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杰紧抿着嘴,陪梁广川并排站到杨舷床下:“杨舷……”

  梁广川被李文杰用手肘怼了下,吭哧瘪肚地开口:“那个…真不好意思啊,我没想到他会……唉,要不我请你吃一周饭吧,也好道个歉的。”

  “没事,反正我们也没正式开始,就当及时止损了。”杨舷背着他们侧躺着,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那面白墙。

  “别及时止损啊,唉……”

  李文杰见平时不掺和他仨这些事苏澄过来了,一把把梁广川拉回去:

  “杨舷,其实我觉得这未尝不是件好事,正好东涵兄出国,你们可以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独自思考下,先冷静下来,等他回国再好好沟通。”

  苏澄站在杨舷的床下,仰头向他说着,满眼的诚恳:“而且,你和东涵兄这么难得,各种意义上的,半途放弃了多可惜。”

  “对啊,多可惜!我还没在我身边看见过真gay……”梁广川又被李文杰怼了下,忙改了话锋:“我是说我赞成苏公子说的,你等他回来的,说不定他在波兰玩嗨了回来就把这茬忘了。”

  杨舷背着身一直默不作声,也没什么可说的。

  似乎只有他和尹东涵清楚,他们其实并没有在一起过,他现在也不过是追求一些越界的东西,还没有达到那个关系,却以那个关系的标准赋予自己权利,施加给尹东涵义务罢了。

  这边听着室友们为他从未有过的爱情修修补补、出谋划策,那边揶揄自己凭什么这么恬不知耻、心安理得。

  “谢谢你们,先睡吧,不早了。”杨舷将被子裹紧了几分,床下那三人也闷声回到自己的床位。

  关灯后,杨舷把手机静音 蒙在被子里查了今天连阳到华沙的航班。

  需要中转北京,而尹东涵坐的那班应该晚上八点在北京起飞,九个小时才能到。

  他要在飞机上过夜吗?那能睡好吗?他到了华沙是不是还要倒时差?

  杨舷又查了波兰。

  温带海洋性气候的东欧,全年都是湿漉漉的,十月更是阴冷而多雨。

  手机屏幕在蒙黑的被子里亮得刺眼。杨舷关了手机躺好。

  但他可以去肖赛,可以去肖邦的故居了,他会很开心吧,至少会比和我在学校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还要冷战强。

  波兰,华沙——

  和中国大陆六个小时的时差让尹东涵重新经历了一回午夜。从机场到酒店已是快十二点了。

  “尹征先生就是阔绰,”Dr.关在两室一厅的大套房里转了一圈,回到尹东涵的主卧,摸了摸他房间里原木色的三角钢琴:”还考虑到他儿子要练琴。”

  尹东涵笑笑,把礼服挂好,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六个小时的时差,杨舷那边快天亮了吧?

  “老师,我想先休息。”

  “行,好好休息,倒好时差,后天就一轮了。”Dr.关以为尹东涵还芥蒂着前几天批评他的那几句话,又补充道:“没事,放松点,你已经比下那么多竞争对手了,能来华沙的可没有闲人。”

  十月的风,已经开始带上了哨音,吹在身上,薄凉。

  多雨的东欧平原久久未见这样的晴天了,明净的蓝,绸缎一样抖落开,一铺千万里,像海洋,深不见底。

  尹东涵在阳光尚没来得及灼烧地面的清晨整装待发,坐上开往华沙国家爱乐厅的专车。高定礼服限制他只能端庄地坐在后座。

  天边飘着几片云,丝丝缕缕,像落在水面上的白菊花瓣。

  他望向窗外,手指在腿上敲着他一会要率先带上台的夜曲。他脑中只有曲子和杨舷,很安全,可以让它放空,自由驾驶着这具躯壳。

  一直维持到他到了音乐厅,Dr.关拍拍他的肩告诉他加油。

  他按序候台。

  候台区的全身仪容镜前,尹东涵正了正白领结,离远镜子看了个遍被黑燕尾服包裹着的自己的全身,一如之前。

  ……一如之前吗?

  “My prince,you are synonymous with radiant elegance and refinement.”

