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平三年, 十二月初九,天子寿诞,万民同庆。李妩因为怀有皇嗣, 被天子封做了贵妃。后宫诸妃皆知天子秉性,虽说不忿, 也不敢对李妩如何。毕竟天子看她甚紧,每日都同宿一起, 旁人想见她, 也要看她愿不愿见。哪怕是皇后来了, 也是如此。
寿宴这日,大隆宫中热闹非常。
昨日有鹤自东而来, 落在议政殿上鸣叫三声后,大雪便渐渐地停了。到了初九这日, 天已放晴, 极目之处皆是灿灿暖阳。
礼部皆言这是吉兆, 来年大雍不仅能风调雨顺,还能尽诛叛逆, 天下重新一统。
崔凛听在耳中,却并未记在心头。先皇交到他手里的这片江山, 处处皆是隐患, 他坐在龙椅之上每日如坐针毡。每夜入梦, 总是梦见四州叛乱, 叛贼杀入宫中, 活生生地切下了他的脑袋。
他这个皇帝,当的掣肘颇多。万幸这里是京畿城, 他仗着燕王府的庇护, 还能活得像个天子。也仅仅是, 像个天子。比如,为防齐州与魏州也叛变,他明知京中的世子皆是假的,他也不能在平韩叛乱这个当口发难于两个假世子。
他能做的便是忍。忍到萧灼这把刀帮他收拾大半叛贼,忍到他拿臣子买罪的钱打造出一支只属于他的王师,到那时候,他才算是真正的大雍天子。
“陛下,陛下。”
他失神了太久,若不是身边的李妩轻唤,他还陷在自己的思绪之中:“阿妩何事?”
“泽国太子与你祝寿呢。”李妩低声提醒。
崔凛看向了客座上的晋祈,他端着酒盏尴尬地站在原地,一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时,难受极了。
“承太子吉言。”崔凛举杯回敬太子,将尴尬化解。他饮酒之时,恍惚想到泽国太子此次来京的目的,若不是摊上了韩州叛乱,他该与泽国签订国书,联手将大夏灭国泄恨。
这泽国太子也是个沉得住气的,瞧见大雍如此乱局,竟能心安理得地留在京中再也没有提过两国联盟之事。想必他也在观察大雍的局势吧,倘若崔凛输了,他可以向赢了的王公重提两国联盟一事,怎么算都是稳赚不赔的。
“请。”晋祈仰头饮尽,终是坐了下来。
崔凛环视众臣,最后目光落在了大长公主身上。她身边空空如也,燕王今日至今未至,也不知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
“姑姑。”
“臣在。”
“燕王呢?”
“回陛下,夭夭来不了陛下寿宴了。”
崔昭昭起身歉然一拜,继续道:“自从那些姑娘入了府,夭夭每日都会贪杯。”说到这里,她几乎是咬着牙,“若不是因为军务缠身,顾不得她许多,我早就家法伺候了!”
“公主息怒。”礼部尚书听得好笑,还是绷着老脸认真劝慰,“莫要气坏了身子。”燕王平日不是自诩高洁么,不过几个娼籍出身的女子,便将她哄得日日大醉,算起来,她与世上男子又有什么差别?
