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属七和弦>第24章

  “喂,妈,”

  唐融捧着电话来到拐角靠门边的一个没人的桌位旁,慌张顾盼,似是介意于这公众场合的人来人往。

  “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接电话?你看看你看看,都几点了?不都说了吗?八点前必须到家必须到家,这都七点四十五了!看你这样,还没往家走呢吧?”

  愤怒的中年女声在电话那端暴风骤雨一般砸来,手机屏对唐融的庇护也在这猛烈的攻势下一触即破。

  “妈……”

  唐融的思绪纠在一起,速速拉开火锅店的双夹门,溜进大门二门之间的那一小夹层里:

  “我和同学在外面吃饭,能不能别一上来就这么大声啊…还有,不是商量好八点半吗?”

  夹层和外面就隔了一层玻璃,单薄的一层根本无法抵御严寒。

  这里的温度和室外的相差无几,唐融没穿外套,在夹层里瑟瑟发抖。

  “你懂什么?大冬天黑天多早啊,哪能让你们几个十六七的半大孩子在外面吃到八点多?咱们这边门口那条路上的灯坏了,让你早点回来有错吗?”

  电话那端依旧喋喋不休:“快点,八点十五之前必须回来!”

  电话从那边挂断,传来一阵忙音。

  本来今天过的还挺开心的。

  唐融推门进屋,径直绕到桌前,见四人也正穿衣服,要走的样子。

  “家里催了吧?”

  尹东涵正了正大衣领子,见唐融冻红了脸,心中了然刚才发生了什么。

  “我和杨舷一会回学校,捎你一程?”

  “不用了。”唐融一手披上大衣,斜挎上包:“我们也不顺路。”

  推门,让全身正面冲撞严寒。

  刘晓竞上了公交车,尹东涵把杨舷安置到车后座后也钻进副驾。银色豪车在一尾油门下扬长而去。

  门口一时间只剩下唐融和江北二人。

  “唉,师傅!”

  江北在路口拦下一辆出租车,上车前回望了眼唐融:“一起走?”

  “算……”

  “别算了,一起走吧,你再打不着车。”

  唐融悻悻答应。

  江北殷勤地为唐融拉开后座车门,请她后排坐下,再自觉地坐上副驾。

  “小伙子,去哪儿啊?”

  “你家在哪?”江北通过后视镜向唐融挤了几眼。

  “我……北站。”

  唐融轻声短答,没和江北有什么眼神上的交流,而是朝着司机的那个方向。

  北站这都快到市区外,她家住这么远啊。

  江北思忖着。

  另一头,司机打着火,一脚油门冲上公路。

  上青下灰的出租车在没什么人的马路上畅行无阻,街道两旁的钢筋水泥飞速跃向身后,渐渐少了。

  林立的大厦被六层以下的小居民楼取代,副驾上打盹的江北也被司机摇醒:“唉,小伙子?到了。”

  “这…这么快。”江北见到后排的唐融已经开门下车,速速付了钱,准备起身追下车。

  “看看你上车倒头就睡,也不理你女朋友,给人气着了吧?”

  “唐融!下车怎么也不吱一声啊?”江北追上唐融,将她耷拉在一边的围巾围好。

  “你怎么也跟下来了?这地很不好打车的,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去啊?”唐融对江北的行为很是不解,一边窃窃问着,一边也不停赶回家的脚步。

  “我送你不得送到底啊……我能飞回去,这不用你操心。”

  江北笑笑,望了望前路是一段黑漆漆的两楼之间的小道:“再说你这黑咕隆咚的,也不怕大黑耗子偷袭!”

  唐融被江北逗得噗嗤一笑,心上隐隐的畏惧也跟着悄悄散去了些许。

  “嗯…不过你每次回家都要走这么黑的路吗?”江北随意地踢路边的石子。

  “这平时都是有灯的,只是今天坏了而已。”唐融鼻尖以下都埋进围巾里,声音透过围巾,朦朦的,有些模糊。

  “那还好……”

  江北微不足道的三个字被迎面的寒风裹挟着,不知被吹到了何处。

  转过楼角,叽叽喳喳的老年女声顺着风塞进江北的耳朵里,给冰冷空荡的小道平添了些许人的气息。

  两老太太交头接耳,包围在冰点以下的冷空气中,一串串浑浊的白气从嘴里呼哧呼哧地吐出。

  江北和唐融从俩老太跟前经过,其中一个花袄老太用白多黑少的眼珠不怀好意地将两人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又扭头和红帽老太嘀嘀咕咕。

  “这不,唐勇他家小丫头片子天麻黑了才回来……”

  “上高中了吧?这也倒是没听说过考哪儿了?”

