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栏回廊,古色古香的乐音从合上的扇扇门后像青云出岫一般飘出一行半句,在琴房外的走廊混声,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清脆优美的笙,清丽缭亮的管,悠扬典雅的萧,声声入耳,伴了尹东涵一路。

  他正跟在苏澄身后,打算到琴房后和苏澄商榷商榷那个“要保密的视听盛宴”。

  苏澄推开琴房的门,娴熟地摸开了灯的开关,先去到钢琴前为尹东涵掀开遮尘布和琴盖,再翩然坐到那架好的古筝后:

  “请吧,东涵兄。”

  苏澄好像做什么都是轻手轻脚的,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似的。

  尹东涵也受他的感染,轻手扭动门把扣上了门,抑着皮鞋跟触地的声音来到钢琴前,轻拖出黑白键盘下的琴凳。

  他本就是个行止端庄的“绅士”,在苏澄这位“君子”的熏陶下更拘谨了。

  “还多谢东涵兄的体谅,这么迁就于我,澄,不胜感激。”

  所谓迁就,也不过只是尹东涵考虑到如果让苏澄跟他一同到西洋乐部的琴房,他还得背着那么重的筝爬三楼,那属实不合适。

  就这点小事,苏公子还真是太客气了。

  尹东涵听后笑笑,搜肠刮肚寻了一番,想找一个分量差不多的成语或书面语,体面地回答苏澄这阙古韵犹存的致谢,但这番搜寻终无功而返。

  “你太客气了。”尹东涵淡笑,拉开琴凳坐下。

  苏澄的古筝横架在窗下,他对着门口坐着,平静地,又不带着刻意地望向钢琴前的尹东涵,像是在陪笑。

  “不过东涵兄,于主任让我们准备的那个节目,我思量了一下午还是毫无头绪,”苏澄端坐在古筝旁缠着义甲:“东涵兄若有什么见解的话,澄愿闻其详。”

  尹东涵压根思绪不在,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初赛的结果。他平静地看着面前黑色漆面反射出的自己:

  “于主任想要中西文化碰撞,难道她想让我们在领导面前斗琴吗,像之前的师哥师姐们一样,也是领导视察,也是中西碰撞,真是似曾相识。”

  “师哥师姐们……斗琴?”苏澄怔了怔,也大概猜出了尹东涵所言的是个他未听说过的桥段:“我还没听说过这段故事,东涵兄可以讲讲吗?”

  “很早之前的事了,我也是听我的师哥师姐们讲的。”

  尹东涵双手自然地垂放在腿上,这是他近来第一次以这么闲适的状态坐在钢琴前:

  “以前的附中貌似不太重视民乐,当时民乐学生也被西洋乐学生歧视,后来这两大水火不容的团体下了个赌注,西洋乐学生们想证明音乐有阶级,而民乐学生要赢回他们自己和民乐的尊严,于是在一次领导视察时,先是一个古筝专业的学生用《广陵散》在走廊里叫阵,然后就引起了旷日持久的斗琴大战。”

  “《广陵散》婻楓?嵇康若还在世,都要喟然叹一声妙。”苏澄莞尔一笑,顺手推推金丝镜框:“那最后民乐学生可是赢了?”

  “当然是赢了,不然附中哪来现在这么其乐融融的氛围呢?”

