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防之事不出差错,试院内环境、食宿等亦被安排得当,还有两名太医随时在旁待命。
如此众考官以邱大学士为首,便能稳稳当当为大梁择优挑选人才。
萧珩连着几日亲去现场,皆平安无事。
可此处虽平安,却不代表先前查出的春闱舞弊案就这么罢了。YST
若非有那场梦提前示警,即便是小心谨慎如萧珩,也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届时万般无奈下满盘皆乱,就算他用尽全力力挽狂澜,恐怕也终究难逃厄运。
有谁能想到圣上钦定的主考竟在出题前先泄题?
又有谁会知晓城南小瓦巷中的一个普通士子,会是科举舞弊案最大的关键?
这件事虽被扼杀在最初阶段,可却依旧令人心惊。
究竟是谁说动了当朝大学士参与此事,又是利用何种渠道将考题泄出,买了考题的究竟有多少人,贩卖考题所得银两又去了何处。
这些无论哪一点,深究下去都可能挖出叫人震惊的内幕。
因此拿下的相关人等却并不少。
不过萧珩早已提前与吴尤打过招呼,又向梁帝说明自己的意图。
既要引蛇出洞,便不用急于一时。
试院之中忙忙碌碌,试院之外则肃穆庄严。
萧珩去看过几回后便没再近前打扰。
虽说他是主持此事之人,但萧辞和萧宁既已将这差事放在心上,做得也很好,他便没必要一直巡看。
一则看得多了,影响旁人正常办差。
二则也显得对他们的能力有所怀疑,反叫人生出逆反之心。
三则是因萧珩没多久便发现一个问题。
他若不在,这两位皇兄遇事并不会去询问同在现场的礼部尚书徐大人,而是直接商量着解决。
可他一去,他们俩便似找到了更加可靠的主心骨,完全没了思考的能力,只会满脸疑惑。
犹豫或茫然或纠结地问:“六弟,你说该当如何?”
萧珩虽知道该当如何,却实在不想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亲做决定。
尤其是那种——
太医带来的药不太够了怎么办?
有几位大人想要吃新鲜的鱼,可今日咱们并未准备鱼怎么办?
又或是原本安排好的禁军突然家中有事,想着回去一趟处理完了再回来,不知这能不能成?
邱大学士的家眷担心他年纪太大受不住,却又知晓不能随意耽误阅卷大事,便站在试院戒严之外既不进来也不肯走,该当如何处置。
如此这般稀奇古怪的问题。
萧珩是一个都不想再答。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他便干脆寻了处最近的客栈住下。
既可于高处随时观察现场的情况,又不至于被两位皇兄给烦死。
林黎倒是提了几次想将府中的黑风和团子接来。
但考虑到两只奶狗毕竟还小,贸然换了环境可能难以适应,再加上万一它们——
尤其是黑风性子活泼,万一碰上怕狗或者厌狗的,难免惹出事端。
萧珩便不曾同意。
两只小狗虽不在身边,他们主仆倒也不曾闲着。
除了坐在顶层临窗的位置看着远处的动静,偶尔也去周围的铺子里逛一逛走一走,又或者去街边的酒楼尝尝新出的菜品。
有时还会叫随行的侍卫小厮去远些的六香斋买点心。
于是日子便这样看似平稳的一天天过去。
艳阳高照,又是个极好的天。
微风吹过时虽还带了几分凉意,但在温煦之中却更显得沁人心脾。
萧珩有些懒散地靠坐在临窗的软塌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视线则时不时落向试院的方向。
萧宁平日瞧着不着调,办事真正认真起来还是有些能力的。
明明是在京城之中试院门口,却愣是被他守出了军营的感觉。
一旁的林黎显然也颇有同感,正嘴巴不停地边嗑瓜子边道:“恭郡王殿下如今倒有了几分武将的模样了。”
萧珩闻言,淡淡瞥他一眼:“那他从前是什么模样?”
林黎斟酌了一下语言,想到了比较精确的形容词。
“莽夫。”
邻近试院,这条街上开着不少客栈。
萧珩为确保自身安全和视野开阔,选的这一家自然算是上乘。
又因是最顶层的雅间,便更加精致,隔音也好。
他们正常说话,声音并不会传到外面。
能被林黎这种莽夫中的莽夫评价为“莽夫”,他这位五皇兄可真够行的,从前在人前得是什么形象?
萧珩正要继续开口,却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喧哗。
这倒是稀奇。
他临时换了话题:“外头怎么回事?”
