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守卫京城,这并不奇怪。

  但如此三人成列低调谨慎的行事,看似随意实则精心设计的巡查,就显得有些不简单了。

  正自疑惑,就听一旁有人搭话道:“二位不知道?这都好些天了,来来回回的,似乎是在搜什么人。”

  萧珩转过身,见是茶馆里的伙计。

  他还记得掌柜的之前似乎一直唤他“张大”。

  四目相对,张大吓了一跳。

  “哎哟,是郡王爷,您可有日子没来了!”

  “小的有眼无珠方才没认出来,您快些请进!今儿是喝点什么茶还是点个什么戏?掌柜的昨儿才刚将南边的成喜班子给请来了……”

  萧珩轻摇了摇头,一边跟着往里走一边道:“不了,就看看是否有好茶,买些回去过年。”

  张大一听,顿时又十分热情地絮叨。

  “挑茶的事还累您跑一趟,您派人吩咐一声,要些什么小的给您送到府上岂不是方便?这边请——”

  “不妨事,也出来走走。”

  “总在府里闷着,两耳不闻窗外事,都快不知外头什么样了,”萧珩笑着,迈步走进楼上的包间,状似无意道,“就像方才你说,这两日外头总来来回回搜什么人……”

  他并不像在问话,而是更似自言自语。

  “如今四海升平,京城更是天子脚下,若不是亲眼所见,哪敢想象会有这等新鲜。”

  “可不是,”张大手脚麻利地替他们安顿好,又招手命人去拿茶,“约莫都有小半个月了。”

  将一小盅一小盅的小木罐在不远处的案桌摆好,由着林黎上前。

  张大拿了铜壶煮水,继续闲话道:“一开始大家伙儿都有些紧张,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就怕惹祸上身,后来瞧着实在风平浪静,渐渐也就习惯了。”

  “就连咱们掌柜的都在猜,或许根本没什么事,不过是新年将至,禁军正常加强巡视,以保京城安宁而已。”

  他说到这,却压低了声音。

  颇为神秘道:“谁知前两天……却突然有个异地的行脚商贩被带走了,之后又陆陆续续抓了几个,倒是叫人吓了一跳。”

  “哦?”萧珩靠在椅背,终于来了点兴致,“异地人?”

  张大点头,将这几日听来的消息主动分享。

  “不错,似乎是从齐国来的,专做些南北货和朔上石的生意。”

  “您也知道,如今那石头珍贵,总有些齐国人为了银子不远万里拿到咱们京城贩卖,这也算常事吧。”

  张大说罢,嘴巴又动了动,却没再继续。

  萧珩正低头细嗅手中之茶的香气,听他话音结束得突兀,下意识抬头,见他一脸欲言又止,便笑起来。

  “对着本王还有什么好怕的?但说无妨。”

  他长得实在俊秀,模样有八分都随了苏贵妃。

  不说话时虽乖巧,却因天生的贵气显得高不可攀,叫人望而却步。

  此刻一笑,眉眼间的轮廓霎时变得柔和。

  张大心中全部的犹豫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是,那小的就不藏着掖着了。”

  他倒豆子一般说道:“这些天外头都在传,说朝廷如此费尽心机地抓人,虽说瞧着有老有少,可只要细细一寻思,却都是些卖朔上石的行脚商。”

  “也不知……会不会是有贵人们想要插手这生意。”

  “总归这谣言越演越烈,因此朔上石的价格也越发水涨船高。”

  “喜欢的人怕往后用更多的银两都买不到,商户们则怕今后即便想高价进货也难寻渠道,因此市面上的石头都快抢疯了!”

  萧珩放下手中的茶罐,终于恍然:“难怪方才那店里头开价五百两一块……”

  梦中此石现下虽也贵,但似乎还并未到如此高价。

  真正一块难求也是年后的事了。

  “嚯!”张大闻言倒是唬了一跳,“这都五百两了?三日前小的听说时,还是二百两……这一日一百的涨,可真是疯了!”

  他连连摇头:“要照小的说,不过是块石头,哪里就值当了?”

  “何况外头那谣言也不尽不实,说什么专门针对贩卖朔上石的人,小的觉着这就是那些商贩为了抬价故意传出的风声。”

  此话通透,实在不像是个茶馆的伙计能说出来的。

  何况他语气还如此坚定,倒像是知道些什么。

  萧珩已从十几种茶中挑好了五份。

  看着张大称茶,再用油纸包好,他垂眸问道:“为何这么说?难道此事还另有隐情?”

  “旁的事小的不知,”张大撇了撇嘴,“但那日小的去南城巷办事时亲眼所见,忠勤伯府家的那位卫公子也被禁军给带走了,若说朝中真是针对卖石之人,抓他做什么?”

  “总不能说,他也是卖石头的吧?”

  卫公子,卫肆?

