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阳市第二十二小学——
四年一班教室。
讲台上穿着蓝白校服的小男孩捧着作文本,向全班同学朗读他的作文。旁边年轻的语文老师正以温柔似水的眼神望着他。
“聚光灯下、提琴少年、和颜浅笑,万籁凝眸、敛声屏息、浸于音海。舞台上风度翩翩的少年就是我的哥哥……”
“……他是我眼中的光,是我眼中如春花般绚烂的存在。他将对音乐和对生活的热爱倾注于手中的琴,向生于喧嚣中的人们展现世界的盛大与热烈。”
读完作文,讲台下面庞稚嫩的小学生们给小男孩鼓掌,一旁的语文老师更是带着头鼓掌,掌声最响亮。
“同学们,杨舶的这篇作文写的好不好啊?”
“好——”
“好在哪?他是不是开头就很抓睛啊?他用了两个整齐的句式,分别描写了少年和观众的情态,是不是很有画面感啊?……”
“……而且结尾处的升华,又把整个作文的主旨提升了一个档次……语言也很优美,把一个年轻帅气的小提琴手展现在了大家面前……”
老师把作文本还给小男孩,笑着问他:“杨舶,你的哥哥真的是这样的吗?”
小男孩很自豪地点头。
“那你和你的哥哥都很优秀,你们的爸爸妈妈应该很自豪吧?”老师摸了摸小男孩的头。
……
下课后,语文老师拎着帆布包回到办公室,来到杨舶班主任隋老师的办公桌面前
“任老师,这几天上课什么感受啊?”
中年女班主任吹了吹茶水。
“这群孩子很可爱,我真想过了实习期之后还留在这教他们。”年轻的女老师漾起笑容:“而且隋老师,你们班有几个孩子作文写得真的很不错,就比如杨舶…”
“谁?”中年女班主任扶了扶眼镜,震惊地看向满脸认真神色的任老师:
“杨舶这次考试倒数第三,还是全年级唯一一个作文零分,他还能写作文写得好?”
“怎么会呢?”
任老师正疑惑,中年女班主任就将一张零分作文摆在桌上。
任老师细读发现,这字里行间是难以见之于四年级孩子笔下的忧郁:略显成熟老练的文字与它们四年级的作者仿佛有一种因错位而产生的抽离感,呐喊着原生家庭的灰暗,字字诛心。
“价值观有问题,所以给了零分。”
班主任见任老师还没看完,耐不住性子,先说出了问题。
“那他的家庭是不是有什么…”任老师皱起了眉头。
“他家里什么样我不太清楚,”班主任嗤笑一声:“我就知道他有个不务正业的哥,留着那么长的头发,能考上市重点高中偏偏不去,给他妈妈愁的呀……”
“可是杨舶作文里,他哥哥不是这样的啊…”
任老师翻找着手机相册里杨舶作文的图片,递给班主任看:“这篇被我当成范文存下来了,还让杨舶给全班同学朗读了呢。”
班主任并没有耐心,粗看几眼,刚看到“小提琴”几个字,就把手机还给任老师:
“对,他哥拉琴的。搞音乐嘛,不务正业……”
“隋老师,这话也不能这么说。”
任老师尴尬地笑了笑:“对了,我其实想见见杨舶家长的,看看他们家的情况,顺便告诉他们,杨舶在写作上真的很有天赋。”
“这个好办,周六期中家长会,我们会安排各科老师讲几分钟,你讲完了就可以在教室外先等会儿。”
班主任抿了口茶水,随手放了把枸杞。
“知道了。”
任老师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撂下帆布包,拉开电脑椅,连贯地坐下。
中年女班主任瞥了一眼,见到任老师坐在电脑前,脸上挂着那种“憧憬着未来”的笑容,摇了摇头,心中暗慨:
这年轻老师就是有活力,有闲心管学生杂七杂八的破事……
……
金碧辉煌的音乐厅。
台上,是一排明晃晃的聚光灯;台下,是评委一双双看不出情感的眼睛。
杨舷拎着他的小提琴,和其余四十多名队员一同在帷幕后候着。
杨舷偷瞄了一下斜后方的尹东涵:一身燕尾服笔挺地站着,身旁是指挥老师林风致和那个给他翻谱子的叫谢冰妍的女生。
谢冰妍笑意盈盈地看着尹东涵,特意离他很近。蓬松的纯白裙摆在尹东涵手边荡漾,随时准备着与他手背进行一场“蓄谋已久的偶遇”。
杨舷也借此机会多看了眼东涵师哥的手:
小指上的尾戒依旧夺目,自然下垂的手上仍是有隐隐可见的青筋,微微弯曲的指关节处泛白,手背上透露着骨骼的棱角——这都是他多年练琴积累下的印记。
