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意三人来得早，墓园内人还没有特别多，但相比起兄妹俩上次来时的空旷寂寥，清明期间的墓园不说人声嘈杂，也称得上热闹。
人常道，墓园是见证世间百态最好的地方。不同的人对待祭祀有不同的态度和看法，致使一路上形形色色过往的人，神色堪称千奇百态。
有人觉得祭祀要表现得轻松自在，要笑脸相迎，多讲一些高兴的事情，这样才能让天上的亲人安心。
有人认为，祭祀是件异常庄严肃穆的事情，不能有半点不敬之意，于是一板一眼，不苟言笑，庄重且严肃。
甚至，还有人注重表现对逝者的缅怀，整张脸悲伤之情溢满，低声的呜咽不止，面颊的泪如雨纷纷而下。
宋意和宋晴更偏向第一种类型，面上神态放松自然，言行举止赤诚坦率。而徐谌的神情则恭敬又郑重，举止间透露出一丝被克制的紧张。
讲真，虽然是扫墓，但他以伴侣的身份参与这种活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见家长了吧。
“爸妈，新的一年，希望你们一切安好。”
为了预防火灾，墓园的规定是允许点香，但不能烧纸钱。
宋意摆放好一大早买的新鲜糕点和花束，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檀香，却没有直接点然，反倒先拉着徐谌靠近，向父母报备。
“爸妈，这是我对象，徐谌。”
“很抱歉，你们期盼着我结婚生子的愿望要落空了，但我很喜欢阿谌，和他在一起我和开心，所以你们应该也会为此高兴吧。”
宋意从不是个善于袒露爱意的人，和徐谌交往至今，从未直白说过喜欢。
但是现在，在父母的墓碑前，在妹妹的见证下，在徐谌的右旁边，他把心中的欢喜道出了口。
这让徐谌面下欣喜若狂，表现出来的态度反倒更加稳重。
他注视着照片上，并不是第一次见到的，宋意父母温柔明媚的笑颜，认真道出始终铭刻在心底的承诺。
仿佛此时此刻，这对夫妇就站在徐谌的面前，倾听着他亲口说出守护的决心。
“伯父伯母，请你们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宋意的。”
一旁的宋晴也不甘落后，向父母道：“爸妈，我一样会照顾哥哥的。另外，我也找对象了哦。他叫王铭，人很优秀，对我也很好。”
“哥他还不是很承认我们交往，不过等明年，我一定带他回来见爸妈。”
说到后面，宋晴刻意压低了原谅，好像不为外人道的悄悄话，但周遭安静无声，正在这一片墓区祭拜的人都与他们有些距离，这最后的一句话，显然是想让另外两人听到的。
对于宋晴暗戳戳的行为，徐谌忍俊不禁，宋意无奈摇头。
初来乍到，独自待在子公司，不会得到任何帮助，然后还要以一年为期，凭优异的业绩转回总部，那怕不是真的要把王铭熬秃头了。
不过最后，宋意到底没把打击人的话说出口。
三根香点然，三鞠躬礼成。
祭拜最重要的环节结束，宋意三人准备离开，可还没等他们走到停车场，刚出墓区，就迎面碰上了熟人。
“小意，上午好，你们来这么早啊。”
是昨日的阿奶，带着一伙人，手里提着祭拜品。
“上午好。爷爷奶奶，叔叔阿姨，您们也来祭祀吗？”
宋意望着阿奶身后跟着的一群长辈，一时没反应过来，
要不知道他们正在墓园，还以为遇到的是中老年旅行团。
听到宋意的问话，阿奶笑着点头：“我们都是来看俞教授的哦。”
昨夜回去后宋意就给阿奶发了地址，知晓对方会和其他人去看望父母，却没料到参与的人这么多，这么赶早。
“其实早该来了，但一直没有机会。只是一时带这么多人，希望不会叨扰。”
听着阿奶的话，宋意心里掀起一番说不出的动荡。
他知道自己的父母热心正直、待人和善，但说到底，真正能给予他人的，只是举手之劳的帮助，只是微不足道的关怀。
可就是这点帮助与关怀，却让这群称得上是陌生的人挂念多年。
乃至今日，依旧记在心中，满怀感恩。
此时此刻，他们注意到宋意的目光，也会对这个明明已经毫无印象的晚辈回以真挚的笑容，眼底饱含欣慰。
“谢谢您们，来看望家父家母。”
宋意垂在侧边的手微微收紧，指尖摩梭，是心绪变化不自觉的表现，但除了站在他身旁的徐谌，没有一个人发现。
“奶奶，我叫徐谌，是意哥的朋友。之前我们见过的，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徐谌自我介绍着，又给宋晴使了个眼神。
“奶奶，我是宋晴，你可以叫我小晴哦。”
