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属七和弦>第三乐章号角般的引子、暴风雨般的第一主题和反抗挣扎的第二主题,肉体承受了前所未有的撕裂,灵魂在地崩山摧的颓势中重生。

  低音长达两个八度的攀登,尹东涵袖管遮不住的那段小臂上凸起经络,蓬勃生机的血液在血管里奔流。

  重重的和弦落下,一槌定音一般宣告英雄赞歌奏完了终章。

  长达二十多分钟全情投入的演奏后,尹东涵已是气喘吁吁,他的胸膛在杨舷的角度起起伏伏,任狂澜般的情感慢慢平复下来。

  如果我能在他低迷溃烂的心上鼓弄出但凡一丝起伏,那这二十多分钟也将会成为我最引以为傲的一次演奏。

  杨舷久久不能平复的心加速跳着,他知道尹东涵这是出于什么想法。

  《热情》创作于1804年到1806年,是贝多芬创作的成熟时期,但却是他人生较悲惨的时期。从作者本人到公论都认它为“登峰造极”的奏鸣曲。

  “去读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吧。”——他本人如是解释着它的内容。

  而《暴风雨》中有段人尽皆知的名句,叫“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但杨舷还是需要更多的时间自愈。

  尹东涵盖上了琴盖,温和地再向杨舷投去目光,杨舷也一如之前躲开了。

  他翩闪的睫毛像是经停花瓣的脆弱的蝶,但凡周遭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机警地呼扇着翅膀飞走。

  “走啊,我陪你去花园里走走。”尹东涵轻声道。

  杨舷跟了上去,从身后轻轻牵上了尹东涵的手。

  虽然爷爷离世的创伤让他暂时变成了少言寡语的人,但他内心深处还是对尹东涵热烈又温柔的拯救无法抗拒。

  尹东涵替他跟学校请了假,趁着家里没人,把他留在身边,好随时安抚他的情绪。

  他们会在晚上一同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闻着秋千旁鸢尾花淡淡的香味。

  每每这时,杨舷又会想起《暴风雨》,不过是另一个名句

  ——“当你在我身边的时候,黑夜也变成了清新的早晨。”

  一个午后,尹东涵陪杨舷坐在喷泉边。

  清澈的水流从池中央女神雕塑手中托举的瓶口泻下,哗哗水声中和了些许仲夏聒噪的蝉鸣。

  尹东涵戴尾戒的左手握着杨舷的手,只是简单牵上,没有十指相扣,但还是有种奇怪的感觉。

  杨舷虽然话少了很多,但却是很乐意和尹东涵进行一些尹东涵常日肯定不会允许的肢体接触,比如像这样的牵手。尹东涵也愿意依着他,只要他情绪能稳定下来。

  “杨舷。”尹东涵将右手伸进喷泉的水帘,让指尖沾上水,再幼稚地甩向杨舷。

  杨舷浅笑着向旁边扭头躲了躲,只躲了一下,后面尹东涵再怎么往他脸上甩水他也不再配合着玩这个小孩子的幼稚游戏了。

  尹东涵见杨舷意兴阑珊,把手甩干,拨了拨杨舷垂在眼前的刘海:“怎么了?我甩到你眼睛里了吗?”

  “没有,”杨舷摇摇头,挤了个咽泪装欢的笑:“我是不是扫你兴了?”

  杨舷的声音细若蚊呐,不敢直视着尹东涵的眼睛小声嗫嚅。

  他受创后像个楚楚可怜的易碎品,让尹东涵心底头一次对他萌生出一股不可遏制的保护欲。

  “怎么会呢?”尹东涵拨弄着杨舷细软的发根,柔声道。

  他细看了看杨舷的眼睛,见到眼球泛着密布的血丝,眼周的青紫也诉说着疲态。

  “你最近没休息好吗?”

