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落于沉渊>第93章 番外二 十八(下)

  年前。

  向南嘉还是来看他了。

  有时候血缘真是奇妙的东西。分明他和向南嘉相处不足一年,却好像相识多年的好友,相处起来那样熟稔自在。

  客厅门响,随即是行李箱轱辘滚动的声音,他知道客厅里是回家的向南嘉。

  室内空气湿冷,唯独稀疏透进的阳光带着些许温度。前些日子做完手术的右腿似乎残留着刺痛感,他捏着衣角,脑中不断回想着医生略带惋惜的话语。

  推着轮椅出门的一瞬间,他甚至想要破罐子破摔,告知对方关于自己的近来发生的一切。

  可却在目光触及对方的一刹瞬间想法急刹止住,他唇舌滚动几番,抑制住内心的冲动最终将话语尽数咽下。

  少年笑容明朗,眉眼之间全是发自内心的笑意。

  看得出来,他的状态好了很多,原本笼罩在周遭的阴郁之气全然消散。他在看向自己坐着的轮椅之后调笑出声,看着他的笑,自己仿佛也被感染。

  是了。

  向南嘉不适合留在这里。他该去他想去的地方。他其实不难想象,若是长此以往留在这里,这朵玫瑰终究会走向凋零。

  若是还有机会,他也想和这样的人相处的再久一些。

  好想看一次雪。

  人活一辈子,总得去见识一下认知以外的事物,去见新鲜的人,看新鲜的风景,若是身体能和心态一个逐渐变好,那真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向南嘉的执行力没让他失望,北方的雪亦是如此。

  他想着,若是他的生命终究有走到终点的那一刻,他希望是在白茫茫一片的雪地里,他想躺在里面,一点点融化。

  可后来往海边走的那段路也实在令他难忘,他躺在向南嘉的背上,前者替他挡住了大半风雪,箍着他的双手充满力量。

  自家哥哥的怀里或背上,好像也还算不差。没由来的,他鼻头微酸,有点想哭。

  上一次流眼泪是什么时候?他都快不记得了,流泪是弱者表现,在他眼里是极其无用和影响气运的行为。

  每当他感到无能为力,无法改变现状的时候,恨意便会爬满全身,哪怕咬碎了牙忍耐,他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而对于周遭人的不幸,他从不会同情一分,从不为他们留下一滴同情的泪水,就好像从未有人为他流过一滴眼泪。

  唯有记忆中孩童时期被迫夜以继日练琴的时候,流过的眼泪最多,还有……因为骨癌被迫放弃踢球的时候。

  可此刻的温情,却令他想要大哭一场。

  幸好距离海边的路程遥远,他的哥哥走得也不算太快,留给他足够的时间整理情绪。

  再抬首时,他又恢复成平静的模样,任谁也看不出他的奇怪模样。

  年后的时日又变得枯燥无趣了。向南嘉离开了,他得要陪在那个叫陆渊的人身边。

  他知道他们的关系,甚至开始想象他们二人的未来。虽说不过片面之缘,他也看得出陆渊是个靠谱的人,一定不会让他那个倔强的傻哥哥受什么特别的委屈。

  这样,就很好。

  转眼六月到来,暑热,很是难耐。

  他躺在病床上,鼻息全是消毒水的味道。

  谁也不欠谁。

  他闲下来发呆的时间越来越多,这句话总会在脑海中回荡,每每有过阴郁想法,他便用这个念头警告自己。

  不要怨恨憎恶任何人。

  他听老人讲,人这辈子死之后在地下还要再走一遭,而去认清生前的错与对。那他刚开始对向南嘉说的那些话,故意针对做的那些错事,算不算他的恶呢?

  算了,这些也得的他死了之后才知道,活着的人没法告知他答案。

  这次手术后的感觉很不一样。

  他动了动手指,却没有再多余的力气撑起身子。想必麻醉的药效没有过去,不然为何他会感知不到下半身的触感。

  他该不会快要死了吧。

  从母亲的悲戚的神色之中,他不难猜出答案。

  情况果然越来越糟。

  手机内是向南嘉前不久发来的毕业照,看着满是令人羡慕的活力。

  他看着看着,心情又逐渐平静下来。

  若是自己没有生在这个家庭,没有这副带着痛病的躯体,早一些出生,是否能出现在向南嘉身侧,拥有不一样的人生呢?

  都是妄念。

  向南熹,别再想这些了。

  在这种时候,他和向南嘉也不适合再见面。但凡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身体状况。

  不知道他的身体,是否能撑到今年下雪的时候呢?