天下乌鸦一般黑,他们倒是要看看,下回燕王还敢不敢拿“风流”二字骂他们这些男臣好色。
崔凛忍笑道:“燕王年少,贪杯也正常,姑姑便由着她吧。”
“等平定韩州叛乱,臣定会好好管教她!”崔昭昭气得像模像样。
众臣跟着大笑了起来,仿佛已经看见日后的一出好戏。
与此同时,萧灼来回踱步于燕王府幽庭之中。此处原是一处后院,栽植了不少梅花。自从那些姑娘们入了府,萧灼便命人将院中的梅花尽数拔去,重新铺平,起了好几间遮风挡雨的庭廊,在庭廊中次第摆设几案,远远望去,竟有几分像科举时候的考场。
如今每张几案上都点着一盏明灯,三百名风尘姑娘提笔齐书,庭中静得只能听见毛笔刮过宣纸的声音。
其实不只此处。萧灼还在京畿城中置办了好几处宅子,都开辟出来做了文馆与乐馆,用来收容各州府清点送来的脱籍女子。
文馆负责编写青楼女子们写下的诗稿,乐馆负责编写她们自谱的曲子与自编的舞蹈。萧灼不限时日,不限数目,只有一个要求——谁作的,便署谁的名。
古往今来,多少风尘女子的才华埋没在了秦楼楚馆之中。那些所谓的风流才子,出口成章,不少诗文其实并非他们所作,不过是张冠李戴,拿了姑娘们的诗篇,搏了自己的才名。
凭什么呢?
就因为女子提笔者只能书写诗文于风尘孽海,却不能堂堂正正地署上自己的名字,让天下人赏看她们的才学。
起初这些姑娘听见萧灼要办此事,还有不少冷言相待的。她们见过这个世上最肮脏的人心,活着不过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罢了,后人记不记得又有什么意义?于是,这些个冷言相待的姑娘便被萧灼请入了燕王府,每晚都被萧灼看着,该记诗的记诗,该记谱的记谱,该画舞的画舞,总之都得做事。
姑娘们已经没了营生,也不敢真的得罪燕王,便只能乖顺地做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们也从起初的觉得虚度光阴,变成了今时的珍之重之。
不少姑娘与萧灼熟了,也会偶尔壮着胆子与萧灼说上两句话。
这位燕王可是京畿城的风云人物,连陛下也不敢得罪的权贵。没想到这么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对她们说起话来竟是温声细语,比那些常年流连烟花之地的郎君们还要招人喜爱。
萧灼高兴时,也会与她们喝上两盏,听听她们唱唱小曲,跳跳妙曼之舞。
比如今日,与其入宫虚情假意地喝个大醉,倒不如等这些姑娘们写完今天的活,高高兴兴地一起喝上几盏。
燕王越是声名狼藉,她就越容易从天子那里谋得想要的东西。这个道理母亲知道,她也知道,想必静默了许久的崔泠也早就看明白了。
“王上,郡主来了。”玄鸢自檐上探出半个身子,她站的高,便看得远,瞧见了萧破亲手执灯,引着崔泠一行人往这边走来。
萧灼算了算时日,弦清也该来找她了,不论是公事,还是私事。总不能每次都是她去爬她的郡主府院墙吧。
“知道了。”
玄鸢缩回了檐上的暗处,继续做她的影卫。
萧灼整了整自己的裘衣,负手望向后院的小门,已经可以瞧见萧破提着的灯盏光影。借着光影往后瞧去,今日的崔泠破天荒罩了红色的大氅,在光影之中耀眼得很,不过一眼,萧灼便移不开眼,呆呆地望着她渐行渐近。
“王上。”萧破对着燕王一拜。
崔泠笑道:“今次我来,是想与萧姐姐谈生意的,不知萧姐姐方不方便单独谈谈?”