  他还能记起试衣时,杨舷围在他身边故作刻意地夸他,用的都是那些当时不明所以现在后知后觉的措辞。

  “My prince, I feel my heart surrender。”

  你的心当时就对我臣服了吗?但我现在好像如梦初醒地把你丢了……

  他再凑近一些,最后一次审视自己:向后梳起的头发,每根碎发的位置都留有精心设计过的痕迹;化着提气色的妆容的脸,眼窝眼眶的阴影高光衬得他鼻梁高挺到有了点混血的味道

  尹东涵想对镜中的自己笑笑,但生扯着嘴角笑不出来。

  这番样子,我自己都觉得陌生吧。

  国内正是七天的国庆长假,杨舷回了自己家。陪杨舶写作业、练琴、等尹东涵的消息…浑浑噩噩过了七天。

  返校的前一天晚上——

  杨舷坐在床头擦琴油,一刻也闲不下来的杨舶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滚来滚去。

  原木色琴身上了油,在不亮的青白色灯光下也熠熠闪闪,像是收藏家手中敝帚自珍的老物件,没过多长时间便会在它执着的主人手中焕发新生一次。

  杨舷随手拨下G弦,它依旧紧致,俏皮地响了一声,以作为对它主人的回应。

  “哥,”杨舶卷起被子滚过来,但床小,他不巧踢了杨舷一脚:“我干哥呢?这假期我都没见着他,你俩不出去玩吗?”

  不想再被踢了。杨舷端着琴到椅子上坐,他拧好琴油,等着面板上光赠赠的油晾干:“他在波兰,在比肖赛。”

  “你咋不和他一起去?”杨舶趴在床上,撑着个小脸歪向杨舷,童言无忌地问着:“他不干什么都要带着你吗?”

  杨舷趁着背身放琴管理着自己的表情。在小孩面前万不能表露出来什么,他知道,也坦然接受了自己注定会是某种少数。

  但杨舶不能。

  “肖赛是比钢琴的,我去能干啥?”

  “给他加油打气。”

  “没钱出国。”杨舷拉好琴盒拉链,给杨舶头朝枕头扭了个个:“睡觉。”

  不觉间,尹东涵到华沙已经两周了,他渐渐适应了这里,阴晴不定阴冷多雨的天气,也适应了一轮二轮三轮正赛之后次第减少的和他站在一起的华人选手。

  他是来自世界各地十二位入围决赛者之一——Mr.Donghan Yin China。

  选琴试音结束后,他坐上回酒店的车。

  此时的天阴沉下来了,远处起了雾,将楼宇路灯全然蒙进潮湿的氛围中,一拧就会滴出水一样。

  快下雨了。

  尹东涵摇下车窗,让湿润的风钻进车,歇在发上、肩上、膝上。尹东涵习惯挽起半截袖子,裸露的手臂上有了冰凉之感,他便放下了袖子。

  “东涵,你还是选了那架九尺的法奇奥里F2A78吗?”

  Dr.关怕尹东涵吹猛了风,越过他把车窗向上摇了摇:“你还和技师说了几句?我还怕你语言不通呢,现在都无障碍交流了。”

  “假期刚考的雅思,8.5。”尹东涵含笑不露:“技师说施坦威遮错,因为音色厚重,但法奇奥里能更轻盈一点…我其实也想迷信一下,沾沾‘冠军之琴’的光。”

  Dr.关笑笑,轻抚尹东涵的头,笑他看似成熟稳重的学生心里还住着天真纯良的小男孩:

  “冠不冠军的到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今天回去洗个澡,好好休息,明天正常发挥就行。明天比完赛之后呢,咱们也不用着急回去,我带你去看看圣十字大教堂、萨斯基花园、皇家城堡…或者你还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我对这也不熟悉。”尹东涵淡淡道,还是一副别有心事的样子。

  杨舷那边还是没有一点动静,这始终牵着他的心,挥之不去。

  这番不闻不问就像是自己奋战了三个回合,孤立无援

  他都不清楚他这种满是“杂念”的脑子是怎么支持着他比完了三轮正赛再顺利杀进决赛的。

  肖赛决赛那天,正好是他十八岁的生日。他不想把十七岁的遗憾平移到十八岁,但他情场无知,无计可施。

  “对了东涵,你是不是快过生日了?”Dr.关翻了翻日历,比尹东涵还要激动似的:“就是明天!十八岁生日赶上肖赛决赛,这是个多难得的巧合啊!”

