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边,在太阳落山之前。
演出结束后,在回学校的途中恰好赶上了日落。
坐东的大海,夕阳不会像杨舷想象里的那样悬着半边,但赤红的色泽可以染上卷起来的浪尖。
尹东涵让司机停在路边,自己和杨舷下车,靠在栏杆上看海。
没有沙滩,只有波光粼粼的海水打着堤岸,将暮色拍成金子,带到近岸的地方。
傍晚,刮着陆风,夹带着白昼时分陆地上温暖的气息,牵着两人的衣角,向渐渐暗下去的海面飘荡。
尹东涵单手开了瓶酒。
夏天特有的惬意感,尽数融进了他拉开拉环的那一声。聚集许久的气泡活跃地一涌而上,溢出了罐口,再推搡着消散下去。
“我也想喝。”杨舷眼巴巴地望着咕嘟咕嘟冒着的气泡。
“你还不能喝酒,我去给你拿瓶可乐。”
“就喝!”杨舷理不直气也壮,一手给尹东涵那瓶开了口但一口没碰的酒抢了过来。
尹东涵拿他没辙,回车里又拿了一瓶:“刚才的演出你还满意吗?”
气泡还是很充足,尹东涵只能小口抿着。
“嗯,总体还是比较满意。”杨舷斜眼笑着看尹东涵,见他的喉结因咽酒而上下滚动,在身后腥红色夕阳的滤镜下,鼓动着一股年轻的张力:“就是我的钢伴长得太帅,抢我风头。”
尹东涵嗤笑一声,双手搭在栏杆上,右手握着易拉罐的上半截自然下垂。从后方来的橙红光线将他手上的骨节、青筋勾勒得晦暗分明。
在聚光灯下、黑白琴键上大放异彩的手也从不停辍地在日常生活中每一个微乎其微的瞬间里散发魅力。
“我怎么成你钢伴了?”
杨舷洋溢起得逞了的欢脱的笑,就当尹东涵欣然接受了那声夸赞。
海边的风总是不定向的,东奔西走地给人惊喜。
演出结束后,尹东涵换了身日常的衣服,少有的看起来像和杨舷同一个年龄段的人,但身上的香水味还在,被突然转了方向的风不由分说地送进杨舷的鼻腔,那股清冽的香能盖住一切燥热。
他本该是遗世独立的那种高高在上,但却失手了似的,唐突地扎进杨舷的怀中。
杨舷的发丝迎着风,在他脸上清扫,感官和心理上的酥痒感涌涌滋生,残存的理智控诉着他近乎荒诞的乞求:
我现在离他这么近,他什么时候能真正属于我?
……
“东涵,我们是不是快期末了?”杨舷手肘抵在栏杆上,单手托腮地望向海天一色的地方望着:“感觉时间过得好快。我都来这个学校一年了。”
尹东涵侧目。也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杨舷竟然在感慨生命和时间这个永恒的话题。于是他也借着微乎其微的酒劲加入了他的感慨:“也是,看来我得抓紧时间准备出国的事了。”
“你不是还有一年吗?这么着急?”
“我不会等到高中毕业了才走,大概明年二月就出国,所以给我的时间也就半年多,这段时间我还要准备肖赛。”尹东涵又仰头咽了口酒,伴着入喉的轻微辛灼感,小声叹了声:“还挺忙的。”
尹东涵说话时,杨舷一直在喝酒,晚风会自然地将尹东涵的声音刮进他的耳朵。
酒精在他血液里活跃起来,他也能感受到自己渐趋被一种甜腻的朦胧包裹。
“那也就是说,我们就剩两个假期了,这两个假期我再不把你拿下就没机会了。”
“你说什么?什么机会?”