“原来你也没进宫。”萧灼意味深长。
崔泠微笑:“正事重要。”
“也好。”萧灼自萧破手中拿过灯盏,“萧破,你在这里帮孤看着,孤与弦清去书房详谈正事。”
“诺。”萧破领命。
崔泠也对着身后跟着的银翠道:“你也留下。”
“诺。”银翠知趣地垂首应声。
郡主与燕王好不容易见一面,自己也不该杵在边上碍眼,留下也好,她还可以瞧瞧她们写的东西。
“照顾好银翠。”萧灼又叮嘱了一句,提灯对着崔泠,“弦清,请。”
“请。”
相视一笑,萧灼引着崔泠离了小院,踏上长廊,徐徐而行。
“今日的弦清……”萧灼肆无忌惮地望着崔泠,这才发现她还上了妆,“好生别致。”
“来见萧姐姐,我不能总是病恹恹的。”崔泠坦然对上她的目光,“偶尔打扮一番,也算悦己。”
萧灼轻笑,忽然对着她伸出手去:“前面有台阶。”
“嗯。”崔泠顺势牵了她的手,她的掌心温暖如昔,没来由地让她心安。
一盏孤灯,一条长廊台阶,她就这样牵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到长廊尽头。然后萧灼主动松了手,可崔泠还是紧紧牵着。
这种小把戏,崔泠早就猜到,可今日她是有备而来,主动出击方能大获全胜。只见崔泠不动声色地扣紧了她的手,望向前路:“萧姐姐与我的诚意,我都看见了。”
“然后?”萧灼回握她的手,明明只是个寻常举动,她却先她一步心跳乱了半拍,期待着今晚的别样小惊喜。
“我还要想想。”崔泠没有顺着她的话答她。
萧灼微感失落:“也好。”
“下个月,我一定给你答复。”崔泠给了她期限。
“好。”萧灼点头。
转角穿过小门,便入了萧灼平日居住的后院,书房是大殿最左边的一间。萧灼走至书房门前,顺手将灯盏递给了值夜的婢女:“都退下吧。”
“诺。”婢女们退下。
萧灼推门而入,牵着崔泠来到书案边:“可以谈生意了。”
崔泠终是松了手,从大氅下拿出两份契书来,递给了萧灼:“萧姐姐可以看看,这份契书我已盖过四方商行的印信,粮草一事,只要你盖上燕王印信,便算是成了。”
萧灼仔细翻看后,拿出印信盖上,留下一份,还了崔泠一份。
“还有旁的生意么?”
“没了。”
“没了?”
“在郡主府待着无趣,一时兴起,便想来看看萧姐姐。”
崔泠说得淡然,萧灼反问道:“是想看看,是不是如外间所传的那样吧?”人人皆说燕王风流,夜夜笙歌,与男子无异,这些话想必早就传入了郡主府邸。
“萧姐姐若真是那般好色之人,我也不必考虑与萧姐姐的联手了。”崔泠开口赞许,在萧灼听来,无疑是悦耳的。
萧灼含笑看她:“万一我真是好色之人呢?”
崔泠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放下了手中的契书,走到书房窗边,将窗户打开,望向外面的星河万里。
京畿城阴云密布了太久,难得放晴得见这冬日的干净天幕,对崔泠来说,可谓是赏心悦目。
“对万人好色,那是下流,对一人好色,那是……”她站在星河万里的夜幕窗前,对着萧灼盈盈一笑,“情种。”
萧灼只觉心弦一颤,满心满眼只剩下了崔泠的笑脸。
“今日是天子寿诞,想必礼部准备了不少烟花吧。”崔泠恰到好处地转过了脸去,再次望向天幕,“看完,我便走。”
萧灼走了过去,循着她的视线望去,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留下也是可以的。”
“那岂不是羊入虎口,任君宰割?”崔泠故意打趣。
萧灼笑出声来:“我可不是老虎。”
“确实,姑姑才像老虎,你嘛……”她欲言又止。
萧灼猜到她想的是什么:“毒蛇?”
崔泠笑而不语。
萧灼忽然凑近了她,两人的气息交织在咫尺之间,低哑暗示:“上回不是尝过了,这毒毒不死你的。”
正当此时,礼官们放起了烟火,数朵璀璨的烟花在天幕上炸裂开来,化作漫天碎金,湮灭于星河万里之间。
崔泠顺势望向天幕,岔开了话题:“小时候,我最喜欢这种烟花。”
萧灼忍下冲动,匆匆扫了一眼烟花的色泽,道出了烟花的名字:“龙舞。”
“美,却短暂。”崔泠慨声说着。
萧灼看看她的侧脸,莞尔望向了次第绽放的焰花:“万古不灭的唯有星辰。”
“萧姐姐。”
“啊?”
