妮看向常长，很显然，她希望这份功劳能记上李多司的名字。
“我知道。”
常长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
妮可妮心下一松，大概明白了对方会把这件事处理好。
若说尤尼西尔的行事手段是张扬狂妄又肆无忌惮。
那么常长绝不像他表面看起来冰冷又毫无城府。
相反，如果不是他本人的志向是想成为一个军人的话，他一定会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
他完全懂得如何在贵族之间周旋，如何玩弄权势，如何让民众信服。
只是处在他这个位置，他往往不屑于去这么做，但只要他想，他可以做的很好。
温斯卡家族是天生的权贵政客。
……
——“什么！开玩笑吧！解毒剂研制出来了？”
——“不是说边境星没救了吗，我都打算移民去外星系了。”
——“楼上的叛徒赶紧走！反正我永远不会放弃首都星！”
——“现在好了，边境星有救了，应该就不会影响到首都星了吧。”
——“只有我好奇是谁把解毒剂研制出来的吗，据说很久之前，帝国就派遣了博士和科研人员进行研究，可惜都失败了。”
——“前面说的是真的，我家二叔就参与了这个研究项目，只是身体不行后来退下了，其他的出于保密我不能说，总之这个项目危险性很高。”
——“这么多年，军部也把这些消息捂的太严实了吧。”
——“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军部捂的严实，而是我们根本就不关心……”
——“啊？边境星还在？不是早就成了废墟了吗？”
——“……”
当年首都星作为战争期影响最小的地方，几乎很快就恢复了元气。
许多的战前消息与边境星的近况不过是他们日常的消遣罢了。
甚至平静又悠闲的日子里，更多的娱乐占据了他们的时间，他们也就根本不愿意去关注边境星的情况。
毕竟那里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军部只公布了这一条消息，并未有详细的说明，也没有科研人员的名单。
可正是这一条引人猜测的消息，引发了大量的讨论。
关心边境星的人只在少数，大多人更关心是谁研制了解毒剂，甚至因为边境星和尤尼西尔的关系，更多与尤尼西尔有关的揣测出现在了星网上。
常长一边关注星网上的动态，一边和上层周旋。
他并不想顺从他们的意思快把李多司交上去，至少在拥有权力的上层那里，他至少要拿到足够多的筹码，才有和他们谈判的资格。
而星网上的那些揣测就让他们去猜吧，反正猜的越久，李多司能站的位置就越高。
“尤尼西尔他们到了吗。”
查格点开通讯，激动地说：“到了！”
李多司只知道他的实验成功了的消息，并不知道星网上的动向。
他们一个个刚从深山老林里放出来，除了他之外，好几个学生都进了重症病房。
虽然他的伤口自己已经处理了，但被送回之后，他还是第一时间进了医疗区。
“实验……”
“先进去治疗伤口。”
李多司没把话说完，人已经被推进了病房。
尤尼西尔站在外面抽了一整支烟，才抬脚走向常长的办公室。
没等他踹门，查格已经将门拉开，双眼明亮地看着他。
“常长，你是想那些人把李多司吃掉吗。”
他径直走过去，双手撑着桌面，任由烟灰掉在常长昂贵的办公桌上。
常长盯着那个被烟熏焦的灼痕，抬起眼说：“我正在谈判。”
尤尼西尔没有耐性去了解他怎么谈，和什么人谈，谈什么，他只提出他自己的要求。
“第一，不能让那些人榨取李多司的价值，第二，保护李多司的隐私，第三，控制好舆论消息，我不想看到有一条骂李多司的评论出现。”
他伸手碾灭了烟头。
常长视线下移，看着桌面上被烧出来的疤，面无表情地说：“好。”
尤尼西尔说完就走。
“李多司是个聪明人，即便你不过来和我说这些话，他也会做出一个明智的选择，另外，赔我一张桌子。”
尤尼西尔向他竖了个中指。
他走向医疗区，妮可妮正站在外面，看到他的时候，向他打了声招呼。
“尤尼西尔上将。”
他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里面还在治疗，妮可妮递了支烟给他，他拒绝了。
味道太浓，李多司一出来就会发现。
妮可妮没有强求，她自己叼在了嘴里，却没有点燃。
一边的特里多浑身都在抖，通红的脸像喝醉了酒，眼神狂热地盯着尤尼西尔。
只是木骆站在他前面，高大的身躯将他挡在了身后，若不然就会有人发现他变态般的表现。
“伤口没有感染，好好养着就行。”
医生话刚说完，尤尼西尔已经飞快地走了进去。
2
病房里的李多司正在看星网，在尤尼西尔进来的时候，他转头看向了他。
