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年前,距离瘦驼县几十里外是一片无垠草原,因前朝诗词大家赋名荒岚平原,“春深不知草木惊,北风又吹西荒岚“所指便是此处,如今早已被黄沙所吞没,再不见昔日与天空相连一线的碧青美景。
过了荒岚平原,再过不远便是西域,那里有曾经令两北都眼馋过的二十万僧兵,只不过在两北开战后,当下局势有了微妙的变化。赵魏洲来瘦驼县之前,便对此有所耳闻,虽然普陀山那位琉璃菩萨曾与李长安有过口头约定,但谁知道那些天杀的和尚会不会半道反水,毕竟夹在两北之间的西域在过去数百年间大都是袖手旁观的态度,除非南庭二州被打的不剩一兵一卒,或是北雍铁骑被彻底打烂打垮,否则一旦押错了宝,往后招来的便是无穷无尽的狠辣报复。再加上商歌朝廷前些年近乎无情的灭佛举措,换做赵魏洲自己若是西域僧人也不会对北雍有多少好感可言,即便西域与中原对佛道理念向来南辕北辙,但终归大家都是光头,总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怜悯。
赵魏洲晃了晃脑袋,不再多想,这些复杂的事情交给聪明人就好了,还在村子里上私塾的时候,楚先生就说过他是天生的将才,只有沙场能让他赵魏洲大放光彩。而眼下,时机已至。
许是他的奇怪举动,惹来身边那名铁面遮了半张脸的女子目光打探,赵魏洲尴尬的笑了笑,若说对此次突然行军最大的不解,约莫就是这两名隐蔽身份藏在军中的年轻女子了。出发前夕李长安也没完全透露这二人的底细,只说她们负责带路,让临时晋升为领兵将军的赵魏洲无需顾忌,若必要之时只管尽情使唤。当时赵魏洲听的冷汗都下来了,这两个女子一个黑纱蒙眼,一个铁面遮脸,虽都或多或少遮挡住了部分容颜,但就算如此那也倾国倾城的一塌糊涂。把这等人间尤物当小兵卒子使唤?他赵魏洲上下加起来几辈子的福气不都得用光了?更何况,早先便听闻王府里美人如云,但仅凭这二位的容貌便知身份绝不可能那般简单,他有几个胆子敢随意使唤?
所幸赵魏洲不知道这两个女子便是胭脂评前三甲的李相宜与薛东仙,否则怕是跪着也要求李长安收回成命,不然这辈子娶媳妇儿的福气都得用光了。
最让赵魏洲忧心的不止于此,北平郡虽囤兵五万,但因是作为驻守困龙关所用,实际可出关的骑军只有一万余人,即便阻截粮草成功,已深入敌军腹地的这一万人马想要功成身退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这就等同于拿一万骑军的性命去互换,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失去骑军的困龙关无异于自断马腿,将自己生生困在了关内,这也正是北契大军无后顾之忧所在,但他们绝对想不到这里还有这样一支异突兵马。算盘打的挺好,可这支流民大军亦是一柄双刃剑,虽说北雍不顾一切救回了这些流民在流沙城的家眷,甚至想方设法给其户籍分配田地让这些半生漂泊的人有了一处安身之地,使得这支流民大军心甘情愿为北雍卖命,但到底只是东拼西凑起来的杂号军,就连甲胄弓马用的都是北平军换下来的旧刀旧甲,唯独征用来的马匹还好些,是除了军中一等锐士才能配备的甲等战马以外最好的乙等大马,可也仅是一人一匹,莫说长途奔袭,几次迂回战便会很快消耗掉战马的脚力。
也就是说,倘若不幸遇上呼延骑军,除却正面迎战别无他法。可这支浑身破绽的流民大军哪能跟兵马精良的呼延骑军相抗衡?就好比一个二品大龙门硬要去跟一品宗师捉对厮杀,毫无胜算可言,不过李长安临行前有交代,尽量避开与呼延骑军正面交锋,能逃命就不要轻易去送死,最终目的是打烂北契军的后方补给。
赵魏洲不禁无声苦笑,那位王爷说的倒是轻松,战马的脚力就摆在这,足够给北契大军反应过来的功夫,到时候……
赵魏洲转头望了一眼身后那些毫不知情的骑卒,默然轻叹,朝夕相处了不短的时日,说没有半点感情那是假的,若到时候有人临阵退缩,按照北雍的军律,他大抵是下不去手,所以……就当没瞧见吧。
脱下红衣换上一身旧甲的李相宜轻轻瞥了一眼,约莫是猜到了这位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年轻将领心思,面无表情道:“赵将军,按北雍军法,临阵脱逃一律杀无赦,虽然这条铁律很久都不曾用过,但我希望以后也用不上。”
赵魏洲愣了一下,先是莫名其妙而后猛然醒悟过来,原来这二人除了带路,还有一个不为人所知的职责,便是督战。
从见面就一路沉默寡言的薛东仙忽然翘了翘嘴角,插嘴道:“赵将军,有个人说尚未开打前,莫要轻视自己,能不能打过总得打了才知道,即便你信不过我二人,总得相信那个人吧。”
李相宜忍不住侧目,心中腹诽,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那个比李长安还刻薄的薛东仙都学会说人话了?要知道,那日出倒马关碰头时,这个狠心到自挖双目的女子说她这副尊荣可以提早退隐江湖了,反正还有个傻子等着娶她,不愁后半生没着落,话里话外可听不出半点惋惜之情。
薛东仙偏了偏头,好似看了过来,“是吧,李姑娘。”
李相宜冷冷哼了一声,没搭腔。
眼力劲儿远不如领兵本事的赵魏洲一脸茫然,只得干笑了两声,还问了个极其不恰当的问题,“出城就没瞧见王爷,二位姑娘可知王爷去哪儿了?”