谢冰妍应是也对这双手着迷,悄悄地用自己的手背蹭了蹭尹东涵的手册,触碰到后的霎那间又羞涩地收回了手。
杨舷装作熟视无睹,但心中漾起一阵微波。
就像是秋叶自然飘落到平静的湖面上一样。
杨舷一时间竟与谢冰妍共了情,尽管他也觉得这不可思议……
他一时间感觉自己被抽离到幻想的虚空里——他亲眼见着自己不断沦陷,却无能为力。
……
“连阳音乐学院附属高级中学西洋乐团,《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
报幕声将杨舷的思绪拉回现实。
“小提琴首席杨舷,钢琴首席尹东涵,指挥林风致。”
杨舷将手中的琴弓握紧了几分,身旁乐团的其他成员正纷纷上台。
隔着上台的匆匆人流,杨舷再次望向尹东涵。
两人对视。
杨舷看见在他不远处的尹师哥正微笑地看着他:
“加油。”
杨舷首阔步上台,迎上台中央为他打的那一束光。
他点头回应着台上已然准备就绪的队员们对他的注目礼,向台下深鞠一躬后,回到首席位。
林风致携尹东涵走上台中央,行礼后,尹东涵在钢琴前翩然坐下,林风致则与身为首席的杨舷握手。
礼仪过后,杨舷在席上坐好,将琴架稳,静待乐曲开始。
指挥棒落下。
尹东涵在黑白琴键上落下第一个重音。
杨舷运弓,切进自己的部分。
舞台上的灯光是偏黄的暖色,照到杨舷上台前刚擦完琴油的小提琴上,像是镀了一层金。
杨舷本就在舞台上,在他的首席位上发着光。
在他斜前方钢琴前的尹东涵专注于演奏,杨舷并未因自己的小心思去分心多看几眼,也因师哥的样子早就印在他脑海里了。
拉二的庄严肃穆、唯美动人、激情澎拜,都由钢琴完美地表现出来,而在完整体现钢琴主题的同时,交响在钢琴的主音骨中显得增光添彩。
乐曲进入高潮。
杨舷轻甩了下他侧分的刘海,陶醉地运弓。
紧凑的音符中,他唇角挂着一抹笑,他合上眼,尽情地享受这里——身后是整个乐团,头顶是明烨的灯光,斜前方是最在意的人。
舞台上,黑色的施坦威被擦得光亮。
坐在琴前,十指翻飞的少年并未看谱。
谱子尹东涵早已烂熟于心,那他的眼神又落在了哪里呢?
左侧增亮的钢琴光面黑漆正好反射的到首席位……
演出结束后,外面已是大雨倾盆,明明上午来的时候还只是阴天。
林风致组织同学在大厅等着,说是班车因为台风暴雨问题堵在半路上了,还得等一会才能到。
大厅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位置都被大提琴和圆号的队友们占满,杨舷只背个小提琴盒,轻快的很,也不好意思跟那些背着大型乐器的队友们抢座位。
也是,正好杨舷也爱看雨。
他站在大厅的落地窗前,窗外风雨交加,打在窗玻璃上的雨点,一滴滴顺着窗玻璃斜斜地落下来。
屋中灯光明亮,窗外天阴,玻璃上自然反射出室内的景象。
杨舷借着玻璃窗跂望着尹东涵,本想和他就刚才的演奏聊上几句,但却不好意思贸然开口
——他总会在尹东涵面前有所芥蒂。
尹东涵静静靠在大厅的石柱上,回想着刚才在台上自己的表现,仅凭回忆进行复盘。
倏地,左肩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回头,是一个留着短狼尾的少年——很熟悉。
尹东涵一眼便认出了他:
“江北?”
尹东涵满是惊喜:“你怎么在这?”
“我来这不行吗?只是没告诉你而已,给你个惊喜。”
江北笑了笑,露出了小虎牙:“大钢琴家,刚才表现的不错嘛,而且你们的那个小提琴首席很厉害。”
“我替他谢谢你的夸奖。”尹东涵的眼神向杨舷那里偏了偏。后者并未觉察到,还是盯着雨窗双眼放空。
江北顺了顺他的长刘海,将手插入衣兜,笑得阳光而洒脱,完全没有心事的样子,与他最后一次见尹东涵时的神情截然不同。
尹东涵见他这般轻松,心中释下了隐隐的担忧。
那个意外是高一下学期的事了。
“江北,你现在完全走出来了?”尹东涵试探地问了问。
“嗨,别说这事儿了,真晦气!”
江北摆了摆手,又释然地笑:“不过我这黑历史你还打算记一辈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