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才子情隐本事【完结】>第59章 元夕执手

  诗曰:

  烧灯踏月画楼前,执手当时在眼边。

  长愿年年同此夜,莫教千里望婵娟。①

  话说嘉治二十七年正月十五,沈谢二人同游;谢灏将沈元鹤引至城濠,元鹤见上有圆月皎皎,下有清澜粼粼,会心道:“我明白了;是该放回河灯。”谢灏道:“严真果还记得当年之事。”他便笑道:“我如何敢忘?毕竟是我二人头回共度元夕。”他两个下了桥去,各捧了一盏莲花河灯,又拈了纸笔来许了愿;谢灏禁不住问道:“严真许的甚么愿?我写的是:‘彼美伯沈,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②”他心下又是感动又是爱怜,不禁颊上发热,佯嗔道:“改窜经典,着实该打!”见他还未答其所问,迭声追问道:“到底写的甚么?求告与我知。”他笑道:“讲出来就不灵验了,莫问。”谢灏却仍是要听,他只好如实相告道:“原写的是:‘匪报也,永以为好也。’③”这下倒是谢灏脸红了,道:“我与严真果是心有灵犀,都择的《诗》呢。”他则凝看眼前人一双瞳子,忽地慨然道:“惟愿长久如今夕。”谢灏道:“本应如此;我两个俱要身康体健、合意同心的。”说话间,二人矮身将两盏河灯放了。

  元鹤立在濠畔,顺着那蜿蜒河水眺望;远处景致虽教夜色吞了,望不见天际,却不觉落寞,原有明月疏星,彻照天下。又转头看向身边人,见其风神俊采,心神一荡,鬼使神差地就去摸谢灏侧脸;却猛地想起这里人来人往,便要收回手去,不料想教谢灏握住,笑道:“教我捉住了,严真无可狡辩了。”他忙道:“却休要如此,教人闲话;况我还不曾张口辩驳甚么。”谢灏虽道:“君待我以真心,我哪还顾得人言?”然还是从了元鹤的意思,只将那手牵进自己衣袖之中;幸因正月衣袍尚厚重,两人又贴得近些,若不留意,竟全瞧不出里头有甚么机巧勾当。

  他这厢低头专心摆弄着,元鹤却仰起眼来向着他笑,反把他笑得羞起来,道:“严真这会子却笑甚么?方才你还忸怩。”元鹤便柔声道:“自然是见你这举止可爱;我真该泰然些,这市街喧嚷,挨山塞海一般,哪里又有甚么人得闲来指点我们呢?”他也笑道:“好,那我两个便一直这样携着手走罢。”

  二人步至桥上,手把栏杆,但觉胸怀舒畅;又回望历京高城,已然隐隐有了早春气象。谢灏感怀道:“幸逢盛世,得遇君子,人生完满,不过如此哉!”元鹤笑道:“好了,到了这晌,手中竟还不曾有花灯——不买花灯,算不得过节。回城去罢。”谢灏点头,一同缓缓踱入城门。元鹤走得稍前一步,一边引着谢灏,一边物色彩灯;这时停驻在一处货摊前,择选了一盏宫灯,回首道:“嘉治二十四年,君尝赠我以宫灯,今我便也赠君宫灯罢。”谢灏接过,看那灯上用工笔描了六种春花,道:“这样子好看,有春消息;我受了,多谢严真。”又道:“我有意填一阕词来,请严真指教。”元鹤道:“复清所作必是极好的,我不敢指教,听着就是了。”于是他便吟来,道是:

  元夜暗香吹,轻尘暖气催。又同游、燕笑嬉嬉。濠水镜开浮玉兔,胜旧岁、更交辉。

  流彩照天陲,赠灯即我携。几番描、春卉葳蕤。爱汝何曾缘汝美,原来是、美人贻。④

  听了这番剖白,元鹤不免颊上飞红,便欲拊掌掩饰,却教谢灏扯拽了一下,才想起那一边手原是与对方紧握着的,只好含笑道:“时过数年,十一郎竟还记着我那随口拈来的《唐多令》;今日酬答,作得这样婉丽,教我好是欢喜感激。”他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首道:“彼是严真专为悦我而作,如今还时常翻出来吟诵呢。”又道:“我不过这点遥和佳作的心思,也瞒不过你去。”元鹤笑道:“你我多年至交,只看你一眼便知你想些甚么;且你是又个不会诓骗人的,除了对我那点子心思,可还藏掖得住甚么?”他笑道:“严真慧眼。”

  元鹤又琢磨那句“几番描、春卉葳蕤”,忽地调笑道:“若想索觅春色,何必从这灯上找来?只多瞧瞧复清的容面便是——所谓‘人面桃花’是也。”谢灏听了却不笑,反敛眉忡忡道:“却又这样顽笑;这世上岂有不死之仙人,等我哪日年衰岁暮,严真难不成还弃我而去么?”他也肃然起来,捉紧了谢灏双手,道:“复清勿要将我看得低了,我欢喜你并非仅爱你青春颜色;再说,我还长你许多岁,你要是老了,我不是更老么?到时或许还是我走在你前面呢。”谢灏急忙道:“莫说这样话!”他则笑道:“复清年岁渐长,想必彼时更有悠然自若气度,与今原是两般风采,又何必叹惋。”谢灏这时也便笑了,道:“我慕严真也是因此。有阿龄在前引我,我不会撇了手去的。”他点头,郑重道:“我当然信你。”

  当是时,忽听身后有人道:“喜逢先生出游在此,学生幸会。”元鹤回头看,原是魏旷与他见礼;他便想回礼,手却被谢灏紧紧抓了不放,只得作罢,微笑应道:“想是延中初次游玩历京上元罢,可还尽兴?”魏旷答曰历京繁华一直心向往之而未见,此番真教他这个乡野小民眼花缭乱了;因省试在即,元鹤又问他备考进学之事如何,他亦一一答了。

  这魏旷一面应话,一面却偷偷打量沈谢二人:只见他两个站立极近,谢灏手里还提着沈氏送的宫灯,这倒也没甚么的;然那袍袖相贴处并非自然垂落,而是褶绉堆叠着。他是何等明白的人,这时就难免猜度到些甚么,不禁去望谢灏;谢灏也依旧冷冷望他,与方才和元鹤交谈时全然两样人物,这便更教他确信沈谢之间有私了。往昔他但以为只是谢灏得寸进尺,可如今看来,似非如此;便顿时五味杂陈,对沈元鹤又是恼恨又是不甘,一时不复尊敬神态,匆匆拜道:“旷就不搅扰员外与侍御史闲叙了,先行告退。”说毕便径自去了。元鹤十分疑惑,谢灏却挽着他向另一边走,道:“不必管他,必是回家温书去了。”元鹤便也不多想,只一心与身边人赏灯玩览。此夜真是百般情好款密,教人羡煞,无庸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