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错金银玉>第17章

  【禁赌】

  怀玉在厅堂右侧摆的椅子上,扶着毛巾贴在发青的鼻梁上冷敷。他时不时往里面瞅着,不见白银来便坐立不安。他偷偷回来取钱,只问了小江,哥哥是否在家,小江摇头说二爷刚出门。怀玉便松了懈。却不想,看到了他意料之外的人。发生了刚刚在二楼的那些事。而眼前坐在正上座的人,跷着二郎腿,悠闲地抽着卷烟。见他脸上忽冷忽热的,忍不住故意打趣起来。

  “李少爷信誓旦旦说,回了家便能拿出钱。可如今这钱还没拿出来,魂倒似不知飘哪里去了。”

  怀玉瞪了瞪他,这人在棋牌室干追账的,被人唤做钱老八。一身灰色薄棉长衫,脚底是双尖头皮鞋,进门时,还把鞋底的泥巴在门塌上蹭了蹭。精瘦精瘦的,却一张大饼子脸,那嘴角边,还长了颗小拇指盖那么大的黑痣,痣上挂着一根长长的毛。

  “你急什么?我……我家兄…兄长自会前来与你分说。”

  “分说什么?莫不是想赖账吧?”

  白银早料到,他欠了那么一大笔钱,赌馆不可能随意放他回家。就算真是说回家取,也必然是有人盯紧着的。他却叫怀玉不要再跟那追账人多嘴一句,只等自己这个“兄长”下楼前去交谈。

  可怀玉内心忐忑不安,这还能谈什么?两万块钱是他实打实地赌输了的。

  ……那日,本答应了他把白银找回来的哥哥,却是和白银两个人在酒店房间里荒唐了一阵。一推门,看得他的心几乎碎了一地。就算撞上了坤泽突然发情,哥哥总一副那么讨厌白银的样子,到底怎么……怎么能对他下得了手的。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从酒店离开后,一个人在路上漫无目的地四处晃悠,更不想回家。却在半夜的馄饨摊子上遇见了隔壁班的同窗。

  怀玉印象里只跟那人说过几句话。于是头两天,他在那位杨姓同学的盛情邀请下在他租的院子里住了下来。第三天就不知怎么被那同学拉去了麻将桌上……这些天他过得稀里糊涂的,印象里,除了吃饭和短时间的小憩,就是围在一起黑着眼眶搓麻将。一起打麻将的人都是跟他差不多般年纪,并且打着打着,下的注也越来越大。到了昨天晚上,怀玉还得意忘形地数了数,他这两天手气是越来越好,前前后后差不多赢了一千多块。当天赢了钱的人要请喝酒,在酒桌上,突然不知何人提议,李少爷这么好的手气,不去玩点大的太可惜了。

  人在犯错时,总会先下意识把错归于其他人或者理由之上。怀玉也是这样,被赌馆里那些恶霸一样的二流子逼着回家取钱的路上,他忿忿地想,若是平常,他绝不会这样被人钻空子……都是因为哥哥和白银,惹得他心神不宁。可在赌桌上时,那些烦恼都是烟消云散的。

  那声违心的“兄长”还怎么叫怎么变扭,叫得怀玉心里堵得慌。白银既不肯让他拿走钱,听口气也不打算老老实实还账,也不知他有什么别的办法能解决自己这件事。他正想着,听见了熟悉的鞋跟“啪嗒啪嗒”作响声。而钱老八本吊儿郎当地靠着怀玉他哥最喜爱的那张西洋椅子上,一回头闻声,看到白银走出来,两只眼睛都瞪直了。

  钱老八站起来把那椅子让给了白银,见白银却站着不动,只是在自己脸上和刚刚坐过的椅面上来回看着,又忙用袖子口在椅子上擦了又擦。待白银坐下后,杵在一旁,不停地来回搓着手:“李少爷,您怎么不早点说,您原来有位这么标致俊俏的兄长呢?这模样跟身段,别说放到夫子庙跟几位当红的比,就是那画报上的美人走出来,也得自愧不如呀!”

  “你说的什么屁话!”

  怀玉本就恶心这个钱老八,他目不转睛盯着白银,说话时,嘴角边那颗黑肉痣就一动一动的,本就看得怀玉差点连前天吃的饭都要吐出来。眼下见他又轻薄白银,把他拿去跟外头的优伶男女作比,更恨不得上去扇他几个耳光,也倒不怕会弄脏自己的手。

  白银听了却不愠不火,看都没看那人一眼。小江端了碗藕粉来,还有汤包和蒸米糕两样点心。握着瓷勺,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慢慢的很是文雅。

  怀玉一瞬是觉得有些地方很是违和的。可他再细想……就现下来说,白银都已经袒胸露乳地睡在自己亲哥房里,小江会把他当主人一样对待并不奇怪。甚至可能都要不了什么时日,自己便要喊白银一声嫂兄了。想到这个,怀玉的心揪紧着,有股说不出的酸楚。

  钱老八看到白银这副不理人的态度,倒没显得着急,只像是审视商品一样又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也不知道发现了什么,笑得更是乐呵,转头凑到怀玉跟前,一改之前德行谄笑道:

  “我老八自个长得丑,却是个惯会看人的,您这位兄长,虽然除了这身高确实是长了点……哪哪凑一块还不都是排名要靠前的?我向您打个包票,只要他肯往那台上一站,再找个懂门路的捧,都不用什么能弹会唱,别您欠下的这两万块钱,就是二十万,也要不了三五年都能挣出来。我这主意不错吧?您又觉得意下如何呢?您要是自己开不了口,要不允我前去劝一劝?”