早有在外守着的侍卫开门进来,到了跟前:“殿下,是几个此番参加春闱的举子喝多了酒,在楼下和掌柜的吵闹着非要上来。”
毕竟隔了三层楼,他们虽站在过道中,可楼下人多口杂实在有些听不清,唯有其中几个关键的词句比较清晰地落入耳中。
大概意思是知晓了,其中详情却不明。
萧珩微微抬起上身,又稍一用力坐起身来。
“这些天了,他们应当知道此处是本王住着,即便喝醉了酒不至于如此不知深浅。你们不要声张,先去听听究竟是什么事。”
林黎坐在一边,满脸好奇,手中的瓜子都不嗑了:“闹着要上来?做什么,疯了?”
萧珩主理春闱,这个时候与任何人都需减少接触,尽量避嫌。
此事便是平日里想着来拍马讨好之人都明白,他们身为参考举子却不管不顾径直上门,也不怕旁人说他们别有图谋。
不是疯了是什么。
那侍卫想想,本都已经准备退下了,闻言又回忆道:“是挺疯的,进来就胡乱嚷嚷,属下还听到他们提起主子了,似乎还说了什么公平不公平的话。”
林黎一听就将手中的瓜子直接扔回了瓷碟之中,站起身来:“挑衅来的?还以为能一直安安稳稳到放榜呢,看来还是不成啊!”
他说罢,跃跃欲试道:“要不属下也去探探情况?”
“……”萧珩抬眸看看他,又看看那得了吩咐刚要退出去的侍卫,突然站起身来:“你等等。”
抬手将因躺着而变得凌乱的衣摆理好,他道:“本王亲自去看。”
雅间的大门刚被打开,下方嘈杂的声音便晃晃悠悠传了上来。
萧珩听不太清,索性带着林黎悄无声息又下了一层。
楼下众人群情激愤,几个士子面红耳赤。
根本没注意到楼上的动静。
“科举一事,乃是为我大梁选才,怎可这般儿戏?”YST
“堂堂礼郡王,他若真的问心无愧,还要叫你拦在此处做什么?你让开!你让不让?”
“不错,你不过是个客栈掌柜,你懂什么?”
“我等寒窗苦读数十载啊!盛夏酷暑寒冬腊月,其中艰辛你根本不能理解,既不能理解,便不要参与,何以在此做拦路虎?”
“你让我们上去,这一切跟你无关!我等不过是手无寸铁,区区读书人而已,你可知理不辩不明?我等不要去问问,问问而已!”
“外间传闻如斯,难道还要我等装聋作哑不成?”
“人心不古矣!呜呼哀哉!”
“世道如此,吾等何以为继,悲兮痛兮!”
客栈掌柜的并几个小二手忙脚乱。
拦着这个拉那个,要么被指着鼻子痛骂不已,要么被没完没了的之乎者也包围。
先前那个说客栈掌柜什么都不懂的举子正要往前冲,刚巧被着急的小二推了一把,他顿时站立不稳,险些一屁股坐下。
这下简直如同捅了马蜂窝。
那人刚被扶着站好,便歪歪扭扭地叫嚷起来。
“你们,你们做什么?还动起手来了?此乃天下脚下皇城之中,你们胆敢随意对我等举人老爷动手!”
“不知好歹!有辱斯文!”
“你可知便是你这一下,便是要见官的罪过?”
那掌柜简直头疼:“各位老爷,你们真的喝多了,少说两句吧!”
又催不远处的几个小二:“快叫人拿醒酒汤来,他们此刻什么话都乱说,这若是等酒醒了,还不知如何后悔呢!”
“这都好不容易进京,春闱已毕,若是因此断送了前程,只怕往后连命都要因此丢了。”
“咱们可不能眼看着这等事发生在跟前。”
他倒是好心,但话音未落就又被吵吵嚷嚷的声音打断。
“谁喝多了?我们没喝多,清醒着呢!”
“不错,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大丈夫立于世,若是这点胆识都没有,还考什么科举做什么官?”
“你们让开,不要逼我等也做出有辱斯文之举!”
下方顿时又扭打成一团。
萧珩听了片刻,这才转过头:“如今外间有什么谣言,还与本王有关,本王自己怎么不知道?”