  尹东涵心里也是由衷地悦然,他望了望右侧的苏澄,见苏公子竟难能一见地喜形于色。

  苏澄感受到了尹东涵的目光,掩了掩溢于言表的欣慰。

  “也是,民乐怎么会输呢。”苏澄低眉,将未缠义甲的左手轻覆在筝弦上,指腹轻略过一弦一柱,他目光凝在筝头的雕花上,柔情似水,像是在望他的恋人。

  “我总是会听到有人说民乐不是一个严谨完整的体系,说她缺乏低音部,从编制上来讲是残缺的。但我倒觉得不然,每一件民族乐器,她们本身就蕴含了周容、气度、人世和四方,就像埙是巫术里的悲鸣,萧是书斋里的吟诵,笛是旷野里的清唱,管是院场里的哀欢;再像鼓是大将军的号令,钟是王公贵族的生气;又如琴是老者的苍凉,瑟是壮士的深挚,筝是青年的爽利,阮是文人的温厚;还如二胡是南国的温婉缠绵,京胡是北方的高亢激越,板胡是西部的嘹亮阔远,坠湖是中原的粗犷热烈……所谓编制体系,也不过是近代才有的舶来品,民族乐器不会囿于这种东西,她们可以在自己的设置中大放异彩。我也相信有一天,她们会声称着自己的所谓体系编制飞入海外的寻常百姓家,成就新的意义上的‘紫气东来’和‘新风西送’。”

  在尹东涵的印象里,苏澄一直是个寡言谨言的存在,他能如此长篇大论,想必对民乐的那份热爱已经融到了他的骨子里,融进了面前坐着的,这个七尺之身中。

  温润的苏公子好似是看出了尹东涵至于他愕然神色,讪讪地垂眸轻笑了下,又推了推镜框。

  “所以,以后你是打算出国到海外宣扬民乐,还是留在国内,先在本土发展?”尹东涵也不想让苏澄尴尬,主动抛了话柄。

  “我不打算出国,还是先在本土发展吧,要让我们自己先自信起来,毕竟现在还是有好多人也不太了解呢。”

  苏澄舒了口气,思忖了片刻:“还有就是,海外……乱花渐欲迷人眼,我怕我会失掉初心。”

  一直和谐融洽的两个灵魂略略出了一寸分歧。

  尹东涵在苏澄的后半句话音落后抬眼,耐心地待他将话说完才淡淡开口:

  “其实初心这个东西,主要还是看人吧,我学钢琴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比赛参加过不少,也见了海外很多叹为观止的演奏,他们各有各的光点,但无一不给人一种热情友善的感觉。看他们在台上演出,不会让人有太强的距离感,感觉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演奏的是音乐本身。但其实更多数人,包括我自己在台上总会有一种架子,好像表达的更多的是自己,带着华丽的辞藻,带着绚烂的光环,而不是朴素纯粹的音乐本身。我不太确定我们所说的初心是否是同一个意思,但就依我所想,初心什么的无关国界,因为音乐是普世的语言。如果有机会有条件的话,我还是更愿意走出去,去看看更盛大更深邃的世界。”

  苏澄的笑意随着尹东涵不攻于起伏跌宕和华丽辞藻的言语而愈加展露,他听罢鼓掌:

  “东涵兄,和你的交流真令我受益匪浅,你的思想澄望尘莫及,深感弗如远甚。”

  “别这么客气,我只不过是说了我想说的……不过我们貌似是跑题了,还是想想演什么吧。”

  尹东涵又正回身子,面对钢琴。

  键琴盖上散放着几页简谱,他随手拿来翻看了一番:“要不你选首最近练的吧,我就给你当钢伴好了。”

  尹东涵翻看谱子,还顺手将乱了顺序的页码排正。

  “《行者》?这是古筝曲子?瞧我这孤陋寡闻的,我都没听说过。”

  “东涵兄怎么这样讲,这是15年才有的新曲子,当然不如那些名曲知名度高。”

  苏澄似乎每刻都挂着抹儒雅的浅笑,平缓的、珠圆玉润的音色让人如沐春风。

  他抬眸,望了望尹东涵:“要不,我弹给你听?”

  “好啊,那真是我的荣幸。”尹东涵速速将谱子整理好,正要帮苏澄支谱架。

  “东涵兄,不用这么麻烦,谱子我背下来了。”

  苏澄调整了调整凳子,上身挺直端坐在灯前,抬手拉亮了一侧的灯盏。微弱昏黄的灯光并不会为明烨的室内增辉几分。

  “东涵兄,可以帮忙关下灯吗?”