他的脸上并没有过多的波动，想来他的心里已经有了明确的打算。
“我的伤不重，可以不用躺在病床上休息吗。”
他当然可以直接离开这里，但他还是询问了尤尼西尔的意见。
对方没对他说一句担心，他却知道他一直在担心他。
“可以。”见他精神饱满，尤尼西尔松了一口气。
李多司翻身下床，因为治疗伤口，他没有穿上衣，身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所以行动的时候有些不便。
在他要穿鞋的时候，尤尼西尔蹲在了他面前，托住了他的脚。
“尤尼西尔。”
他眉心一蹙，想把自己的腿收回来，尤尼西尔却抓住了他的脚腕，抬头看向他。
“有什么关系吗。”
他拧着眉，觉得这样不太尊重尤尼西尔。
“我们是什么关系。”尤尼西尔抓着他的腿，继续给他穿鞋。
“谈恋爱。”
“不。”尤尼西尔站起身，抓住他的手，“我们结婚了。”
两个同样的戒指泛着亮眼的光晕。
“所以我照顾你很正常，收起你脑子里那些不应该出现的念头。”
这个时候的尤尼西尔相当霸道，一点也不给他发表意见的机会。
他叹了口气，配合地伸出手，任由尤尼西尔帮他穿上衣服。
果然，他一点也说不过他。
出门的时候，尤尼西尔在后面牵了牵他的手，轻声说：“我一点也不喜欢你跟我客气。”
话说完，他就松开了他。
他站在门口，愣了一下，正要回头去看尤尼西尔，却听到妮可妮在叫他。
“李多司，你没事吧。”
他抿着唇，掩去了眼中那一抹深色，回头看向妮可妮。
“我没事。”
大家都等在外面，看到他苍白的脸和明显瘦了许多的身形，有些令人咋舌。
尤尼西尔还真狠。
不过李多司对自己也狠。
“你不需要再休息一下吗，还是你现在要去看你的实验成果。”
木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虽然他的心里很迫不及待，但他还是礼貌性地问了一下。
“常长上将应该有话要跟我说。”
他径直看向站在前面的查格。
既然常长上将要找他，妮可妮他们就不好意思在这里耽误他的时间了。
走的时候，特里多十分不舍，直勾勾地盯着尤尼西尔，只是他还是不敢上前主动和他说话。
尤尼西尔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侧头看过去，就见一个娇小的omega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红着脸躲了起来。
他不以为意地收回了视线，继续看着前面的李多司。
特里多则因为尤尼西尔那短暂的一眼，直到回了实验室仍旧亢奋的满脸通红。
“你看起来像要爱上尤尼西尔上将了。”妮可妮面带揶揄地笑了一声。
“不不不，我……我怎么能和尤尼西尔上将，不过如果他愿意的话，我……我也……”
看着他迷离的双眼显然已经开始想入非非。
“他不愿意。”
“……”
特里多迅速脱离了梦境，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妮可妮依旧是笑，叼着没点燃的烟，远远地看向前方的天空。
距离前往边境星的日子应该要到了。
……
常长挂断通讯，将一份保密协议递给了李多司。
他看了一眼，毫不在意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你看，我说了他是个聪明人。”
常长抬眼看向青筋直跳的尤尼西尔。
他当然也不是一定要李多司从中获得多少好处。
可李多司是他的人，是他的alpha。
他想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给他。
“这并不是我的成果，我当然不能窃取，也不能为私人所用。”
李多司的态度很坦然。
他十分清楚，如果没有当初老教授们的研究，以他的能力，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取得如此突飞猛进的成果。
而且他很早就说过，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天才，自然不能享受这份盛誉，他只是踩在前人的肩膀上垒上了最后一块砖。
常长收起了这份保密协议，一个小时之后，有关解毒剂的研制人员的名单就会公布出去。
李多司做了个聪明的选择。
以他个人的身份绝对承担不起这份荣誉，但他的名字又会出现其中，以学生的身份，在一众具有权威的科研人员中，他又足够耀眼。
“还需要我做什么吗。”他看向常长。
“不用了，接下来请好好享受你的假期，你应有的荣誉和奖赏也绝对会送到你的手上。”