林黎瞪着眼。
别看他,他也不知道。
这段时日,他们关注的重点一直都在阅卷上,即便偶尔去街上走一走转一转,时间也不会太久。
何况他们出行,前后皆有人跟随。
旁人就算真的要传谣言,也断没有当着面便胡说八道的道理。
而礼郡王府侍卫的衣衫有显著特征,恐怕就算是那些侍卫单独出门时,那些人说闲话时也会特意避开。
虽有此一问,萧珩却并未过于纠结。
方才听到的不过寥寥数语,但其实不用多想,他也猜测到七七八八:“既是与科考有关,又这般义愤填膺,这是有人终于坐不住了……”
他顿了顿,没再继续往下说。
自然也并未下楼亲自与那群醉鬼见面,而是转身上楼回了雅间。
外间的喧闹没有持续太久。
那群人酒劲上头时天不怕地不怕,哪怕皇帝都敢拉下马。
可待掌柜的将醒酒汤灌下,却纷纷变了脸色。
恨不得自己从未在此处出现过。
萧珩没去管。
一时的争论毫无意义,何况他们大多应当都是道听途说,甚至酒后被人煽风点火,这才莽撞行事。
不过,萧珩暗自思量片刻,还是抬起头来:“他们之中叫嚷最凶的那个,着人去跟着,先查一查他的身份,再瞧瞧他是否有什么异常。”
“若没有,便看看他在进京的举子中,与何人交好。”
“剩余那几个,也查一查身份。”
“虽说大约是做了旁人的马前卒,但这般性情往后便是被朝廷录用,恐怕也难免出差错。”
他想了想又道:“这些不必提前告知邱大学士,只先将名字记着。”
“若其中真有文章特别好的,到时再看,若没有就罢了。”
说起正事,林黎没再如平日那般没规矩,而是躬身一一应了。
又将其中细节与萧珩商定之后,这才带人退下。
也不知是方才吵闹得太过,将原本围观之人都吓到了,还是折腾许久众人都没了力气。
又或是林黎带着侍卫突然出现实在令人震惊。
总归他们刚走,客栈内便逐渐安静下来。
早前还三五成群围坐的住客尽皆散去,便是几个店小二都低着头默默躲到了一边。
待萧珩再次悄无声息地打开门往楼下看时,已仿佛入了无人之境。
平静了这些天,暴风雨终究还是要来了。
萧珩返回屋中靠坐在窗边,看着街上百姓来来往往,没有动弹。
诱饵早已放出,又拖了这许久。
他原本还在想,若那幕后之人真能沉得住气,待放榜之后他大概还要再下几剂狠药才是。
而今这谣言一起,根本无需深究,便知那人实在有些等不得了。
像是为了映衬这氛围似的,一直晴朗的艳阳天,竟不知何时被飘来的乌云遮住了光亮。
原先还只是叫人身心舒爽的风,此刻再次吹来,变得格外冰凉。
萧珩从旁取来大氅在身上披好,缓缓闭上了眼。
若真是如此,怕又有些日子不得安眠。
趁着事情还未爆发,能歇息便先歇息一阵,搞不好自今夜始便又要忙碌奔波。
皇宫,启元殿。
萧珩处得到的消息亦第一时间传到了梁帝耳中。
王斌站在下首,暗暗打量帝王的神色。
叹息之余也不由生出些心疼来。
世人皆爱儿孙满堂。
作为君主,子嗣众多更是皇室繁盛的象征。
可子嗣多了也有多的不好。
譬如此刻。
王斌甚至冒出些奇怪的念头。
觉得好在陛下其余的皇子们还太小,而中间段的那群公主又特别省心,几乎不大出现。
从七皇子起,他才刚会走会跑能说两句话。
至十五皇子,更是尚在襁褓。
否则若成年皇子再多些。
这宫中怕还不知要乱到何种地步。
梁帝本就在为调查东宫和二皇子一事而心烦不已。
尚未查出的究竟,就又要为六皇子被乱传谣言而担忧。
他们作为臣子看在眼里,也唯有尽量为君分忧,如此而已。
可他们再忙,忙得毕竟是国事。
换句话说,实在是份内之事。
他办的便是这份差,坐的便是这个位置。
朝廷发放俸禄,即便不是为了忠君,哪怕为了银子也忙得值得。
梁帝却不同。
于他而言,家事便是国事,而他心中所承受的只有更多。
王斌已做了很多年的禁军统领。
看着君主登基,看着他意气风发,看着他早生华发。
看着他初得子嗣的欣喜,而今又看着他为了一众子嗣烦忧。
不知何时起,从前鲜衣怒马的那个人也渐渐添了老态。
他有些为难道:“陛下,按照礼郡王殿下的意思,这些流言他暂时还不想去压下,不过外头传得实在有些难听……”
梁帝坐在上首,手中正盘着一块色泽温润的玉佩。
脸色却格外难看。
“有些难听?这是有些吗?”