  “好。”

  尹东涵走到门边,轻手关了灯。

  清脆的塑料开关响过之后,琴房暗了下来,那盏昏黄的灯成了唯一的光源。

  那光是从尹东涵背后照来的,将他的影子投到墙上。

  尹东涵没转过身。

  黑暗,昏黄,仿佛能让周遭在一瞬间变得寂静一般。

  身后漾起一阵水波纹样的弦音,隐匿、飘渺……渐渐急促了起来,又像沙丘上干凛的、夹杂着沙土的风,纠缠在一起,又弱了下去。

  尹东涵早就听闻苏澄在民乐部的专业能力可谓一骑绝尘,但如此有感染力的音乐,还是超了他的预期。

  西域大漠,神秘遥远,风沙渐起……

  ——就像是被过境的风裹挟着到了沙漠的边缘,眼睑一开一合,就已然到了瀚海深处。

  四下无物,迎面吹来的风缠绕在左右,一遍遍诉说着面前的荒芜。

  身侧的灯从斜后方供着光亮,琴码的阴影朝向一致地落在筝面上,像是新月沙丘凹陷出的晦面。

  苏澄平稳地递进着情绪。

  鸣沙悠悠,恍恍惚惚,像梦境,像传说,起伏着的音乐,一唱三叹。

  黄沙飞扬,驼队缓行……

  视线拉远——一个迷失方向的苦行僧,在沙漠里爬行,在他很远的地方,有一堆骆驼商人向他走来。

  商人们救了他。

  声音在此刻婉转地截止。

  尹东涵缓缓转过身。

  苏澄低眉,凝眸于那二十一根弦柱。

  暖黄的、像大漠落日的光亮映在他的侧脸上,勾勒着他半个身子,将他靠近灯罩的一侧中发镀上金边。

  尹东涵起伏极小地控制着呼吸,音乐素养告诉他,这是更为盛大的筵席前为叙事而刻意为之的休止。

  ——骤然,银瓶乍破,是势如破竹的行板!

  龟兹古国在沙的幻影中浮现。

  苦行僧醒了,见到了一个沙漠里繁华的都市,热烈的少男少女,摆动着腰肢的舞伎,满是欲望的行人……城外风沙轻扬,阳光热辣。

  他醒后,在都城的街道上狂奔,让周遭的一切先于自身后方跑去。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在极天一色的地方止住脚步,任繁华的街道向后抽离。

  像一个人的癫狂。

  他在世间不断上下求索,有独行天地的大气,又有见证万物变化的沧桑。

  苏澄的表情随乐曲的情绪微妙地变化。他抬指重复着之前的旋律。

  面对龟兹古国的遗迹,他与那曲中的苦行僧一样,亲历了全程,感叹时光,叹了三叹。

  苏澄只是披着民乐部秋款的中山装外套,但面前的,仿佛是穿着箭袖唐制汉服,在高朋满座的宴席上以琴会友的贵公子。

  他始终保持着上身的挺直端正,不因陶醉而失掉仪态,自信冷静地演绎着龟兹古国那个不闻起伏跌宕但见壮阔宏伟的繁华时代。

  琴房的门被轻叩了三下,声音很轻,但站在门边的尹东涵听得到。

  尹东涵隔着小窗看了看门外,是个穿着民乐部校服的女生,她背着个长条形的黑包,正向屋内跂望。

  是艾嘉。

  尹东涵为艾嘉开了门,她走了进来,望着尹东涵,惊愕于他怎么会在这。

  她嘴唇翕张,正想要说什么,尹东涵就将食指竖于唇前,示意她噤声。

  艾嘉轻手关上了门,端端正正地站到尹东涵旁边,看着抚琴的苏澄,满目翻涌着凌于崇拜之上的某种情绪。

  苏澄觉察出了艾嘉的存在,薄唇漾起一抹与曲子风格并不相符的笑。

  待曲终后,苏澄抬眸,睫毛忽闪了一下,将似水的目光从面下的二十一弦移就到艾嘉那,和她四目相对而无言。

  两人隔着尹东涵暗送秋波,让他略有不洽地含唇笑了笑,跑去开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