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家里的。
明明带了伞,浑身却还是被雨水浇了湿透。
他洗了个澡,裹着被子缩在床上。
房间没有开灯,他逐渐被黑暗淹没。
很久之后,床上那个鼓包微微动了动,他伸手拿过了枕头边上的手机,点开,浅蓝的一小点屏幕是房间里唯一的灯光,堪堪照亮了柳林帆的脸庞。
柳林帆点开了他和姜森的聊天记录。
屏幕里装满了他单方面发过去的绿色消息,没有收到一条回复,那一长串的红色感叹号刺痛了他的眼睛。
再往上滑,是他从未删过的聊天记录。
是他俩最甜蜜的那段时光。
有来有回,款款深情,连冰冷的字体都阻挡不住其间汹涌的爱意。
他点开了一条语音,姜森温柔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响起:「我也喜欢你」
他一遍遍地听,一遍遍地念,越听,越念,嘴里就愈发酸苦,痛心绝望。
他眼睛干涩,连眨眼都觉得灼痛。
得到后再失去,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从未拥有过。
他贪恋姜森的好,贪图他的爱,无法舍弃那段和他在一起时的快乐记忆。他沉溺其中,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那段记忆,本就是他用不当手段骗来的。
从一开始,姜森只是被他强行卷了进来,不受控制地和他演了一场恩爱情浓的戏。
是他自己入戏太深,戏曲终了之后,他还一股脑地沉浸在其中不愿抽身脱离。
他念念不忘的不过是在那段虚假回忆里,把自己当做是「特殊」而疼爱宠惯的人,他喜欢的是那位温柔的“姜森哥哥”,可是那只是在梦里才会出现的人。
那不是真正的姜森。
周杭给他看的那段录像如同一根锋利的箭矢扎进血肉中。
他在这短短几分钟内被刺得体无完肤。
他要订婚了。
应该是和顾央吧。
小屁孩。
是说我吧。
明明听见那些人用那样卑劣污浊的话语讥讽自己,姜森也没有选择帮他说一句话。
在他心里,他柳林帆到底算什么。
柳林帆以为自己会哭,但他哭不出来。
一想到姜森,身体里每个部位都在止不住地绞痛,痛得他每根骨头都要裂开。
自己做的这一切,在姜森眼里是不是只是一场供人取乐的玩闹?他的感情是可以被人随意拿出来当成一个酒后的消遣话题来嘲笑。
对姜森而言,柳林帆的「喜欢」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他也从不稀罕。
毕竟喜欢姜森的人那么多。
他向来不缺这个。
柳林帆抓过那只兔子玩偶,抚摸着它脖子上戴着的那根玫瑰项链。
他很爱惜这个姜森送他的礼物,时常摩挲。
他一直固执地认为,只要自己坚持下去,他总有一天会打动姜森,姜森会喜欢上他。
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重新戴上这根项链,与那个人并肩站在一起,再一次踏足那栋已经将他驱离出去的别墅,能够又一次光明正大地进入那个被姜森称之为「家」的地方。——他们的家。
是他想得太美,太过天真。
有些事情,坚持也不一定有用。
他紧紧攥着那个兔子玩偶,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他总是坚持不懈地追在姜森身后跑,但是他现在却有了一种自己可能永远也无法追上他的感觉。
这段路太远,太久,漫长到看不到尽头。
姜森留给他的永远只有那个疏离的背影,他听不到自己声嘶力竭的呼喊,也不屑于回头望他一眼。
时至今日,他是真的感觉……
有些累了。
-
姜森拒绝了顾央。
他拨通了她的电话,三言两语简短地说了他的想法。
对面的顾央本来接到他的电话时还很高兴,可是听到姜森说出那句“对不起,我对你没有那方面的想法,我只把你当朋友”后,她还是在电话里哽咽了。
她哭了很久,姜森也没有挂断电话,沉默着听她哭。
最后,她小心翼翼地开口:“为什么?”
“再试一下好不好,我会让你喜欢上我的。”
“我喜欢你,我不想和你只当朋友。”
诸如此类的话,他之前也在另一个人口中听过。
姜森望了眼屋里漂浮着的气球,打算再说些什么时,顾央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说了一句“我不想就这样结束”,随即便挂断了。
她不打算听姜森接下来的话。
通话断了之后,姜森心里就压了一块大石,他知道有什么事情一定会发生。
果不其然,在他拒绝顾央的第二天,他接到了向晓的电话。
是那些老生常谈,他都听腻了的训斥。
“姜森,你到底想干什么?不要不识好歹,顾央那样的好女孩儿你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你跟她说的什么混账话?!赶紧给她道歉,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她在家哭了一晚上,她爸妈电话都打到你爸那里去了,你的礼貌风度去哪里了?你这样对人家女孩子过不过分?我是这样教你的吗,你真是把我和你爸的脸都丢尽了!”
