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您？”
李铖率先问出声，连把话说的跟搭讪似的都顾不上。
宋远华没答，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眼神里是商人一贯的精明。
他不出声，李铖的大脑却在这间隙飞速运转，蓦地，宋远华的脸和八年前在他病床前居高临下的脸重合到一起。
“八年前，在金沙的那起车祸。”
“……你是宋然的父亲。”
李铖把两句话串到一起，宋远华闻言终于开口：
“是你？”
八年前他事业还没有如今这般大，但也算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当时金沙有块地皮占地数百亩，价格却不高。他得了消息，当即就到金沙实地考察，没想到在回县城的路上撞到个少年，和宋然差不多大。
李铖点了头。
原本他对宋远华没多大成见。这场事故中他自己也有责任，宋远华拒绝私底下赔付也合情理，但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变了主意，赔偿款很快就打到了李兰存折上。只不过还没捂热就被李显臻那个人渣卷跑了。
可现在他知晓了宋然和生父之间的种种，对宋远华这个人很难做到毫无成见。
在十六七的年纪，宋然也并不好过，光这一点就够他不满的。
李铖没再说话，旁若无人地收拾东西，并没有告诉此二人宋然去向的意思。
宋远华从短短几句话中就推断出这个年轻男人和自己儿子还有联系，他出现在医院十有八九也是因为宋然。
“真没想到，你们这么多年一直有联系。我说呢，当年宋然铁了心要帮你。”宋远华压下惊讶，不动声色地试探。
李铖皱眉：“当年他帮我？”
他和宋然哪来的当年。
“呵。”
宋远华轻嗤一声：“你以为当年我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宋然，我的亲生儿子，以父子关系相要挟，替你求来了那笔赔偿款。”
李铖怔忡。
宋远华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但组合起来却像一堆乱码。
什么当年？他和宋然的初识，不是从几个月前宋然敲开他家房门开始吗？
宋远华将李铖的反应尽收眼底：“你躺在重症监护室那天，”他眼神轻蔑，“他求着我救你。”
李铖被几句话牢牢钉在原地。
“怎么杵在门口不进去？”
宋然的声音悠悠响起。他在树下等了半天不见李铖折返，索性自己坐着电梯上来了。
脸上的笑在看清病房里站着的人时瞬间凝固。
四人面面相觑，宋然敛了笑，“你来做什么。”
宋远华皱眉，眉间不自觉流露出丝威严：“怎么和爸爸说话呢。”
“我只有一个爸，”宋然回视，“叫刘鞍。”
“呵，”宋远华冷笑一声：“这么快就认别人作爹了。”
“你可别忘了当年在病房里说过的话。”
宋远华提高音量，几个字狠狠在舌尖滚过，听起来又沉又重。
宋然下意识地就去看李铖，后者眼都没眨一下，很平静的模样。
像是已经知晓。
宋然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他不知道几人刚刚说过什么，也不确定宋远华是否旧事重提，让李铖知道了真相。
他沉了脸色赶人走。
立在旁边全程当背景板的秘书终于松了口气，劝了宋远华几句，让他改日再来，别伤了和气又影响儿子休息。
宋远华撂下个眼神，走了。
秘书连忙跟在后面。
只剩两人的病房安静了好大一会儿。宋然低着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李铖脑子很乱，两个人都选择了沉默。
“你很久以前就认识我。”
李铖的声音有些暗哑。
“我说过嘛，我们是高中校友……”宋然笑着，笑里藏着不安。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李铖拧着眉打断，“八年前我车祸，你那时就认识我，还替我去求了你亲生父亲，”
“我们第一次见面根本不是在三月，而是八年前，”
“是不是？”
李铖目光灼热，一句接着一句，语气是少有的急切。
“你那时候为什么帮我？”
终于，他直直地盯着宋然，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李铖有太多理不清的事了，他不知道宋然为什么隐瞒这些，当年对他又了解多少。
