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不可妄言【完结】>第85章 那一天

  颜栎去了姜森的公司,熟门熟路一路畅通无阻进了他的办公室。

  姜森瞥了他一眼就又把视线放回了面前的电脑上。

  颜栎也没在意,往一张转椅上一坐,随手丢给他一个东西,姜森看都没看,伸手接住。

  是个小小的丝绒盒子。

  他的粗鲁动作让姜森很不满:“当心点。”

  颜栎扬眉:“喂,我大老远去给你拿这个东西,连声谢谢都捞不着?”

  姜森牵起嘴角。

  颜栎自来熟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说:“我刚才去你那里,碰到柳林帆了。”

  姜森声音都带了笑意,问道:“是吗,他已经过去了?在干什么?”

  “看你这不值钱的样儿,”颜栎道,“给你做饭呢,闻起来可香。”

  姜森就笑得更开心了。

  “对了,貌似你出柜的事,没和他说实话吧?”颜栎问,“你骗他了?”

  姜森把玩着那个丝绒盒子,沉默不言。

  是。

  他骗了柳林帆。

  但是,他只是在一些不重要的小细节上撒了谎而已,心意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两年前,他听闻柳林帆毕业之后就离开了家,他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能叫人跟着宁一昔,希望能从他那里得知柳林帆的去向。

  他脱不开身亲自去找人,一方面是忙于照顾家里的公司,另一方面,是因为顾央退婚之后,向晓就频繁地给他物色新的相亲对象。

  父亲要他事业有成能独当一面,母亲要他娶妻生子早日成家,姜森被推着往前走,做着自己并不想做的事情,疲惫不堪。

  终于有一天,这一切都因为一个导火索而彻底爆发。

  姜森在结束一场四小时的会议之后,水都没喝上一口,就被向晓催促着叫去了一个饭店,说是一家人吃顿饭。他也没多想,片刻不敢耽误地去到那里之后,却发现自己要面对陌生的一家三口。

  这不是什么家庭聚餐,而是向晓安排的,两家人的相亲会面。

  姜森向来挺直的腰板就在这一刻,被积累的最后一根稻草压弯了。

  席间,所有人都在笑,姜森浑浑噩噩坐在椅子上,像置身无边荒漠之中,他听不到,看不到,也找不到出路了。

  一顿饭结束后,他被向晓要求着和女方交换了联系方式。

  回到家之后,向晓喜笑颜开,吩咐姜森让他和女方好好相处。

  姜森受不了了。

  工作上的事情压着他也就算了,可他回到家里也不能有片刻能够放松的时间,所有人,所有人都在用他们的想法来要求他,却没有人想过他究竟要什么。

  于是姜森在向晓又一次说出“你和她先谈着,要是合适,就挑个日子先把这事定下来”时,他平淡地吐出一句:“我有喜欢的人了,他是个男人。”

  一句话,炸得屋里什么声音都没了。

  “什么?”

  不止是向晓,就连姜荣朗——他的父亲也愣住了,站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在双亲锐利的目光下,姜森丝毫没有退缩,沉声道:“我说,我喜欢的人是男人,我不会和女人结婚,也不会和女人生孩子。”

  向晓反应过来后,上来就给他一巴掌,目眦欲裂:“你好恶心!你在说什么混账话!喜欢……喜欢男人?亏你说得出口!”

  “是,我恶心。”姜森淡然道,“可我就是喜欢一个人而已,这又怎么了呢?”

  向晓指着他的鼻子吼:“你要是不满意这桩婚事就直说,别说这些恶心话来故意气我!”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没有撒谎,”姜森笑着道,“我爱他。”

  向晓气得面色惨白,用力推他嘶吼着:“姜森!你要不要脸?!”

  向晓大口喘着气,被他气得两眼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自那天之后,姜森就被向晓一刻不停地数落着,骂着。

  她一会儿骂他白眼狼,一会儿又责怪自己没把他教好,更多的时候是待在姜彦的房间里,抱着他的照片思念亡子,嚎啕大哭,屋里所有的人都紧张地围着她转。

  这么过了一段时日,她瘦了很多。

  姜荣朗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来劝说姜森,姜森说他知道伤了妈妈的心,他任打任罚,但他绝对不会去和自己不爱的人结婚。

  姜荣朗见他油盐不进,气得也给了他一巴掌:“你为什么不能懂事点?你看看你妈被你气成什么样了?你在犟什么?”

  姜森闻言,笑了,只是笑意不达眼底,隐隐还有些伤心的模样。

  他轻声问着自己的父亲:“我还不够懂事吗?”

  姜荣朗从没看到过他露出这样的神情,些微愣住了,“什么?”

  “我以为我已经很懂事了。从小到大,你们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不是吗?我知道哥哥的死对你们来说是天大的噩耗,他在你们心里是无可取代的宝物,那我呢?我难道就不是你们的儿子吗?”