  李怀玉本就窝了一肚子火,偏偏这钱老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竟算计上白银,要他去替自己还那两万块钱。他站起来,抬脚就是朝钱老八心窝上狠狠一踹,把他一脚踹翻在地。

  “我是赌输了那么多钱,我活该,我不是人!可我再怎么不是个东西,也不至于把别人卖了还帐!”

  李怀玉跟他哥哥一样,当兵出身的。他又红了眼眶,每一脚都是致命的。那钱老八本就骨瘦如柴,怀玉只是这几脚踹下去,他不但哀声连连,还咳了好大一口血来。

  怀玉却不自知,巴不得直接踹死这混账玩意。

  “怀玉!你快停下!可别把他打死了!”

  打出人命了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白银这次赶忙上前拉住了怀玉,对他摇摇头,手又安抚般顺着他的背。被白银摸了两下,怀玉瞬间气焰消去了不少,在白眼眼神的示意下慢慢向后退着,最后坐回了椅子上去。

  钱老八被揍得喘不上大气,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后,气得火冒三丈。“我好心给你指了条好出路,你还给连你脸你都不要是不是?好,你,你给我等着!”

  眼看着钱老八就要冲出去,白银又拦住他。一边拦,还递上了一条白手绢给他擦嘴。

  “您别生气,我弟弟只是个鲁莽的,我替他向您道歉,好吗?”

  白银冲那丑陋的男人温和地笑着。他这一笑,是个人都能看得心头软上几分。

  “我们家又没说不还钱,只是我嘛,你看出,我是个男的,现在这风气,那些显贵老爷太太们早就看不起我们,觉得我们这种男坤是最不入流的。您让我去那台子上站着,恐怕说不准是桩亏本生意呢。我就是想问,您是哪家赌馆的老板?”

  “什么赌不赌的?”钱老八甩开他的手,心虚地用白银那手帕遮住嘴。“这上头禁赌你不知道吗?我们那是正儿八经的棋牌室,你可想别往我们身上泼脏水啊?”

  “是,是我失言了。”白银依旧笑道。钱老八翻了他一眼,又扬起下巴。

  “我也不是什么老板,只是这两万块数目实在过大,我们老板不放心李少爷一人回家去取,又担心他取了钱会在来的路上遭了什么难,这才托我跟着前来照看的。”

  “噢…那,可否告诉我你们老板姓什么?”

  “老板姓汪,那可是门东这一带的……不是,你打听他干什么?”

  “我弟弟欠了这么多钱,这债主姓甚名甚,我到底得知晓一二吧?”

  套出了话后,白银明亮的眼睛十分灵动地转了一圈,似乎心里打定了什么主意。

  “……这样吧,您先回去,那两万块,我总得花些时候去凑齐。我稍后亲自送往店里,您看如何呢?”

  钱老八却一口回绝。“那可不行,我既然跟了过来,钱不拿到手,你让我如何回去跟老板交差?你别冒什么歪心思。”

  白银“哎呀”了一声,又是攀上那人的肩膀。“我哪敢动什么歪心思呢?您都说您是那汪老板的人,我怎么敢逃呀?”

  见钱老八还在将信将疑,白银又朝他耳边凑近了一些。“若不然,我要是逃的话,就真叫您把我捆了随便往门东哪个馆子里一扔,那我也是自认的。”

  白银这通下来,那钱老八竟真的点着头走了。走时手里抓着白银那条手帕,嘴里还小声对着白银骂了一句“该人骑的”。连离得老远的怀玉都听得一清二楚,甚至想扑上去再暴揍他一顿。白银却仿佛没听到似的若无其事。

  “你…你真要去送钱吗?”

  “不然呢?”待到钱老八不见影之后,白银才收起刚刚的谄媚与逢迎,继续冷冷地望着怀玉。“这些人拿不到钱,只会用尽各种下作的手段,搞得你家破人亡的。”

  从东北出关时,当时只有十五岁的怀玉知道了“家破”是什么感觉。一夜之间,他熟悉的地方再也不能够回去了。哥哥告诉他,只要他们弟兄俩还在,就算去到天涯海角也都是家。然而若是人没了,哪怕有一天还能回到过去的地方,那也不能称之为真正的“家”了。

  怀玉才幡然醒悟这几天他都做了些什么。大哥虽然既啰嗦又古板,他却可能只有他这么一个人亲人。好好的青年男人,想到这些,竟鼻子发酸起来。白银察觉到他情绪不对,这才上前安慰他,连语气也比刚刚缓和了不少。

  “我知道那赌桌上,劲头上来后人是根本不能控制自己的。你年纪太轻,一时冲动犯了错事,并非不能回头的。”

  怀玉忍着哽咽,点头正声道:“……可那么一大笔钱,你要怎么替我还上?”

  “谁说我要还了?”

  白银冲他浅浅一笑。

  “非但不用还,我要连你打麻将输的钱,都从那些人的脏口袋里原封不动地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