  “说是啥音乐学院,估摸着也就一职校,学拉那四弦的洋二胡,出社会了都混不上饭吃!”

  “也正常也正常,这女娃越往后啊,这学习能力都抽抽……”

  “不过你看她穿的啥呀,还披头散发的,一点都不立整!”

  ……

  唐融像是听到了这句话似的,不由得将大衣裹紧了几分。

  她穿的是酒红色的毛呢长大衣,米白的围巾和内搭的毛衫是一个色系,脚上踩着黑色的小短靴。

  很有氛围感的韩系穿搭,走在街上根本挑不出任何毛病。

  江北循着声音向台阶那撇了一眼。

  最后出声的花袄老太也幽幽地看了一眼江北,满脸写着一副“你瞅啥”的表情,随后视江北为无物地继续和红帽老太嘀嘀咕咕:“一看就不正经啊,这才多大,就让男的给送回家……”

  刚巧经过台阶两老太太坐的那个位置,江北倒是把这句听得清清楚楚。

  “哎哎哎!”江北提高了声音,像两老太太扬了扬下巴:“背后说人坏话好歹得等人走过去吧,人还在这呢,就开始碎嘴子?”

  江北还想说什么,只感觉有人在扯他的外套后摆。

  同时,唐融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算了,不用和她们这种人一般见识。”

  唐融使劲给江北往回拽,想着赶时间回家。江北也是依着唐融,不得已而善罢甘休。

  一花一红两老太太反而是像占了威风一样神气起来,用鼻孔盯着江北和唐融离开的方向,冷哼着啐骂了一声:“呸,什么教养!”

  江北不清楚唐融此举意欲何为。

  被指着鼻子骂,都谈不上阴阳怪气了,依她这个千金大小姐的脾气,忍得了?忍得了?!

  就姑且是当她着急回家吧。

  不过说到头来,总是感觉她白天那种啥也不怕的“直球”气概像是随着太阳落山被屏蔽掉了一样。

  而且似乎离她家越近,这种莫名其妙的屏蔽能力就越强。

  江北跟着唐融走到这个半封闭小区的最后一排居民楼。这楼后边便是黑漆漆一片的山。

  好在楼里住着挺多户人家。简单的矩形窗子里透青白青白的光,像是老式白炽灯,清一色的冷调光源。

  “我到家了,你可以回去了。”

  唐融走进那个只有半个坏了锁的单元门楼道,跺了下脚,头顶的声控感应灯才吭呲瘪肚地亮了起来,把昏黄的灯光投射到贴满小广告的斑驳墙面上。

  江北双手揣进衣兜,深一脚浅一脚地站着,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松弛感:“我等你到家了再走。”

  “我家就在三楼,这么几步台阶,我还能丢了不成?”唐融上了两级台阶,以轻松的语气掩饰刹时间席卷全身的错乱感:

  “而且我家有人,不信你出去看看,三楼左面空调外挂机旁边那户亮着灯的就是我家。”

  江北笑了笑:“没事,我不差这一会儿,我搁这站着,还能给你留会灯呢。”

  这话音刚落,楼道里的声控灯时长到了,倏地一下灭了。江北又跺了跺脚,好让楼道再次明黄起来。

  亮,暗,再到亮。

  两次变化,不过两秒。

  却足以让唐融将她暂时不愿让江北察觉到的笑靥稳稳地隐匿在那不到半刻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中。

  “拜托,每一层都有灯的。”唐融将半边长发撩到身后,转身向上走:“那你随便吧,我上去了。”

  敲门。

  开门。

  “八点二十了,晚了五分钟!”

  又关门。

  安静了。

  还好我妈从来不管我几点回家。江北心里庆幸地暗笑。

  他走出楼道,向三楼左面空调外挂机旁边的窗户看了看:已经拉上窗帘的室内,长发女孩深青色的剪影——放下挎包,脱掉大衣……

  江北不继续看了,目光守本分地从窗户平移到手机。

  他寻思叫个车来。没点开软件,先来了一条唐融的转账信息,他点开一看是车钱,一分不差。

  凭着强大的方位记忆能力,江北成功地原路返回,又看到刚才坐在台阶的一红一花俩老太太。

  她们坐的台阶边是一家有荧光招牌的理发店,红白蓝三色的旋转灯箱是这一片区唯一一个还算亮眼的标志。

  江北在灯箱旁边站着,被迫与一花一红俩碎嘴“素质老太“重逢。

  俩老太从未终止她们的谈话。见着江北,便是以一种“嫌弃精神小伙“的神情对其进行一番嗤之以鼻的动作。

  江北顺势从兜里掏出从火锅店顺走的棒棒糖,叼烟似的只漏了个棍在外面,一身反骨地把自己装的更“社会“了几分。

  “唉,谁不说是呢?他老唐家哥三个,就他唐勇家只有女儿…”

  “唐老二就没跟她老婆子提过?……”

  “唐勇也不是没打算过,他那老婆子贼拗!哎呦,怪不得人唐老太太不待见她呢,真是,这反的这……”

  俩老太太的谈话又吸引到了江北,他含着棒棒糖,侧耳捕捉着有效的信息。

  “小的也是啊,也拗的不行啊!啥都想压他那俩哥一头…”

  “真得让她跟她姐学学,人家那才是大家闺秀!”