  “你们生下我,是,你们锦衣玉食供着我,什么好的都紧着往我身上塞,可这些都是为了在我身上继承你们对哥哥的爱和想念。”

  姜森直视着表情僵硬的姜荣朗,道:

  “你知道我每次过生日时,那所谓的生日宴会上,每一个见到我的人,都会在我面前提起我的哥哥,他们一脸惋惜,惋惜着哥哥的死,可那天是我的生日啊,没人为我说一句生日快乐,也没人在乎我到底是什么日子出生,他们见到我,联想到的永远都是哥哥的忌日。”

  “就连你们,生我养我的父母,也是这样。”

  “你爱妈妈,所以我哥才被生下来,作为你们爱情的见证。可我呢?我是在什么情况下出生的?”

  姜荣朗咬着牙,说不出话来了。

  姜森替他回答:“因为哥哥死了,妈妈病了,你们无法从失去他的阴影中走出来,所以我是作为他的替代品,被生了下来。不是因为你们爱我,只是因为你们在想念一个死人。”

  姜荣朗声音沙哑,试图说些什么:“不是这样的……”

  “不是吗?”

  姜森红了眼眶,突然问了他一个很莫名的问题:“我最喜欢吃什么?”

  姜荣朗答:“海鲜。”

  姜森道:“我不爱吃海鲜。”

  姜荣朗一怔。

  “你是不是要问,那为什么我每次回家的时候,都会把桌上那些海鲜吃下去?”

  姜荣朗明白了什么,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姜森自问自答:“因为我知道那是哥哥最喜欢吃的东西,我只有吃下去了,你们才会高兴。”

  “你看,你们记得哥哥的所有喜好,并强加在我身上,自顾自地认为我也喜欢。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有什么,你们有什么东西是独一无二,只给我姜森一人的呢?”

  姜荣朗想要辩解什么:“你,你就算不吃也……没人会逼你的。”

  “不吃?不吃我妈就会难过,我妈难过,你也会难过,所以,最后就全变成是我的错。你不是从小就告诉我,要孝顺我妈,要对我妈言听计从,不能让她生气,不能让她伤心,她已经失去了哥哥,你不能再失去她,所以她不能受一点刺激。你要我听她的话,我听了呀。”

  他只是举了生活中一个很小很小的例子,其他还有很多很多,也根本无从说起。

  “现在你却说我不吃也可以,那你为什么当时没有发现我并不喜欢吃那些东西呢?为什么当时不问问你的儿子我到底喜欢吃什么呢?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迟,就是迟了啊。”

  仿佛要把受过的委屈都吐露出来,姜森喃喃说道:“你的心里只有她,只有你的妻子,我的妈妈。而她的心里只有我哥,明明我也是你们的儿子,却好像被你们画了个圈挡在外面,永远都是个外人。——你们的第一选项都不是我。”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姜森低沉的话语,像块块落石,不停地往姜荣朗身上砸。

  “我爱我的爸妈,可我的爸妈却并不爱我,我们的爱不对等,这就是最悲惨的事。这个家看似有我,实则并没有我的位置。”

  “如果我薄情一些,不在乎你们,不在乎这个家,那我就不会难过了。可即便知道是这样,我也做不到这么绝情。所以归根结底到头来痛苦的只有我一个。”

  “我有时候也在想,如果当初被生下来的不是我就好了。”

  听到这话,姜荣朗瞳孔紧缩,震颤不止。

  姜森道:“其实不用你多此一举告诉我,我是她儿子啊,哪有儿子不爱妈妈的?我会孝顺她的。我什么都依着她,听她的,过了这么多年了,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是现在,我好不容易才终于遇到一个眼里只有我姜森的人,我都不能和他在一起?”

  “我听话了这么多年,唯一一次想要自己做主,想要自己拥有一次选择的权利,难道也不行吗?我从小做了那么多,都无法用那些东西来换这唯一一次选择的权利吗?”

  姜荣朗被他说的大脑一片空白,讷讷道:“这不一样,这关系到你的将来——”

  “将来?”姜森哑了声音,打断他,“在你们的设想里,我的将来是什么样的?我该和一个女人顺利结婚,生下孩子,然后让你们抱上孙子,当上爷爷奶奶,你们就可以安享晚年了。”

  “你们是开心了,可我呢?”姜森有些崩溃了,质问道,“你们想过我吗?想过我想要的生活究竟是什么吗?你们只想着让自己开心,为什么就不能站在我的角度试着想一想我会不会幸福,我会不会开心呢?”

  “我的将来?是啊,是「我」的将来啊,难道我的下半辈子我自己都做不了主吗?爸,荒不荒唐啊?”

  “你和妈妈可以自由的相爱,为什么你的儿子就不行?”