  杨舷的上眼睑垂了垂,长睫毛盖住灵动的眸光:“最近……我晚上睡不着,只要我一闭上眼,我脑子里就会被我不想回想起的东西塞满,我没办法忘掉它们……”

  听到杨舷的声音里又有了一丝哽咽,尹东涵怕他再次情绪失控,赶忙双手握紧杨舷的手,让自己手心的温度尽可能多的传递给他一点。

  不料杨舷却更是遏不住汹涌的情感,所有的委屈在手被尹东涵握上的那一刻一涌而进他的大脑。

  他用微不足道如杯水车薪般的理智与哭腔抗争:“对不起,东涵……我也不想…可是我真的控制不住我自己……”

  情绪反扑的时候,他自己都恨自己。

  “没事没事,不用道歉的,没事……”尹东涵把泪如雨下的杨舷揽入自己怀中,轻抚着他的背柔声安慰:“你在我这没有什么好忍的,想哭就哭出来吧,只要你能好受点。”

  “关介哥,杨舷他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尹东涵瞥了眼翘着二郎腿斜倚在沙发扶手上的男人,给他倒了杯水。

  “放心吧,他应该问题不大。”关介白皙修长的骨节手握住杯壁,抿了一口就放下,因为是凉水。

  “我从他房间里出来之后,他还拉琴来着,你不是说他是你音乐学院的同学吗,这说明他对他的爱好兴趣不减,这是件好事。”

  关介是想喝水的,但尹东涵递给他的那杯凉得发冰,他只能把杯子握在手里,让杯沿徘徊在嘴边。

  尹东涵那边也没再说话,他在思忖着杨舷的事。

  关介推了推银边眼镜,轻手将杯子放回茶几:“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孩怎么都爱喝冰水?”

  尹东涵缄然笑笑,给他关介哥沏了点热水,一面继续问道:“杨舷晚上总是失眠,还动不动就控制不住的哭,也吃不下去多少东西,他会不会得抑郁症?”

  “不可能的,抑郁症才不会这么好得呢。”关介接过尹东涵兑好的热水,满意地吹了吹热气,镜片顿然起了一层白雾:

  “他这也只能算是抑郁情绪,因为具体某件事情的影响和刺激产生的焦虑、自我否定之类的情绪,通常会持续一到两个星期。抑郁症是没有具体病因的。不过如果他失眠很严重的话,你可以给他泡点酸枣仁茶,没事你就多陪他说说话,也好帮他转移一下注意力,你家这么大,带他逛逛多好。”

  “那行,谢谢你。”尹东涵向关介淡淡笑了笑。

  关介眼镜上的雾气散去,他得以清晰地看到尹东涵眼底翻滚着的一丝凌于普通同学情亦或友情之上的少有的特殊的情感,便别有深意地与他打趣道:

  “别一提到失眠就想到什么抑郁症,我最近还睡不着呢,也不关心关心我。”

  尹东涵斜睇他,哂笑:“怎么了?带高三了,压力大?”

  关介摇摇头,又端起杯子吹水:“怎么说呢,最近搬了个家,隔壁是个聒噪的小孩,还专挑半夜闹那种动静……行了,差不多我也该回去了。”

  “不吃个饭再走吗?”尹东涵送关介到门口。

  “不用了,谢谢,好好关注你那个小同学的情绪变化,有什么问题再随时问我,那就回见了。”

  “嗯,关介哥慢走。”

  晚上。

  尹东涵冲了个凉,换好睡衣。他本就练琴练到很晚,冲凉之后已经是十点半了。一楼大厅熄了灯,只有二楼走廊还亮着。

  他让住家阿姨和管家们先休息了,也怕他们跟着自己熬到太晚。

  尹东涵来到吧台前,唯独张阿姨还没睡,正在灯台后擦着杯子等他。

  “少东家,你的酸枣仁茶,还热着呢。”

  “谢谢。”尹东涵提了提泡在杯里的茶包,热气就腾腾地往上蹿:“杨舷睡了吗?”