也许是尹东涵的声音里天生带着股不容亵渎的清冷自持,冷静到可以化作匕首,划破包裹杨舷的那层名为想入非非的躯壳。
杨舷还没有醉到记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他只感觉自己刚才说了半截话,就被酒精夺了舍,现在紧需镇静下来和酒精夺回身体。
“啊,没有,刚才脑子不太清醒……我是说,要不这个假期你也跟我到爷爷家呆几天吧,夏天的花全开了,我爷爷院子就是个莫奈花园,特别漂亮。”
尹东涵猝然一惊,他宁愿杨舷继续趁着酒劲胡言乱语。
那视频存在尹东涵的手机里,像是已经引燃了导火索的炸弹一样。只不过引信过长,在百米开外的地方。但火星正朝着炸弹奔来。尹东涵则是一个被固定在旁侧的角色,被迫着将要在安全距离内目睹引爆的全过程。
明明可以保证身为局外人的他片甲不伤,但谁知隔岸观火才是他最难忍的事。
况且他并非完全隔岸,因为杨舷还绑在那个火药桶上。
尹东涵滞在那,手中的易拉罐被他捏的有些形变,铝制罐身的吱嘎声替他讲出了焦灼。
他见杨舷眼底的双颊蒙着一片绯红,醉笑着看他。
十六岁的男生第一次体会到了酒精带给他的快感,他不忍心让他从云端坠落,又跌入谷底。
“好啊,有机会我一定去。”尹东涵顶着难释的重负,云淡风轻地笑着答应。
只是他们都不知道的是,他们西装革履,在高朋满座的金色大厅共奏“春天”时,有一颗星辰永久消散在了还未触及到春天的暮冬。散场后的音乐家望着平静赤橙的海面,期盼着还未到来的明日,但有人永远的留在了今天。
“爷爷喜欢海,所以爷爷也要变成海。”
……
天暗了,随着地平线渐渐模糊的轮廓已经被涨起的潮水淹没了大半。
远处的跨海大桥亮了灯,绚丽的霓虹灯将海水也染的缤纷。天上的皎月被拍成了碎银几两,随性地散在海面上。
陆风更强了些。
杨舷背过身,用手肘撑着栏杆,三指捏着空了的易拉罐上半身,晃着空瓶,惬意地迎面吹着风。
微醺放大了他此情此景下的幸福感,皎皎月光照在他的前额、颧骨、鼻尖、下颌等突出的地方,更立体了。
“晚上的跨海大桥可好看了。”尹东涵怕微醺的杨舷直接对着风吹会感冒,想让他转个身背着点风:“反正也不着急回学校,我再带你去桥上看看!”
杨舷像梦呓一般呢喃了声,缓缓地转过身,望了望远处的大桥:“这地方看还挺不错的,但还是比不上我家门口,我爷爷家门口。这全是灯光,太现代了,我家那儿就原汁原味的,还是峡湾平替……据说那最近被投资商看上了,要开发成景点,叫望鱼山……”
杨舷头晕晕的,站不太稳,双手撑着栏杆,继续道:“那挺适合当景点的,很有诗意。那还有一个通往大海的步梯,刻意修成破旧的工业风,可以顺着步梯下到礁石上,和大海近距离接触。而且就那块石头,我和爷爷,还有杨舶,之前还在那拍过照……但是那张照片,我给放哪儿了来着?……我放哪儿了?”
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些,已经成了习惯了似的。
他和他爷爷感情太好了,我怎么会忍心告诉他这件事?还是先让他半梦半醒地醉着吧……
尹东涵扶着杨舷回到车里。晚上风越来越大了,再这么吹,非感冒不可。
杨舷屁股刚沾到座位,就往车门那边一歪,倒头就睡。尹东涵哭笑不得地摇摇头,不明白为什么才八度的酒他能醉成这样……
“醒醒,别睡。”尹东涵摇醒杨舷,关了他头顶呼呼往车内灌风的车窗:“喝够了吗?要不要再来点?”