还有那句脱口而出的“李子铖”，以及宋然连他鸭蛋过敏都知道。当时想不通的在此刻突然一股脑钻进了脑子，像一根线，串联起所有，但又差关键一步才能解开这一团乱麻。
宋然沉默下来，片刻后：
“是。”他笑了下，“八年前，我本来是想和你做朋友的。”
但他爹宋远华撞了人，李铖又在顷刻间失去了母亲，叫他如何开口。
说，对不起，撞你的人是我父亲，但只是血缘关系上的。
说，我关注你很久了，想主动靠近，你却转头杳无音信。
“我的确说谎了。”
宋然根本没打算讲述那段过往，于他而言，能再次遇见李铖，已经是万幸了。
并不算好的回忆，和并不太好的自己，他都不想和李铖说。
视线追随他的那段时光，终究是酸涩的。
宋然呼出一口气，感觉胸腔都轻盈许多。
李铖不想错过他的任何一个字，恨不得把宋然黏在视网膜上。
不够，完全不够。
刚想继续追问，护士长走了进来，笑着撵人：
“怎么还没收拾好，小护士们要进来换床单啦。”
医院里惯例如此，床位紧张，人前脚刚走后脚就要换上新的床品供下一位病患入住。
李铖看了一眼宋然，欲言又止。
“先回家。”
……
千里之外的夏家。
夏家父母和儿子，还有儿子带回来的年轻男人面对面端坐着，没敢惊动楼上的两位老人。
“说吧，怎么个情况。”
儿子千里迢迢赶回来，夏父也不想大过年的把气氛搞的那么僵，但夏光临进门第一句话就是“爸，妈，我带人回来过年了。”
带的什么人，不言而喻。
夫妻两人热乎话还没来得及说，笑也僵在脸上。
许川也没想到他这么直接，除了喊声叔叔阿姨，再说不出什么话。
“如你们所见，我喜欢男人。”夏光临半揽着许川肩膀：“这是我对象，叫许川。我带回来给你们瞧瞧，以后就别操心我的终身大事了，我这辈子就他了。”
夏父掌握成拳，在他最后一个字落地的时候再也忍不住，骂了声混账。
“儿子啊，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夏母开口，她当了大半辈子律师，刚刚竟然也坐在原地半天讲不出话。
退休以后，这些年她明里暗里给夏光临介绍过不少姑娘，有同事家的，也有关系好的委托人家的，夏光临统统以工作忙为理由拒了。
唯一见过一个，接触了没几天，那姑娘就委婉地说不合适。她当时只道是性格不合，现在回过头来，兴许人家姑娘早就看出些什么了。
“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今天带人回来就是向您二位表个态。”
夏父面上两股青筋：“你好大的口气啊！还当我们是你父母么，和个男人不清不楚的像什么样子！”
他忍了又忍，再也克制不住，说出的话不太好听，完全不顾坐在一旁的许川的脸面。
夏光临当即沉了脸：“什么不清不楚，我当他是我媳妇儿！”
夏父重重地一掌拍在茶几上，冷透的茶水颤了颤：“混账，两个男人怎么过日子！！”
“爸，两口子怎么过，我们就怎么过。”夏光临眼神执拗，分毫不退。
父子俩无言对峙。
“年后立马给我回家相亲，要是再说出这样的混账话，我打断你的腿。”夏父面沉如水，浑身上下透着股威严，一看就是长期在法庭上浸染出来的。
夏光临还想开口，被许川拉了下手臂。
夏父的目光仿佛此刻才落到人身上，他神色从容地对许川说：“儿子胡闹，让你看笑话了。”
轻飘飘一句话，罔然不顾夏光临进门时的剖白，也把许川摘的干干净净，像个不小心误入别人家事的外人。
许川坐在沙发上，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
说什么做什么，都格格不入。
另一边，李铖带宋然回了家。
即使换了场景，这场盘问也并未结束，李铖还没得到想要的答案。
“说吧。”他单刀直入，丝毫不给宋然喘息的机会。
不是看不出宋然抗拒，但这一次他不想纵容。
时隔多日，宋然终于又坐到了鸟笼吊椅上，不过他现在暂时不能像之前一样，把整个人都缩进去。
他低着头，脚上穿了双毛绒拖鞋，也是好久没穿了，李铖刚刚才套在他脚上。
李铖也不催，就那么等，直到宋然终于抬起了头。
“阿铖。”他先叫一声，得到回应后才继续：
“还记得吗，高三那年你收到的那个笔袋，”
“是我送的。”
“你估计都快忘了吧，我们真正的第一次见面。在金沙古城，你帮了我。”忆起那年，宋然又露两颗酒窝，“最后我花三十块钱到了城门。”
宋然笑了笑：“后来我才恍然，原来真的是一见钟情。阿铖，这一点我没有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