“你赶紧回家来,我和你说正经的。”
对于向晓的训斥,姜森一言未发。
他只是默默听着,觉得疲累不堪。
他不能反驳母亲的话。
他自幼就被父亲灌输,要代替死去的哥哥好好孝顺母亲。她的身体不好,谁都不能惹她生气,不准惹她哭,不能忤逆她,要听她的话。
他爱她,所以他给姜森以身作则,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父亲一直以来什么都听向晓的。
自己的父亲如此,姜森也必须如此。
哪怕自己只是明确拒绝了一个不喜欢的人,但是这个人只要母亲喜欢,那就是他的不对。
姜森被叫了回家。
回到家之后,他才发现顾央一家都在。
她,和她的父母。
向晓没有告知他,就把顾央一家请了过来。
他一进门,向晓就强行按着姜森的脑袋让他给顾央道歉,并指责他不听话,不懂事,“他和你说的那些都不是真心话,这小子是前几天和我闹别扭,故意和我赌气,才对你说了一些气话,都是他一时糊涂胡言乱语,不能当真的。”
她拉着顾央的手,说着一些并不存在的事情:“这孩子都是被我们宠坏了,他其实是很喜欢你的。他是我儿子,我还能不了解他的心思?他就是害羞说不出口罢了。这样,你要是生气,随便打他骂他都可以,只要你能消气。”
顾央当然不会,连连摇手,小心地去看姜森的脸色。
姜森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像是被怎么对待都无所谓似的,死水一般的平静。
“还不给人顾央道歉!”
向晓用力拽了下他的衣服,姜森上前,看向顾央。
顾央莫名不敢和他对视。
“说话!”见姜森没反应,向晓加重了语气催促他。
向晓的动静闹得大,眼见场面僵持不下,顾央的父母也顺势上前帮腔,让她消消气。
“孩子知错就好,一切都可以慢慢来,不要伤了两家人的和气。”
“是啊是啊。”
两家人其乐融融,姜森和顾央坐在一起,默默听着长辈谈笑风生。
顾央不敢和他说话,姜森也没有开口,从他进门后,他就一直都很安静。
向晓显然把顾央当成了自家准儿媳妇,带她参观家里,带她看他们家的家庭照。
顾央在相册里看到了一个和姜森长得很像的少年,他猜,这个人应该就是姜森那位已经去世多年的哥哥。
“这是我儿子,姜彦。”向晓慈爱地抚摸着照片上的人,柔声道。
顾央说:“他和姜森长得很像。”
向晓叹了一句:“指元由口口裙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收集姜彦可比他省心多了。”说完,她又打趣道,“如果姜彦还在,就轮不到那臭小子娶你了。”
顾央往后看了一眼,姜森就站在他们两米远的地方,闻言没有任何反应。
她腼腆地和向晓小声说道:“阿姨,我就喜欢姜森。”
向晓便摸了把她的头,笑了。
顾央一家离开时,向晓叫姜森送客,还叫姜森长点眼力见,去牵顾央的手。
姜森没有听,也没有话,沉默得像是一个只会走动的机器人。
一群人从院子里走过时,顾央红着脸,主动来牵姜森的手,可是被姜森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姜森望着院子里那棵枇杷树,出了神。
良久,他用只能让顾央听到的声音说:“顾央,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好女孩,但我不喜欢你。”
顾央垂下头,须臾又抬起,恢复一张笑脸,自欺欺人似的说:“你会喜欢的。”
他俩的订婚似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所有人都在筹备即将到来的订婚仪式,除了当事人姜森自己。
他和母亲争取过,但只要他露出有一丁点不愿意的苗条,向晓就会骂他,怨他,急狠了,说不动姜森了,她就气得对着他哭。
她一哭,姜森就又成了罪人。
她的眼泪是硫酸,是刀子,伤不到她自己,却将姜森腐蚀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姜森如同是即将被压上处刑台的罪犯,他的脖子上套着缰绳,牵着他的是自己的母亲。
他本可以轻易挣脱这个绳子,但他一旦挣脱,受伤的就会是她,所以他不能。
父亲爱他的妻子,身为儿子的姜森当然也爱自己的母亲。
可是他没想到这份爱会变成枷锁。
她困住了姜森。
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心情烦闷,成天借酒消愁。
他浑浑噩噩度过些时日,期间好像有人问过他,类似于“对一直追着你跑的男生有什么感受”这样的话。
彼时,酒精过量的大脑迟缓地转动起来。
他想到了柳林帆。
那个炙热明朗,从不会掩饰自己心意,大大方方对他示爱的柳林帆。
有什么感受?
能有什么感受。
……
没有。
没可能的。
柳林帆……
姜森突然想到,每次他笑起来时的模样,如温煦暖阳,充斥着旺盛的生命力。
是他一人独有的那种滋味。
柳林帆,他啊。
他就好似是湛蓝天空上那只自由翱翔的鹰,拥有广阔无垠的天地,可以随意地去任何地方,不用受任何规矩的束缚。
而自己。
不过是一只被折了翅膀,囚于金贵牢笼中,被豢养一生,永世无法被放出的雀。
他的绒羽绚丽多姿,艳若霓虹,人人夸他被养得漂亮,举世无双,但无人得见,他早已烂透散发着阵阵恶臭的内里。
热烈自由的鹰被这只看似漂亮的雀鸟吸引,绕着这座华丽精巧的樊笼,和他遥遥相望。
可这只残缺的雀飞不出去。
鹰也不属于笼子。
在那股新鲜劲过去之后,看腻了雀鸟漂亮的羽毛,他早晚也会飞走的。
所以,没可能的。
后来自己怎么回答的?
