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澄揭掉面膜,松口气:“我以为见鬼了呢,大半夜搞这一出。”
李广陵想说你也挺吓人,念着他弟偶像,没吭。
手里的东西递出去。
周澄接过来,问:“这什么啊?”
“养羊的书。”李广陵说,“我翻了翻。卫生室有一本这个,可能是上个大夫留下的,刚好我没用,就拿给你。”
周澄随意翻了两页。
里面从羊的品种,习性到喂养多少,注意事项,一应俱全。
虽然纸张很旧,这书看起来有几十年历史,他还是很感谢:“谢谢李医生,有心了。”
李广陵嗯了声,没急着走。
西风吹过来,他脑袋后的两条白色带子随风而起。
乍一看像吊销的秦雪梅*,苍凉又脆弱,别具土潮风味。 *(戏剧人物)
大城市里很少见到这些。
周澄盯着那两根袋子看了半天,咽下去口水:“你要在棚里待一晚上?”
“嗯。”李广陵说,“月下沟习俗,都这样。”
“那你不害怕?”
“害怕?”李广陵念了一遍,不懂,“为什么害怕。”
周澄说:“因为要和棺材待在一起,里面还是一位……死者。”
他说的很委婉,实则内心波涛汹涌。
虽然在剧组很多人愿意拿钱出演死人,但这是分明的两码事,毕竟这可是真的。
“不怕。”风停了,李广陵的声音沉下去,比檐下的冰凌还凉,“我只怕少尽一份力,对不起那四个字,没救死扶伤。”
周澄瞧着他情绪不高,联想到中午李医生外出就诊,问:“你上午出去看病,就是给三奶奶?”
李广陵:“嗯。”
一瞬间豁然开朗。
周澄突然很心疼李广陵:“怎么说呢?你尽力了就好,好多时候身不由己,道理大家都懂。”
李广陵沉寂无声。
月下沟的人结婚都很早。三奶奶孙子都四五岁了,可她今年不过才四十出头。好端端一个顶梁柱倒下,剩下家里几个儿子媳妇和一个下半身不遂的丈夫,他们不好命。
书给过了。
李广陵没事,就打算回:“早些睡吧,我走了。”
周澄见他高大背影很落寞,忍不住出声邀请:“你不进来看看羊了?”
李广陵一停,他赶紧补充:“我晚上喂过草料了,还切了两根胡萝卜;本来是我自己打算吃的,从城里带来的,八块多一根,非常水灵的进口有机货,我一般减脂餐都吃那个;生嚼就很脆,蘸点酱油更鲜美,一吃嘎巴嘎巴脆,一口心开朗,两口味真美,三口四口下了肚我是脸蛋粉心里乐,哪儿哪儿都畅快……”
李广陵不喊停,他能说到世界末日。
李广陵甚至觉得,要把周澄定点投放到天津,再往他手里塞一副快板,他自己能来一相声专场。
周·相声演员·澄话说完了,总结陈词:“你进来看看吧,毕竟咱俩一起买的,秀儿都看过了,你还没看。”
李广陵纠正他:“我下午也看过了。”
“你那个不算。”周澄摆手,“你那只是帮忙卸车,你得近距离观察一遍才叫看呢。”
他一想到李广陵这个抠逼的性格,以为他怕被宰,说:“你放心,我现在农场还没开起来,不会跟你要门票,更不会把你胳膊腿切了,做成花瓶,让你当第二个展览品。”
李广陵:“……”
李广陵实在受不了他的烂笑话了。
“周老师,”他说,“不好笑的笑话,你可以不讲。”
一而再,再而三,真的没有必要。
李广陵头一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就因为天马行空的周澄。
“好吧,我不说了。”周澄也觉得尴尬,“那你去忙吧,再见。”
他准备关上门,刚一迈腿。后腰一阵发疼,忍不住龇牙咧嘴地去揉。
李广陵眸色一沉。
要开口,周澄嘎吱一下当他面把门关上。
李广陵:“……”
起风了。
唢呐已经吹到粉红色回忆,两根白带子飘在空中,却没李医生这张脸更显孤零。
他抿唇,思索一阵,朝灵棚走去。
三奶奶家的几个儿子正送客人,儿媳妇们则是围在婆母娘的棺材旁边折元宝纸钱,一个两个哭得双眼红肿。
老大把六叔送走,瞧见李广陵,难受地说:“你也回去吧李大夫,卫生室离不开人,这有俺们几个就行。”
就客套话,他当然想更多人陪着老娘。
结果李广陵不是客套的人。
一听老大这么说,摘掉身上的孝服放在圆桌上,略一点头:“那我就先走了,节哀。”
没等老大反应,他低头走出灵棚,很快不见踪影。
老大媳妇直抱怨:“真是嘞,你把人家都撵走弄啥?天天在家闹得凶,我还想折完元宝赶紧回家陪儿子,人都走了,晚上又得咱一家子在这儿守着,累不?”
几个弟媳妇心里都埋怨,没敢吭声。
老大也恼的慌,“我知道他们都走哦?我就客套两句,还真有那不客气嘞人,你啥法子哎?”
几个儿子儿媳妇平日里被三奶奶伺候惯了。
主心骨没了,一群人懒骨头作响,个个丑态尽出,叫人看的窝囊。
……
李广陵回卫生室拿了治跌打损伤的药酒,又出去。
李沂水从2楼叫他:“你干啥去?”
李广陵:“给人治病。”
“这大半夜的又咋着了?”李沂水别看20,胆子小,就怕这些吹唢呐的丧,“你啥时候回来啊?你回来咱俩一个被窝睡,不然我睡不着。”
“……”李广陵无语,“你20了,男子汉顶天立地,不怕这个。”
“就你不怕,你长那黑,阎王爷来了都得先问问你在哪猫着,当然跟俺不一样。”李沂水抱怨一通,底下没人搭理。
他又喊了两声,李广陵仍一点动静都没有。
朝窗户外头一看,才发现他哥早走了。
——是一点没留情。
周澄家的大门太响。
可能年久失修,稍微一推就嘎吱嘎吱叫,平常没觉得什么,唢呐一吹,配着这声音特别吓人。
他躺在床上,听着外头吹锣打鼓,实在睡不着。
在乡下就是有这样的坏处,什么声音都会在黑夜里被放大数倍,连同潮水回忆,一同被扔进榨汁机,搅拌成粘稠的奶昔。
然后啪的往脸上一呼,越喘息,越窒息。
他忍不住叹口气,心道,妈的,这操蛋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