  姜荣朗第一次听到姜森说这么多话,很长时间都没有消化过来。

  烟抽了一根又一根,烟蒂在烟灰缸里杂乱地挤作一堆。

  他嘴里发苦,这阵苦味直烧到肺腑,复又沿着喉管钻上脑袋,让他不自知地鼻酸眼胀。

  在缭绕的朦胧白烟中,他看了眼身后那个已经比自己高出很多的儿子,才发现他是个很强壮很独立的成年人了,他有他自己的思想,不再是那个需要他们帮忙安排着做事的小孩子。

  他想起姜森提到姜彦时,那么平静隐忍地吐露出他的不满,只是窥得一角,就痛心入骨,那姜森这么些年,到底又在何时受了多少委屈,又是怎么沉默着把这些委屈憋在心里,经年累月,任由这些负面情绪腐蚀着他的寸寸骨血。

  姜荣朗头一次,不仅觉得自己是个失败的丈夫,也是个失败的父亲。

  某日,姜森跪在姜荣朗面前,拿来一根长长的粗棍,上头缠着刺痛人眼的荆棘藤。

  “你这是干什么?”

  “证明我的决心。”姜森把棍子递到他手里,“证明我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为了气你们,而随便做出的决定。”他道,“如果我能撑下来,您能不能就不要再管我了,让我自由地去喜欢一个人,不再逼迫我结婚?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花家里一分钱,我不是一时冲动,我是真心地在为我的未来做努力。”

  “这……”姜荣朗吞吞吐吐,“可你妈那边……”

  “爸,如果我做到了,希望你能帮我劝一劝我妈。只有你劝得动她,她也只听得进去你的话。”

  姜荣朗的手在抖,他握不住棍子。

  “爸,我从没求过你什么,只有今天,这一次,求你看在我以往这么听话的份儿上,可怜我一下,帮你儿子一个忙吧。”

  姜森脱下衣服,低下头,把自己的背彻底暴露在姜荣朗面前。

  “打吧。”

  缠着荆棘的棍子,轻轻一刮就是带血的口子,姜荣朗打了两下,姜森的背上就有血滋滋往外冒,他下不去手了。

  姜森叫来保镖,让他们一个一个来,代替姜荣朗动手。

  并警告道,谁敢手下留情,他就用这根棍子加倍在他们身上奉还。

  保镖们听了这话,哪敢不从,一下又一下重重挥下去,很快,他的背就不能看了,皮开肉绽,血淌了满背,在地毯上蔓延出一片偌大的绽放开的血花。

  姜荣朗被这血肉模糊的场面吓住,慌忙呵斥着叫他们住手,棍子一停,姜森抬起了头,他的脸上血色早已褪尽,冷汗如瀑从额边滚滚而落,却仍是强撑着一口气问道:“您同意了吗?”

  姜荣朗怒斥:“先让医生治疗,有事以后再……”

  姜森垂下眼,又伏下了身,“既然您不同意,那也没有治疗的必要。”

  姜荣朗叫来的医生被姜森一把推开,他拒不配合治疗,哪怕被人按着也不老实,拼命挣扎间,他的血飞溅而出,溅到几滴在姜荣朗手背上。

  仿佛被硫酸溅着了,姜荣朗怒吼着:“愣着干什么!按住他!”

  姜森被四五个大汉按着,被迫缝合伤口,上药。第二天,他就又拿了棍子,跪在姜荣朗面前,故技重施。

  他一天不松口,姜森就一天不放弃。

  他的伤口都没有愈合的时间,被他这样不要命一般地折腾着,重复撕裂开,最后果然感染化脓。医生看不下去了,劝姜荣朗,要么就只能采取强制手段,把姜森绑在床上,不然他这样下去伤口永远都好不了。

  姜荣朗犹豫不决。

  如果换做以前,他可能会同意医生这个提议。可是在姜森和自己说了那些他的心里话之后,他怎么可能还对姜森做出这样的事。

  在姜荣朗的命令下,没有人再敢往姜森身上挥棍子。

  但姜森总有办法。

  他跪在院子里,大夏天的,不吃不喝,从早跪到晚,汗水和血糊了满身,脱水到嘴唇干裂,模样要多惨有多惨。

  姜荣朗看不下去了,他怕自己这个儿子真的会有一天被自己给折腾死了。

  于是他只能松了口,选择睁只眼闭只眼,不再去管姜森以后想做什么,想和谁在一起了。

  他的松口终于成功让姜森停止了自虐般的行为。

  “你妈那边,我会试着去说,但是……也不一定。你知道的,她的脾气。”

  姜森折腾这么些月,满身的伤口,可他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神采奕奕:“没关系,至少爸你现在同意了,我就已经成功一半了。”

  良久,姜荣朗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在问他喜欢的那个男人。他很好奇,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让姜森不惜做出这些事。

  姜森笑道:“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会花全部的积蓄只为了给他送一件礼物,会和他一起过生日,吃蛋糕,会笑着真心祝贺他生日快乐,单纯又笨拙,捧着一颗沉甸甸的真心,小心翼翼毫无保留地爱着他。只爱着他姜森。

  只是他被自己伤透了心,他把人弄丢了。

  他得把人哄回来。

  姜森也真的履行了他的诺言,没有再用家里一分钱。

  他坚定不移地一步一步沿着自己想要的道路行进,终于在两年后的这一刻,追上了那个远去的人。

  抓住了茫茫大海中只属于他的那一叶轻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