“哎呀，这么帅的小伙我怎么可能忘记。小晴也是，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总躲在哥哥身后呢，现在也是和俞教授一样漂亮的大美人了啊。”
徐谌和宋晴开口加入话题，终于把宋意从不自在中解救。看着两人把局面热络，与长辈畅聊，领着一群人走进墓区，他暗自长舒了一口气。
只是浮动的心还没落下来多久，宋意就感受到自己稍显放松的手贴上了身旁的徐谌，下一秒，对方手指微动，牢牢勾住了他的尾指。
猝不及防的宋意瞪了一眼徐谌，试图挣脱，无果，只好低声提醒道：“松开。”
“放心吧意哥，看不见的。”
盖过手背的袖子，随风飘动的衣摆，隔绝了周围的视线，大家忙着祭祀，忙着久别重逢，无人察觉他们手部细微的动作，无人捕捉他们神情刹那的变化。
唯有静默不语的草木，屹然挺立的山峦，以及无远弗届的春风，不经意见证了两人悄然传递的悸动心绪。
温暖醇厚的檀香仍在燃烧，伴着糕点余韵犹存的味道，玫瑰的几片花瓣吹落在地，火红的色彩抹去清冷孤寂。
众人将此刻的场景收入眼底，面上不自觉流露出惊讶，却没有不满与责备，依旧笑着感叹。
“这玫瑰真漂亮啊，俞教授看了一定很开心。”
就连阿奶那位讲究的伴侣都点头表示认同，可不到片刻，他接下来对阿奶说的一句话，又恢复成了往常嘴里不饶人的大爷。
“这檀香也不错，比你买的强多了。”
刹那间，所有人都忍不住发出善意的哄笑，而阿奶为了维持礼节，只是瞥了老伴一眼，没有要动手的意识。
接着，她扭头望向宋意。
“这香还有剩吗，我们向小意买一点。”
宋意没想到阿奶会突然看向自己，吓了一跳，面上却依旧坦然冷静、得体大方，并悄然松开了和徐谌相牵的手。
“有的，奶奶您们直接用就好，不用客气。”
对于手心骤然消失的温度，徐谌略显遗憾，但还是在宋意说话间，动作自然的从背包里取出檀香，然后点然，递给阿奶。
“哎呀，谢谢小谌。”
阿奶道谢着接过，却没有直接使用，反而先放到了大爷手中。
“呐，我好心让你当第一个，赶紧的，把要和俞教授说的话讲了。”
“不是，我们来之前明明说好了——”阿奶的语气不安好心，明显是在秋后算账，大爷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却又在看了宋意几人一眼后，话头一转，“——讲就讲。”
起初，宋意还对大爷那复杂的视线略有不解，而等对方把手中的檀香插入香炉，开口的第一句话，便让他怔了神。
“俞教授，宋教授，对不起，是我们没遵守约定，没照顾好这两位孩子，让他们在看不到的地方受了苦。”
因为宋意父母的一句嘱托，这对每日在楼下散步的老夫妇默默关照了宋意和宋晴许多年，看着两个小不点一步步长大，心中早已把兄妹俩当作自己亲孙子、亲孙女。
若不是那场意外发生得太过突然，宋威派的人找来得太快，待彼时恰好去外地照看孙子的夫妇俩回来，从小区其他人口中知晓事情经过时，他们满怀忐忑的上门拜访，宋意家中却已是人去楼空。
“我知道这句道歉说得晚了些，你们若要怪，就怪我这个讨厌的老头吧。”
在阿爷开口的第一时间，其他人就陷入了沉默，等他说完，又纷纷出声。
“怎么能只怪你呢，这事大家都有责任。”
“对啊，这种事那里是这么算的。”
“哎哟，俩小孩现在也安安稳稳的长大了，咱别说这些闹心的。”
“就是，我们应该恭喜俞教授他们，能有小意和小晴这么出息的儿女，我梦里都能笑出声哟。”
……
众人吵吵嚷嚷，但落在宋意的耳中都变得飘渺，怎么也听不真切。可浩瀚天地，自然万物的声音，却又在这一刻热闹鼎沸。
身披新衣的树林在远处枝桠碰撞，温暖和煦的春风变得热情又喧嚣，仿佛在述说着世人听不见的言语，带着逝者留存天地的情感与思绪，而艳丽的玫瑰花瓣好像被风捡起，从人群穿插而过，未有一丝停留。
最终，微凉的花瓣递到宋意眼前，轻触他的面颊，唤回他的神思，抬眼，又与伸出手欲接住花瓣的徐谌骤然对视，坠入那满目柔情。
“宋意，我们一起跨过半个春天了。”
天地自然，可以感知万物。如果说多年前，自然的一切都在催促着宋意奔跑向前，让他快些，再快些。那么在这一刻，自然的一切都在鼓舞着宋意抬首四顾，让他勇敢，再勇敢。
因为，既然已经熬过寒冷的冬，又将度过明媚的春，那么盛大的夏和缠绵的秋，也都在等待着他们的到来。甚至，在往后余生漫长的岁月里，他们都会永远陪伴着彼此，走完一年又一年，一个又一个，多彩的四季。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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