  “刚才看他屋里灯还亮着呢,但是房间里没有动静。”张阿姨一下子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你这是给他的吗?早告诉我呀,我就直接送到他房间里了。”

  尹东涵付之一笑:“你快去休息吧,我送给他就好。”他端着茶来到杨舷的房间。

  “杨舷,我可以进来吗?”

  虽然是在自己家,虽然和杨舷已经十分熟络,尹东涵还是懂得分寸地敲了敲门。

  “进来吧”

  杨舷靠在床头,半盖的被子下隐隐显着他纤长的腿的轮廓。他腿上摊着本硬壳精装的《百年孤独》,见到尹东涵进了屋子,他将书倒扣了过来。

  尹东涵将盛着茶杯的托盘放上床头柜,坐到杨舷旁边,打量了打量倒扣着的那本《百年孤独》:

  “你看得懂这个?”

  “看不懂,所以拿来催眠。”

  屋子里没开大灯,只有床头柜上如豆的一盏泛黄的夜灯。

  不算明烨的光照映着杨舷的侧脸,将他睫毛颤动的幅度放大。

  像是幼小的布恩迪亚家族的第三代长子阿尔卡蒂奥【4】,负载着千钧的孤独坐在火光中。

  好在有尹东涵在他身边,让他不至于同阿尔卡蒂奥一样,用一生治愈童年的不幸。

  “还睡不着?”尹东涵端起杯子,尝了口茶水的温度再递到杨舷嘴边:“来,把这个喝了,酸枣仁茶,今天下午来看你的那个关老师说对缓解失眠有效果。”

  杨舷的手指伸进杯把,指尖碰到了温热的杯身,心上却随着一同升温。

  他闪躲的眼神看着浮在茶水中间的小茶包,捧着杯子久久未喝下一口。

  “我尝过的,不难喝。”尹东涵见杨舷这副神情,耿直地向他笑了笑:“还想我喂你喝啊?”

  杨舷摇摇头,红着脸一口喝下整杯酸枣仁茶。

  好在茶水的温度可以作为幌子解释着他没来由就泛起绯红的脸。

  杨舷放下茶杯,在尹东涵温柔似水的目光下有些无所适从,便找了个别的话题:“那个,东涵,我想问问今天下午来看我的那个关老师是什么人?我没有别的意思,就单纯好奇而已。”

  “他叫关介,是我钢琴老师的弟弟。”尹东涵将杯子放回托盘,擦了擦不小心挂在床头柜上的水珠:“自学的心理咨询师,主业在高中教语文,还是在二十四中,厉害吧,而且他今年才二十六。”

  “才二十六啊,我看他那么成熟。”杨舷缓缓躺下。

  尹东涵就坐在他身边,灯光黄澄澄的,惬意的氛围中流淌着旖旎。

  刚喝了杯暖茶,在配合着这样的氛围,杨舷如真生起了一丝困意。

  “也许是职业本能吧。不冷着点脸就对付不了学生。”尹东涵见杨舷躺下了,便起身为他拉了拉被子:“好了,快睡吧,不早了,但愿这杯茶能有点效果。你自己关灯吧,晚安。”

  尹东涵把那本《百年孤独》放回书架。

  【作者有话说】

  【1】音乐评论家罗曼·罗兰曾称赞《热情》:这首作品是“在花岗石河道里的火焰巨流”

  【2】据罗曼·罗兰《贝多芬传》:铁血宰相奥托·冯·俾斯麦最喜爱听这首曲子,他说贝多芬最适合他的神经。

  【3】出自贝多芬《海利根施塔特遗书》

  【4】很缺爱的一个角色)

  “在生命的最后两个小时里,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自童年时代起一直折磨他的恐惧感消失了。他无动于衷地听着冗长的指控,甚至没想到去展现自己刚刚获得的勇气。”——《百年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