是了。
他说:“不懂事的小屁孩,不用理他。”
他放肆被身体里的酒精淹没,昏昏欲睡,他什么都不要去想了。
就这样吧。
反正他也烂到根里了,再烂,还能烂到哪里去。
因为被订婚的事情,姜森成日里不想回家,除了公司,就是去各种地方喝酒,他不接任何人的电话,反正也没有人会来征求他的意见。
直到自己得到向晓被他气病晕倒的消息。
他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的母亲瘦了很多,她形容憔悴,见了姜森之后给了他一巴掌,她生了很大的气,窝在被子里哭,不和他说话,不打算理他。
父亲也对姜森这阵子和家人失联的行为很不满意。
他打发姜森去厨房给向晓拿药,回来之后,隔着虚掩的房门,他听到了父母的对话。
向晓痛心地边哭边说:“为什么姜森这孩子就是这么不懂事?我对他不好吗?我们什么好东西都给了他,好吃好穿伺候着他,什么都给他最好的,我就是想让他早点结婚成家,我就是想抱个孙子,想让他下半辈子得到幸福,这有什么不对?”
“我和你年纪都这么大了,还能有几年活头?我死前就这么一个愿望,他都不想如我的意,要看我死不瞑目!”
“他现在翅膀硬了,一有他不顺心的地方,就连我们的电话都不接了,再过几年,怕是我们连这个家都待不了了,哪有活得像我们这么憋屈失败的父母?”
向晓看到了门后的姜森,冲他哭着喊:“你告诉我你对顾央到底哪里不满意!你是你爸爸唯一的儿子,你是想要让你父亲的血脉在你这里断绝是不是!”
姜森拿着药碗,苦涩刺鼻的中药味包裹住他的全身,他快要呼吸不上来,轻声道:“我不喜欢她。”
向晓闻言,把自己身下的枕头砸向姜森,声声泣血:“她哪里不好?啊?你告诉我你究竟嫌弃她哪里不好?你看看你自己的德行!你能配得上谁!”
“你现在不结婚你是想干什么!你怎么这么自私?”
姜父见她情绪激动,连忙拍她的背脊安抚:“消消气,消消气。”
“妈妈只是想看你得到幸福而已,”向晓声泪俱下,近乎无力哀求,“你能不能体谅体谅我啊?”
姜森来到床边,将药碗搁在床头,看着母亲眼睛下的青紫,他挣扎着说:“和不喜欢的人结婚,过一辈子,每天醒来枕头边上都躺着自己不喜欢的人,这样算什么幸福?”
“你就是存心和我过不去。”
向晓指着他,气到快喘不上气,“你上大学的时候,不就是因为我给你安排了一个亲戚家的女生,只是要你俩见个面而已,你就各种给我作妖,在大学里一星期换一个女友,成功把那谈好的女生给吓跑,你就是故意和我对着干!我怎么生出你这样不孝的儿子!”
“方芸你不要,顾央你不要,我给你安排的女生你都不要,你这挑那挑,都不如你的意。好,那你告诉我,你到底要谁,你会喜欢谁!”
姜森被问住了。
视线余光透进些晃悠的绿色。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是那棵枇杷树被风吹动的枝叶。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容来。
姜森沉默很久,道:“我只是想找一个真心喜欢我的人。”
向晓逼问:“顾央难道不是真心喜欢你?她都宁愿那样委屈自己也要和你在一起,她哪里不喜欢你?”
“那是她还不认识真正的我。”
“什么叫真正的你!唔——”向晓突然捂着心口脸色苍白地倒在床上,姜父立即惊慌失措地揽住她,大声叫人,随时待命的医生立即上前查看她的身体状况。
急火攻心,显而易见,被姜森气的。
姜父起身,怒急,给了姜森一巴掌。
他的脸被打偏了过去。
他嗡鸣不止的耳朵里听见父亲痛心疾首的话语:
“好啊,好啊,姜森,这就是我和你妈含辛茹苦养出来的好儿子,你真给你妈妈长脸。”
母亲忧思过度,不能情绪波动过大,所以姜森被勒令暂时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意思是,不要给自己的妈妈添堵。
所以姜森离开了家。
真正的我?
不过就是……
不是活在死去姜彦的影子下,不是作为他的一个替代品。
不温柔,不体贴,虚伪,薄情。
是啊。
真正的姜森烂成一摊泥,恶劣又无礼,这样的我,……谁会喜欢这样的我?
姜森回到了自己那间可以供他暂时休息的屋子。
在门前,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站在那里。
柳林帆,在等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