“不要……”杨舷揉着额前的穴位:“我再喝回不了学校了……”
“你也知道你这样回不了学校啊。”尹东涵让司机去拿了瓶酸奶,拧开盖子递给杨舷:“喝了,醒酒的,到学校就清醒了。”
“东涵,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东涵,我自己上楼梯没问题的……”
“东涵,她们都在看我们……”
“东涵……”
……
本以为杨舷喝了酸奶就能清醒点,但谁知道他这体质特殊的,也不知道是酸奶对他没有作用,还是他对酒精太过敏感。就凭他下车之后踉踉跄跄走的那几步,差点左脚踩右脚给自己绊摔,尹东涵根本不放心让杨舷脚沾地。
尹东涵背上他就回了宿舍。好在他宿舍在二楼,好在杨舷不沉,就当锻炼了。
咚咚咚——
尹东涵还礼貌地敲了三下门。听到屋里梁广川尖个嗓子喊了声“进来”才开门。
他先把杨舷从后背放下来,帮他脱了个鞋再抱上床,之后再向幼儿园宿管阿姨照顾小孩午睡一样给他盖好被子。
大抵是喝急了,杨舷脸上的红晕还没消散干净,脑子也是一阵清醒一阵糊涂的。
他看着和他一样吹了一整瓶的尹东涵如履平地啥事没有,想着和尹东涵自嘲一下自己酒量太拉,但不巧赶上了“糊涂”的那阵,说出口就变成了:“东涵……我是不是不行啊?”
“第一次正常,你就是喝得太急了。”尹东涵为他拉好被子:”今天早点休息。”
梁广川一直没把他俩当回事,直到听到他俩最后这段不联系上下文就会解读变味的对话。
而梁广川,好巧不巧,就是喜欢断章取义的那号人!
他和同样大受震撼的李文杰对视一眼后,直接从床上翻下来,赶在尹东涵出门之前挡上他:
“婻楓我靠,尹老师!你们你们……这干嘛了这是?!杨舷他……他还好吗?”
“他没事,就是喝醉了,你们照顾着他点。”
澄澈如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尹东涵如是说。
等尹东涵离开后,梁广川又没事找事地凑到杨舷床边。
尽管杨舷侧身背对着他,摆明了不想和他讲话。
“哎,杨舷,尹东涵给你灌酒了?我去!你俩现在这么刺激了吗?!还有什么细节没有?”
你是细节成的精吗?怎么这么喜欢听细节?
杨舷想骂他几句,但现在他后知后觉的酒劲正上头,又怕在意识不清醒的情况下再说出什么变味的话,便干脆蒙上被子息事宁人。
尹东涵回宿舍后将两身礼服挂起来水熨。
晚上喝的果酒没什么太难以令人接受的浓烈酒味,他就没有先去洗澡。
放在桌子上的手机震动着亮了屏幕,尹东涵见来电显示是几天前那个护工,拿起手机去走廊接听。
“尹东涵同学对吧?我是上次打电话的那个护工。”
“嗯,你好。”
“其实严格来讲,我现在没有这个身份了,也没有这个权利再给你打这通电话。”
电话那头护工女孩的话尹东涵听不太懂。还在他琢磨这句话的意思时,那护工又继续道:“我想问一下,那个视频,你给杨舷看了吗?”
“还没有,今天才演出完,回来的时候陪他喝了点酒,他现在已经休息了。我想找个更合适的时间好好和他说这件事。”
走廊里人来人往,尹东涵把自己关到楼梯口接电话。
这里空阔有回音,所以他尽量地将声音放小:“不过你怎么会知道视频的事?爷爷也和你讲了?”
“嗯,在你走了之后,他说他当时抱着最坏的打算录的视频,但想不到现在……”
电话那头的声音已经颤抖着带上了哭腔。尹东涵所有不好的预感在那一刻放大,他已经大致猜到了接下来她会说什么:
“现在,一语成谶了……”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爷爷已经,已经走了?”
回应他的只有默然。
尹东涵深知他不想那么早就把视频给杨舷看除了是想寻一个合适的时间,更是对那概率极小的奇迹发生抱有一丝希望。他想等着爷爷转为安之后和杨舷一起到医院看他。
“那葬礼是什么时候?”
“已经……今天下午,海葬,也是依了老爷子的愿望了。那个视频你尽早给杨舷看吧。”
尹东涵缄默不语。
本可以心安理得地做一个局外人,但强大的共情能力带来的情绪让他喘不上气来。
他不敢想象杨舷看到这段视频后的反应,但他也无能阻止什么。
他想尽可能多地保护杨舷,但总有一天要拨云见日,火要烧破纸。
“喂?喂……尹东涵同学?”
“嗯嗯,我在。我还在等一个好一点的机会,我也得想想和他怎么开口。”
“最好尽快说吧,他总要去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