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错金银玉>第40章

  【遗照】

  那春山馆里人声鼎沸,胡琴古板一响起来,便没了旁的声音。开锣后先是稀稀疏疏地唱了两出戏,中场后,忽然传来底气十足的两嗓子,接着是那老头反串的禁婆,挥着手里的帕子出场了,“……我做禁婆管牢囚”便开始数起板来。

  “我说窦娥,窦娥!”

  那门帘后的影子,透了出来,应声唱起了板,观众知道这角儿出场了,连带络绎不绝地鼓掌一起,喝起了上场彩。上场门帘子掀开,里头出来一位青衫白萝裙,贴着黑发片。不同于多日前看到虞姬那华贵的扮相,显得朴素了许多。

  戏馆子的茶房上前来,给白银奉了好茶。但他先前吃了大亏,是万不敢再随便喝外面的东西了。连碰都不敢碰,只想着这橘子总该不会有人下手。

  “不抽烟叶,茶总还是要品一品的,这是安溪的杏仁香。”廖东成仿佛看出了他什么心思。“我不干那种下作事情,你这样滴水不沾的,可到底要叫我一声三叔,也不必把我想得太坏了。”

  白银应了一声,只好端起茶杯来。廖东成望着他顺和的样子,才挑着眉笑起来。

  他依旧拿那烟杆轻轻敲着桌子。“你是不是心里也奇怪,这孩子嗓子也就只堪堪说得过去的程度,算不上什么名伶。怎么一个退场演,请得来这么多要人?”

  白银低声道,“只要有人肯捧,跟唱得怎么样也没什么关系,能唱得出来就已经是他本事了。”

  “是这个道理。古往今来,这世道嘛,都是要么手中有米,要么出力。甭管是谁当皇帝都一样,都脱不了这两个关系。有了这些,甚至是再怎么押大牢,到最后也能只判出个无妄之灾来。”

  当时自己被打得神志不清,他记不得很多事情了。只知道水玥是李怀金报警抓出来的。可结果第二天就被放了出去。白银知道这个道理同样可以被用在自己身上,他垂下眼,只盯着自己的掌心看。

  “……那三叔从我这里,想要什么呢?”

  “白银,你别急嘛,咱先听戏,还没说到那一步呢。”

  如此说着,到了中场休息的那五分钟时,便有人来包厢打招呼。

  “廖老师,您也来听呀!”

  说话的,是个穿羊毛西服的男人,见廖东成站起来,白银也只好起身微微点头向那人致意。

  廖东成道:“那王老板发了帖子,这是他捧出来的人,总要给他点面子的。你不也是么?秦部长。”

  姓秦的连连摆手。“您可别叫我什么处长…我在您跟前,还是学生呢。这位,是新太太……”

  “瞎说八道什么呢?这是我一个远房的侄儿。小银,这位,是新上任的区裁判部长……”

  于是短短五分钟的中场,就不断地有各种某某“长”和老板来包厢和廖东成打招呼。白银渐渐地,突然就懂了廖东成的用意。

  “所以你说,白银,今晚这戏该不该来听呀?”

  白银这才没了先前的姿态,他急切地点了点头。

  “三叔,我……”

  “都叫你不用着急了,三叔我肯定帮你想办法,把跟你相好的那两兄弟弄出来的。”

  他感觉廖东成像在拖延时间。

  可听到这话,白银不免又一阵脸红。照理说,李怀金跟李怀玉怎么样,跟他是半毛子关系也没有,根本用不着他来求爹拜奶地想办法捞人。可要说真的放他们不管……怀玉又是真的救了他一命的。

  兄弟俩被带走的那天,自己刚下榻入睡,小江和大江两人拼命敲门,纷纷在他面前跪下,求他想办法救救在此地举目无亲的家主人。

  白银见状,只能边答应边把那两人拉了起来。可明明他也是举目无亲的那个。

  散戏的时候,戏馆里又是人潮涌动。这今天的《六月雪》演完,明天则是今年来的新剧《春闺梦》。听说,那位要在这几天里,把自己能唱的都唱个遍,才算退场。

  白银他们等到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才离场。而刚出了戏馆子大门,忽然有个十来岁的小厮,贸然撞进白银怀里。廖东成又望着那一声道歉也没有救匆匆跑开的小孩,眯眼笑道:“这小孩倒不傻,专往美人身上钻呢。”

  白银却在他转身后,匆匆打开刚刚被硬塞进自己手里的东西。是只已被摔成了三瓣的玉镯子。

  那镯子他眼熟得很,毕竟完好时,曾在自己手腕上逗留了很长一段时间。

  等他再抬头,只见戏馆里,有一双深怨的眼睛正瞪着自己,仿佛在对他说已是互不相欠似的。

  等回了车上,廖东成一下子把手放在他大腿上。

  “怎么?见着熟人了?”

  “……没,认错人了。”白银一面忍着有一只手在他腿上来回蠕动,挤了个笑脸。“三叔,这戏也听完了,我拜托你的事情……”

  “你得再跟我去个地方。”

  车已经驶动了,他不敢不听从。

  外头的街,跟来时的喧嚣比起来,已是宁静了许多。夜色也更浓郁了。廖东成的手,便从来没有从白银腿上挪开过,白银知道,能不能救那两人,现在才是关键时刻了。他连动也不敢动。

  廖东成摸着他,眼睛却望向窗外。冷不丁忽然来了一句:“今天也初七了,这婉婷头一回没在家过年,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呢。”

  “早知道,我那日就该去你家看一眼,看你弟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竟能把我那个女儿迷得连爹妈都不要了。”

  “跟我弟弟有什么关系?三叔,您有没有想过,或许她本来就是想找个借口走的呢?”

  白银没怎么过脑,听到乖巧又怯弱的白连被说成是狐魅,便忍不住反驳了一句。说罢,才想起以自己现在的处境,该是能不吱声就把嘴严严实实地闭上。

  廖东成倒也不生气。向他的位置靠近了一些,白银不由自主地就往另一边的车窗挪动。直到没有地方可以躲了,廖东成伸手揽过他的肩。那大烟独特的香味就往他脸上直扑。

  “你说得对,婉婷呢,确实是个不乖得。当时,我跟她母亲望着她也十七岁了,便想着给她寻一位合适的。谁知她转头,就找了李怀玉那小子。李怀玉出身不好,他哥却想他在南京立足,出人头地,那可是难如登天的事情。我原先是觉得他配不上婉婷的,不过念在他对婉婷出手大方,想想也就算了。哪知道他呀,竟然主动把我们婉婷抛弃了……倒还是你白银本事大呀,兄弟俩都能围着你转。你要是出来混,这金陵指不定有多少人栽你手里。”

  白银只听着,默不作声。结果话说着,却来了一处他没见过的建筑。但看到门口竖着的牌子,以及深夜还在站岗的守卫,他倒猜出来了这是什么地方。

  这应该是廖东成处理公事的地方。

  他不知道廖东成带他来这做什么,只无声跟在后面。上了二楼的办公间,廖东成从那宽长的桌子抽屉下,翻出来一堆纸质资料。

  “你带你来这,是让你看看这个的。”

  白银头一次见到如此宽敞的办公间,然而深夜时分,从空无一人的走廊,到办公间没开灯的里层,都透着阵阵阴森之息。还有不知哪来的冷风。

  他手指有些颤抖,拿起桌子上那堆被扔在桌子上资料,掀开只是看了一眼,他便吓得惊叫,把那资料扔了出去。

  打开后显露的第一张照片,上面的人躺在木板上,双目紧闭,煞白煞白的一张死人脸。白银记忆犹新,因为这就是李文卿死去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