“说他利用身份故意临时调换主考,说先前的泄题一事根本子虚乌有,还说什么?哦,说他请邱大学士出山,连朕都瞒着。”
“说他才是真正想要操纵科举,试图舞弊之人。”
“所以呢,他们想要做什么?”
“想将事情闹大,最后逼得朕不得不再另外换一批考官阅卷,还是直接将本次科考作废,让珩儿留下千古骂名,成为千古罪人?”
梁帝猛地将手往桌上一拍。
“简直荒唐至极!可笑至极!”
“他们如此居心叵测心思歹毒,是以为朕向来疑心重,也许真会因此远了珩儿,忌惮顾虑,继而由着他们胡作非为不成?”
“从前他们兄弟相争,只要不过分,朕睁一只眼一只眼也就罢了。”
“而今倒好,所做之事一次比一次夸张,一次比一次过分,已经到了为达自身目的,连我大梁国运都不管不顾的地步。”
“有这样的子孙,可真是朕的福气啊!”
“生出这样断子绝孙的东西,朕百年之后,还真不知该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怕是入土也不得安!”
这话实在是太严重了。
王斌站不住,一下跪倒在地:“圣上息怒,也许此事背后之人并不是……”
梁帝却冷笑了一声:“息怒?朕如何息怒?”
又道:“你也不必拿话来劝朕,什么可能什么也许,朕从前只是不愿去想不愿去信,却不代表朕心里头不知道。”
“这么大的事,连朝中一品大员都肆意至此,若非皇子在后筹谋,又有谁敢谁愿意?”
“他们背着朕,不知究竟在谋划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而今被珩儿破坏,又有大量证据落到黑螭卫手上,虽一直不曾有什么动静,可越是没动静他们便越慌。”
“至此终于是坐不住了。”
梁帝越想越气,倏地往前走了两步:“给朕查,好好的查!究竟是何人在外胡言乱语!”
“若是再有人如此,为官的罢官,参考的永不录用!”
“自今日起,朕不想再听到外头传这些风言风语。”
“质疑春闱主理之人,质疑郡王,质疑皇子,他们何来的胆子!”
“……”王斌一时有些无言。
前面所说的倒也罢了,这后头质疑皇子什么的,梁帝他老人家刚才明明自己就先质疑了一大堆,还说了那么狠的话。
怎么,亲王质疑得——不是,是旁人能被质疑。
到了礼郡王就不能了?
这想法埋在心里,他自然并不敢说出口,下意识就要应下,可又突然想起礼郡王派来的人特意叮嘱之事。YST
到底硬着头皮谏言。
“可是陛下,这样会不会打乱礼郡王殿下的计划?”
“殿下特意说了流言暂时不管,似乎是想利用此流言,将背后之人彻底揪出来。”
梁帝有些暴躁的情绪终于缓解了几分。
他低头沉吟片刻,缓缓坐了回去,许久不曾说话。
直至王斌忍不住偷偷抬眸打量,又等了好一会,才见本来脸色铁青的梁帝忽然笑了一声。
“他倒是有打算。”
“看来即便是这谣言,也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只是换做旁人,就算想要抓出罪魁祸首,也定十分爱惜自己名声,恐怕一时半会还能忍受,时间久了是决计不肯的。”
梁帝轻声说着,抬起头来:“既如此,便听他的。”
“这段时日除了东宫那边,若无别的事,你可由他调遣,也不必怕查到什么不该查的。”
梁帝最后道:“便是查到哪个亲王甚至后妃,也绝不能容。”
王斌朗声应下。
直至他渐渐走远,梁帝才站起身来,行至窗边。
也不知是因方才情绪太过激动,还是突然呛了风,他突然低头抬手,捂着嘴拼命咳嗽起来,一声接着一声,直似要将肺都咳出来。
不过须臾,便咳得整个人都弯下了腰,再抬头时已整张脸都微微变色,就连双眼都泛起了红。
张宝全看得有些不忍,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小声劝他。
“陛下切莫太过伤心,如今礼郡王殿下这般能干,就连楚王殿下和恭郡王殿下亦十分齐心,这是好事啊。”
“何况礼郡王最是关心陛下身体的,您还需好好保重才是。”
梁帝的视线落在窗外,也不知究竟听到了没有。
直至张宝全想再次开口,才见梁帝抬手,拭干了有些湿润的双眸。
“自然是要保重的,他毕竟还年轻,朕还在,他们都敢如此待他,若朕不在了,他还不知要面对何等狂风骤雨。”
梁帝并未说这个“他”究竟是谁,也未提“他们”又是何人。
张宝全却低下头。
只听到梁帝幽幽的声音传来:“这宫里头,是该好好清洗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