崔泠的忽然轻唤,让萧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欺身贴上了她:“我也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我知道。”萧灼忍笑。
崔泠倏然揪紧了她的衣襟,艳丽得像是一株曼珠沙华:“上回……你亲的不对。”
“何处不对?”萧灼怕她又逃,发狠地拥住了她的腰杆。
“我教你。”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轻颤,唯一庆幸的是她比那日的萧灼掩饰得更好,吻上她的时候没有暴露太多自己的紧张。
如果说上次萧灼吻她是浅尝辄止,那现下崔泠吻她便是充满了侵略。
她是病恹恹的郡主,却也是野心勃勃的弄权者。即便是这样亲昵的举动,她也要做那个执掌一切的人!
心乱了,血烫了,情也浓了。
哪怕她只当这个吻是报复,崔泠还是清楚地觉察到了自己的动情。她现在是一团火,萧灼是一盏陈酿的酒,一旦相遇,引发的是另外一场炽热的燃烧。
有些东西在融化,也包括她的理智。
崔泠就像是一个跌落在情海的人,萧灼每个悄无声息的回应,都让她难以自持地往情海里沉下一寸。
当情念快要将她吞没时,她绷着最后的理智,告诫自己,这不过是一场报复。既是报复,又怎能不见红?
于是,她张了口,妄图狠狠咬中萧灼的唇。
萧灼却趁虚而入,发狠地捏了她的颊,将这个吻变得极为痴缠,极为窒息。她教了她,她便学了应她。她早就想如此做了,当初那个浅尝辄止的吻,如何餍足?
她们本就是一类人。
谁先退一步,谁便万劫不复,一败涂地。
若不是快要窒息,萧灼绝不会松开手,放她离开。她大口喘息着,只觉全身上下都在火热地烧着。
崔泠一时激动,掩口轻咳了两声。
萧灼听她咳嗽,不由得生出一丝心疼来,温柔地重新捧住她的双颊,细声道:“我轻些……好不好?”
崔泠眼底漾着羞恼,也漾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狠色:“不好!咳咳……”说完,她佯作难受,蹙起了眉头,捂着口鼻又猛烈地咳了一阵。
萧灼知道她身子不好,即便满心焦灼,也不好再行索求。
“来,坐这边,我去找医官来给你看看。”萧灼扶着她坐到榻边,给她倒了一杯水,“你先喝着,我去去便回。”
“咳咳……”崔泠接过水杯,咳得险些把水杯里的水也洒出来。
萧灼不敢怠慢,开门扬声道:“速去把医官请来!”
院外候着的府卫听见了吩咐,当即领命行事。
崔泠悄舒了一口气,她觉察了自己身子的滚烫异样,今日若不借机离开,怕是要出大事的。明明今日她来是为了报复的,却险些成了萧灼的猎物,她收敛热念后,让自己很快冷静了下来。
萧灼坐在她的身边,嘘寒问暖地陪着,直到医官赶来,言说郡主只是情绪激荡,致使呼吸不畅,回去多休息便好。
“怎的那么多药都没把身子养好。”萧灼懊恼。
崔泠微笑道:“我已习惯了。”
“一定能调养好的。”萧灼握住她的手,明明只是一句安慰的话,在崔泠听来却是一句真心实意的承诺。
这条小毒蛇啊,有时候真是让人忍不住喜欢。
崔泠惊觉自己又生了多余的情思,垂首避开萧灼的目光,覆上了她的手背,虚弱道:“多谢萧姐姐。”
这晚,崔泠留宿在了燕王府,却并不是萧灼想要的那种。
反正来日方长,弦清的身子重要。
萧灼如此安抚自己,想到她主动吻了她时,她望着崔泠远去的马车,不禁哑然失笑。
作者有话说:
崔泠:好险,差点输了。
萧灼:心疼泠妹妹。(下次还敢~)
本卷结束,下一卷下章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