  萧珩下意识转头看向林黎。

  林黎也目露吃惊,但碍于还有张大在场,自然没好开口。

  直至二人出了茶馆行至无人处,林黎才压低声音道:“此事着实古怪,满京城的抓些行脚商贩,瞧着已极不寻常,这好端端的何以抓了卫公子?”

  萧珩背着手,点头沉吟。

  “的确古怪。”

  “即便父皇对太子和齐王一事尚不曾真正放下,再即便是听了本王之言对敌国细作一事有所犹疑,为防动荡,也该是派人上门问询,亦或是暗中探查。”

  “可现下却闹得人心惶惶。”

  “那忠勤伯府再落魄也毕竟是勋贵,若无极大的事,又有确凿的证据,禁军绝不敢轻易拿人。”

  “他们究竟还在暗中做了些什么啊?”

  萧珩不由微叹一声:“没完没了,只怕又不得太平。”

  出门一趟,终于感受到京中暗潮汹涌的萧珩琢磨半晌,扭头再去看林黎身上手上那些物件时,忽然觉得不大称心起来。

  无论是金玉雕还是墨锭,虽也贵重,却皆为身外之物。

  而若要在这混乱中开辟属于自己的一方太平天地,则需父皇身强体壮福寿延年。

  他猛地停下脚步。

  转身看向林黎,萧珩一挥手,铿锵有力道:“去,叫车夫将这些全都送回府,咱们去另一边的药铺,买最贵的老山参!”

  林黎满脸茫然,压根没跟上萧珩的思路。

  就见他家主子已一反常态,再无先前的闲情与慵懒,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前走去。

  日渐西斜,白虎街依旧人声鼎沸。

  小贩的叫卖声给整个京城平添了几分活力。

  烛火幽幽,光线昏暗。

  血腥潮湿而粘稠的气息不断飘荡,刺鼻的恶臭无孔不入,丝丝绕绕一点点钻进人的口鼻。

  阴气弥漫,让本就寒意刺骨的大牢越发显得森冷而可怖。

  卫肆垂头被绑在木架上,外表看来还算干净,可惨白如纸的脸色和抖如筛糠的身子,还是彰显出他此刻的处境。

  黑螭卫统领吴尤无甚表情地坐在他面前,手中正把玩着一块做工颇为精湛的烙铁。

  左手的木架上还挂着各式刑具,模样各异。

  不远处烛台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隐约还有凄厉的惨叫和哀嚎透过厚重的墙壁传来。

  卫肆不由自主哆嗦得更加厉害。

  似乎是觉得这画面有趣,吴尤一张冷若寒霜的脸意外地露出一丝笑容。

  “真是不易,明明已怕成这样,却还死咬着牙不肯松口,可你也该知道,面对你们这些勋贵之子,我黑螭卫一向是先礼后兵的。”

  “你能熬到今日,现下还能全须全尾站在这,无非是因出身还算高贵,可你若再这般闭口不言……”

  他扭头看了一眼正在计时的滴漏。

  “还有半刻钟,半刻钟后,我待你便如待寻常人一般无二。”

  “别说你是忠勤伯府内无官无爵的卫公子,便是忠勤伯当前,本官也再不会手下留情。”

  “说与不说,”吴尤举起手中的烙铁晃了晃,“啊,不对。”

  “应当是,不受任何刑罚自己主动交待,或是受尽折磨之后被动交待,全在你一念之间。”

  他说罢,缓缓起身,踱步走到卫肆跟前。

  “本官最后再问你一次,你替太子传递消息许久,除了那日去礼郡王府报信,究竟还做过什么?”

  “你府中密切往来的那个珠宝商,与你究竟是何种关系?”

  “追溯源头,朔上石最初出现就在那家商铺,此事你是否知情?”

  “太子是否知情?”

  “还有——齐王府中的木盒,究竟是何人所为?”

  吴尤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抬起手。

  “只此五问,”他又意味深长地停顿片刻,“其实算来该是两问,这点你我心知肚明。”

  “你若答,那一切好说。”

  “若不答,那本官便再等等,等你实在撑不住了,再听你的答案。”

  卫肆面如死灰,哪还有平日那副潇洒自如的姿态?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

  就在大半个月前,他还是暗中追随太子,前途一片光明的忠勤伯府未来。

  可伴随着太子出事被禁,礼郡王莫名不配合,齐王府突然被搜,一切就都变了模样。

  那日他听令前去面见萧珩,原本胸有成竹,谁知事未做成,却被气了个半死,害他一时冲动沉迷温柔乡,都没工夫再去细想是否还有其他法子补救。

  结果太子再次被圣上严辞斥责,到如今还被关在东宫,解禁之日遥遥无期。

  当时他既担心又害怕。

  担心太子就此一蹶不振,更怕太子怪罪他办事不力,不知会降下何等责罚。

  好容易熬到年节将至,京城的禁军却突然出动。

  卫肆甚至都不知自己哪里露出了马脚,就被人从烟花柳巷的被窝里捞了出来,关进了黑螭卫的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