  “就是嘛,书念不明白就不要上学了呀,还去学音乐!指不定哪天抛头露面去呢!”

  “跟她妈一样,一家子没个正形!”

  江北的牙根和糖只打撞。

  听了个大概就能辨别出这被俩老太太钉在“耻辱柱”上批斗的是唐融和她妈妈。

  或言之,是更多像她们一样的人。

  “我说,两位当人面骂没骂够?”江北斜睇两人:“没完了!”

  “你住我们这吗?你个外人!你了解情况吗?毛小子瞎掺和个啥劲!”

  “对,外人,我外人都听不下去了!”江北忍不了了,站到一花一红俩老太太跟前:“那你们说是什么情况啊?别跟我说刚才讲那些屁都算不上的就是情况!”

  “不是我说的有错吗?刚才你送回家那姑娘披个头发,还化妆,穿的花枝招展一看就不是好姑娘,不给她家里人丢脸吗?”

  “小伙子,听老人家一句劝,这种女的可不能要!她妈就不听她爸的,她以后也不能了听你的!”

  江北嗤笑一声,心底仿佛有一丝怪诞的小喜悦:“我不用她以后听我的。”

  “这些是你决定的,这都好说。但听夫家婆家话,那是她的本分,这都是传统文化呀!都是好的东西!都让你们现在这些没规矩的年轻人搞乱套了!”

  红帽老太帮腔一派说教,反倒给自个激动地直拍掌。

  呵,真挺不容易的。大冬天的连个摊儿都没有,露天随机寻找倒霉路人,无偿讲授精品女德课……

  江北最烦这种东西,准备给影响他发挥的棒棒糖拿出来:“您可别埋汰传统文化了,取其糟粕去其精华可真让您二老玩明白了。”

  “现在这年轻人说话阴阳怪气的,懂不懂得尊重老人?”

  花袄老太抛出“不讲理的老人见自己不占上风”时的惯用话术。

  “您也不是值得让人尊重的那一挂啊!就因为你比我多活了五十年?”

  “这怎么还有帮的毛丫头说话的!”“女德讲师”红帽老太也开始加入输出:“她就不是个东西!没啥事天天晚上出去玩,抛头露面,就是勾引男人,就不是个东西!”

  “人家穿得好看自己开心怎么了?刚才你们俩就对人家指指点点,我一开始姑且以为是一个‘村口情报局素质缺位’的简单问题,现在听来可远不止这些,我都……”

  “她妈也不是个东西!红帽老太竟压了江北一嗓子:“她爸大哥,人家前两个都是女儿,人家家媳妇怎么就这么开明哇,果然,第三胎就是大胖小子!她妈就是脑子不开窍!骂他怎么了?你这毛小子也是听不出来个好赖话,这不都是在夸你们男娃好吗?”

  江北冷笑,忍耐到了极限:

  “你要是想夸我们,大可不必贬低另一个性别!谁生来都不是欠谁的!凭什么那两个女生只配做他们弟弟的铺垫啊!我头一次见有人把重男轻女说的这么清新脱俗。建国这么多年了,你们这思想放着不改,留着学沉到河底那乌木万古留香啊?!不过真可惜,乌木值钱,你们这狗屁思想他妈的一分不值!!”

  花袄老太太像被噎了一口似的,但也不妨碍她继续嘴硬:“这辈子难点就难点吧,毕竟老的时候谁都不想后悔!”

  “就是!”红帽老太接上话茬:“这一儿一女啊,凑的可是‘好’字!”

  江北一口咬碎棒棒糖,将棍啐地一口吐了出去:“儿女双全凑好字,吊死自己还能凑屌字呢!”

  这句话是无比响亮,似是能触碰到夜空的壁再被反弹回来,在所处之地回荡三匝!

  俩老太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寂静被汽笛声中止,出租车向江北按了按喇叭。

  “碰着你俩倒了我八辈子霉,我物理不及格都没觉得这么晦气!”

  江北钻进出租车用力关上门。

  蓝白色的剑嗖地消失在夜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