  尹东涵抬一抬眼,也随之一惊。

  他知道明天是决赛,知道明天是他十八岁的生日,却忘了将这两件能在他一生中排进前几的重要事情叠合到一起。

  “你的十八岁都是肖邦陪你见证的。”Dr.关拍拍尹东涵的肩:“你明天一定会一切顺利,因为你本来就是为艺术而生的。”

  是日夜——

  窗外的雨在尹东涵回酒店后就变得倾盆。他在房间的琴上最后排演着明天的那首协作曲。

  雨点打着窗棂,噼里啪啦的,忘乎所以,似是刻意地要将尹东涵的视线往这边吸引。

  尹东涵担心会有雨潲进来,起身去关了窗。

  他刚洗过澡,睡衣外披着件外套,站在窗边还是能感觉到凉。

  落地窗外是维斯瓦河,破碎的河面将周围街道的灯光斩截成有长度的线段。它们被藏在厚重的雨幕后,像年代久远的DV,已经失了真。

  尹东涵心底平静着泛起波澜

  ——那是在1838年,在地中海马尔岛,在一间古老的寺院里……

  尹东涵回琴前,面前的谱架上只有他黑了屏的手机。他和着窗外的雨声,抒情地弹起了《雨滴前奏曲》。

  低声部重复的单音仿佛雨滴滴落在他心上的频率,十二个小节的众赞歌后,低声部的八度双音跳进着增强了力度。

  我不敢自比几个世纪前那位出生在这片土地上的艺术家的灵魂一丝半毫,但我却可以真切体会到他当时的心境。

  再现部仅有一个乐句,音乐的雨声渐弱,尹东涵从他自己的世界里回到现下。

  他见到不知何时来到他房间的Dr.关正坐在他琴边的大维纳斯椅上,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尹东涵把眼神落回琴键,一股内心被洞悉感缠绕着他的全身。

  “你是不是有心事?”琴凳是长方形的,Dr.关坐在尹东涵身旁:“我见你试奏选琴回来时就不对劲。”

  尹东涵微低着头,看着琴身反射出的坐在他身边的老师。

  洗完澡刚吹干的头发,中长,微卷,被一条光面的墨色丝带绑在脑后。

  灯光掩映下,他的半侧脸确实像位优雅细腻的艺术家,很亲和。30岁的年纪,和尹东涵亦师亦友,但尹东涵却不知为何并不想与他坦明自己心里早已迎来惊蛰的春季。

  “我……我有什么心事,不过就是这么重要的比赛,决赛前一天有点紧张而已。”

  “《雨滴》是舒缓,希望它和它的故事可以一起让你平复下来。”谁没经历过那份少年事呢?Dr.关轻笑一声:“你在等你的乔治桑吧?”

  尹东涵下意识地看了眼摆在谱架上的手机。

  他之前从没让手机在他练琴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放上谱架这种习惯也是在他认识杨舷后才养成的。他想拿下来,但已经晚了,在Dr.关眼里这无非是欲盖弥彰。

  “老师……对不起,我不应该在这么重要的比赛之前还想这个。”

  “想吧,我还能不让你想吗?你多在乎他啊。”Dr.关看看尹东涵,宠溺地笑,像是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你明天才成年,但也不差这几个小时,算算时差的话,在你的乔治桑那边,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他还不是我的。”尹东涵小声喃喃自语。

  Dr.关掩口笑着,搭上尹东涵的肩语,重心长道:“每个人都是独立自由的个体,他们不会属于任何人,不会依附任何人,所以就算你们以后在一起了,结了婚,他永远是他自己的。”

  “我们不会结婚,至少在国内不会。”尹东涵下视着自己的指尖。

  “他是……男孩子?”Dr.关并没有旁逸斜出地新增话题:“我不好奇你们未来的打算,我只想听听你认为的爱是什么?”

  尹东涵抬起头,他知道他应该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长谈:“是我会把他放进我未来的规划里。”

  “嗯,还有呢?”

  “是聆听他向我袒露自己的野心和梦想,是欣赏他在我面前骄傲自如地炫耀自己的才华与实力,是对他取得成就时的欢欣鼓舞和对他受挫时的安慰,是永远支持他向上向前闯荡天地。”

  Dr.关很欣慰尹东涵能和他说这些,他轻抚着尹东涵的头:“希望你可以像你说的这样,但维持一段成熟的感情,你还要学会不再把爱夸张到声嘶力竭,褪下骄傲愿意低头。”

  尹东涵听出了Dr.关话里有话,没料想到他能看透这么多。

  Dr.关起身:“别赌气了,主动和他示个弱吧,晚安。”

  圣十字教堂——

  决赛结束的第二天,Dr.关带着尹东涵周游了华沙。

  尹东涵一身长风衣,走进肃穆的教堂。他站在进门左边的第二根立柱下,对那位浪漫的“音乐诗人”进行虔诚的朝圣。

  “东涵,看镜头。”

  尹东涵转身,Dr.关只是抓拍了一张他的侧脸,模糊平添了氛围。

  “我的小王子真帅。”

  尹东涵踅身继续看那立柱,其上刻着《圣经》里最著名的一段话:

  心,永远要在最珍贵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心,永远要在最珍贵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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