  听说杭州西湖的雪景很是别致,若是能撑到十二月落雪的时候,他就去一趟浙江。不止浙江……他想去的地方还有很多,书中很多秘描述的美景他都还尚未见过,如今却被困在这方小小的天地中。若是从今日开始他的生命便被按下倒计时,那么何不让剩下的时光变得更有意义呢?

  这次手术之后,他就到处走走看看吧。

  他死后的世界又会是如何,这个家还能维持多久,向森会不会知道悔改,南嘉日后还会和他吵架吗?

  他脑海中的各种念头与想法不曾停歇,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浮上心头,伴随着身上的剧痛,总是搅得他不安生。

  可天不遂他愿,他又在病榻上缠绵了数月。

  十月中手术结束醒来的那天下午,他见到了向南嘉。恍惚的像是梦境的延续,向南嘉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对方微红的眼角和眼中流露出的怨恨令他意识到眼前景象的真实性。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术后还未恢复的身体令他移动都变得困难,他想开口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却发现不知道如何开口,他们彼此就这样沉默着,直至向南嘉将削好皮的苹果一口塞进自己嘴里,他这才忍不住开口:

  “不给你吃。”

  他听到对方带着赌气的语气开口。这一刻,他无比确信自己在对方心底的分量和地位。

  他说永远不会忘记自己。

  可他的生活还是照旧,整日泡在病房里,偶尔的乐趣便是透过窗户去看楼下那棵叶片金黄的银杏树。

  他来的时候那棵树的叶子还并未变黄。

  他不能一直在这里待下去了,这样的生活毫无意义。

  他害怕自己有朝一日如同银杏树叶一般脱离树木枝干,没有生机的落在地上,到那时他再想做些什么便再没有任何机会。

  母亲没能拗过答应带他回家的南嘉,最终他终于脱离这个令他窒息到毫无生气的地方,只可惜他的身体还是很差。身体供给的能量勉强能维持他的日常,要想出门确是困难至极。

  他能察觉自己的身体在逐渐变差。他无时无刻不再怀念过去那个能肆意奔跑在阳光下的自己,如果能重来就好了,如果这一生要先历经苦难,他这才会知晓原本他习以为然的食物是那样珍贵。他本以为自己其实能够坦然面对死亡,可事实上他并不能。

  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想要大哭一场。为什么上天要给他安排这样的命运,为什么不偏不倚选中了他?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他还没有感受这个世界更为美妙的事物。

  十二月再次从医院出来后,他勉强有了些力气,比起从前精神也好上许多,他的内心也变得平和。无论最后结果如何,是死是活他都接受,若是真的死了他只希望下辈子能选择更好的人生,至少不要像现在这样遗憾才是。站在视野开阔的山顶,他的心里空阔一片,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也通通消失了。向南嘉一直缓缓跟在他的身后,像是许久未曾锻炼,他的胸脯小幅度的起伏着,他本想出言调侃,最终也只是露出个笑。

  令他没想到的是,楼下馄饨店的老板竟然记得他和南嘉的口味,他有些意外,这个世界上竟然有意料之外的人还能记住他。注视着眼前人的面容,不由得想到以后,以后没有自己的日子,他是否该给予对方什么念想呢?

  他心底泛起酸涩,这才发觉其实自己还有很多话不曾有机会说出口。

  或许,他该留下一封遗书。那天晚上躺在床上,阖上眼眸的那一刻他这样想到。

  十二月十六号,他躺在床上无法动弹。

  他快要死了。

  他就知道,七号那天突如其来的精力是需要付出一定代价的,不过他一点儿都不后悔。

  他已经和所有人道别了,那些说不出口的字句也全留在书信中,写遗书的时候他一滴眼泪没留,信纸上也没有留下奇怪的痕迹。

  他忽然很想有人和他说说话。病床旁边一直劳累照顾他的南嘉显然也疲惫的进入睡眠,他注视着这张熟悉无比的脸,脑海中开始浮现与之相关的一切画面,他努力抬了抬指尖,轻轻触碰了他的脸颊。

  病房内的灯一夜都没关,可此刻他却不觉得刺眼,这使得他最终能看清室内的人。无力的感觉越发清晰,从前那些攀附在身躯的痛感也消失不见,他闭上眼最后道了声:“晚安,哥哥。”

  恍惚之中,他好像脱离身体来到了另外一个天地,他重新拥有新的身体和生机,忘却一切,肆意奔跑在绿茵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