常长以正视的眼光看待他，而不再是将他当做一个普通又渺小的年轻学生。
话说完，他又看了眼尤尼西尔。
对方一直站在李多司身后，虽然面色不太好看，但却从未干涉过李多司的选择。
倒是难得。
尤尼西尔对上他的眼神，冷冷的向他抬起了手。
只是这个时候李多司却回头看向了他。
“尤尼西尔，我们回家吧。”放松之后的神经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迅速收回动作，站的笔直。
“好。”
转身离开的时候，他拉了拉李多司搭在肩上的外套，并留给了常长一个“你等着”的眼神。
常长目送着他离开，在他跨出门的时候，眼尾上挑，不轻不重地哼笑了一声。
尤尼西尔青筋直跳，差点没忍住砸了他的门。
“怎么了。”李多司回头看向他，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从刚才开始，尤尼西尔就一直没说话。
“没什么。”尤尼西尔调整好脸上的表情，再看向李多司的时候，心情莫名得到了平静。
李多司看着他，又收回了视线，轻声说：“我并不在意那些奖赏，从一开始，我就只是为了能够回到边境星，所以我所有的努力也好，付出也好，都只是为了让人看到我，为了达到我的目的。”
他第一次对尤尼西尔说这些心里话。
虽然他们现在看起来感情平稳又充满信任，但其实他们从未聊过心里的想法。
过了一会儿，或许是周围太沉默了，他又说：“当然，如果有我也不会介意。”
谁也不是冤大头。
尤尼西尔笑了，他放松下来，很想靠在李多司身上，蹭一蹭他，亲一亲他。
但鉴于李多司身上有伤，他只好可惜的放弃了这个想法，只抓紧了他的手。
感受着手上的十指相扣，李多司抿了下唇，有些犹豫地说：“尤尼西尔，我并不是要故意跟你客气。”
他不是一个会把问题留在明天解决的人。
但他又确实不理解尤尼西尔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尤尼西尔看着他蹙眉深思的模样，在心里感到好笑的同时又有些柔软。
他一个肆无忌惮，哪怕到了三十岁都不知收敛的人，却总是在他年轻的小丈夫身上感受到一种含蓄的温柔。
“我知道。”他眼神柔和，晃了晃李多司的手，像个小朋友。
李多司侧头看向他，尤尼西尔现在心情又变好了。
他总是很容易生气，又很容易哄好。
哪怕李多司自己都不知道尤尼西尔为什么在生气，也不知道该怎么哄他的时候，尤尼西尔自己也能把自己哄好。
他松下一口气，不希望尤尼西尔因为他不开心。
李多司在认真的经营和尤尼西尔的感情，他看起来年轻，又给人一种冷淡的感觉，但实际他非常宽容。
无论尤尼西尔提出多过分的要求，他会基于自己的原则拒绝，却不会真的让尤尼西尔因为他难过。
他想，尤尼西尔是他的恋人，也是他心里最特殊的人，那么他所有的特权都应当属于他，再退让一些也是应该的。
想了想，他又说：“如果我哪里做的不够好，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我很尊重你，但可能有时候会让你觉得生气，我不想让你不开心。”
他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尤尼西尔。
李多司确实不会说情话，但就是因为足够真诚，才更让人心动。
“你希望我开心吗。”尤尼西尔定定地看着他。
“当然。”
尤尼西尔与他不同，与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对方非常的热情，又是个极其肆意张扬的人。
即便有时候他会觉得招架不住，但他很喜欢尤尼西尔所展现出来的热烈张扬，以及他任何时候笑起来的模样。
那会让他有一种生命绽放的感觉。
况且，尤尼西尔从未因为年长和身份干涉过他的任何选择。
这样想着，他对尤尼西尔的喜欢似乎又更深了一点。
尤尼西尔牵着他的手，突然停下脚步，直勾勾地看着他说：“那你现在能亲亲我吗，如果你能亲我一口的话，我会更加开心。”
这里？
现在他们还没有走出军部大门。
尤尼西尔知道李多司不喜欢在公众场合做出过度亲密的行为，他只是像往常那样说说罢了。
见李多司脸上露出迟疑的表情，他开始笑，但很快他脸上的笑容就定住了，因为李多司一只手托着他的后脑，低头吻了上来。
那瞬间，他看着李多司的眉眼，觉得自己看到了李多司长大以后的样子。
啊，李多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比他还要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