两个女子用看傻子般的眼神看着他,当然赵魏洲约莫是感受不到,尤其是蒙着眼的薛东仙。
最后还是李相宜于心不忍,开口道:“王爷是同洪将军一路,出城就与咱们分开了,你没瞧见?”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赵魏洲打死也不敢往那去想,当即懵了一脸。但一想到李长安负伤上阵,也就顾不得其他,忧心忡忡问道:“二位可知王爷有伤在身?”
两个女子并未出声,显然都心知肚明,可既然是李长安打定主意的事,即便有心阻拦也拦不住。
赵魏洲似料到了这个结果,便没再多问。
他握了握手里的马缰,下令全军加速。
向东百里外,另一支万人流民大军,方才斥候来报离北契大军后方最近的一条粮草线约莫八十里,尚未遇见其他游骑斥候。
洪士良抬头望了一眼阴沉的天色,这对于常年驻守边关的任何一个北雍士卒而言都不陌生,很快就能判断出不久之后将有一场大风雪,他收回目光有些拿捏不定,极不情愿的望向身边的年轻女子。
裹在厚实大氅里的李长安,脸色显而易见的苍白,但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异样,否则洪士良很难忍得住不拔刀的冲动。虽然趁火打劫很没道义,但报仇雪恨哪还管那些个狗屁道理,赵魏洲那小子说的是很在理,可归根结底镇守西北门户终究得靠燕字军,一个消失一甲子的藩王没了就没了,至于军心?北雍铁骑的军心从来靠的就不是她李长安!
李长安淡淡瞥来一眼,洪士良毫不掩饰眼中的杀意,沉声道:“请王爷下令,在风雪来临之前加速突袭。”
李长安笑了笑,牛马不相及道:“洪士良,你可知本王为何与你同行?”
洪士良巴不得李长安先出手,他才好“不得已”拔刀自保,言辞间自然谈不上恭敬客气,且充满挑衅:“莫不是怕末将临阵退缩坏了王爷的大计,还是怕末将阵前倒戈意图不轨?”
李长安微微摇头,“都不是,你没有退缩的机会,身后这些家眷都在北雍的士卒也不会跟着你倒戈向敌人阵营,他们比你更清楚北契铁蹄踏破古阳关的下场。”
洪士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强压下怒意道:“那又如何,领着一支从未上过战场的杂号军深入敌军腹地,与送死何异!?几千呼延骑军就能打的他们溃不成军,王爷可曾想过他们的下场如何!?“
李长安哦了一声,“那你还不是跟着来一起送死?”
洪士良一时语塞,七尺魁梧大汉气的脸都红了,按在刀柄上的手青筋暴突,约莫是想在宰了李长安之前先削了那张气死人不偿命的破嘴。
李长安看也不看他,自顾道:“本王说没有退缩的机会,不是让你带着他们去送死,这条粮草线离北契大军较远,留给赵魏洲那支脚力稍弱的骑军,咱们军中有半数是一人两骑,足够支撑去更偏中路的粮草线。”
李长安微微一笑:“洪将军,咱们任重道远,至少捣毁两条线路,不算过分吧?”
洪士良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这不是送死是什么?深入敌后也就罢了,还大摇大摆跑去最危险的地带显摆,生怕死的不够快?
洪士良彻底破罐子破摔,道:“王爷若想弄死末将,大可不必这般大费周章。”
李长安轻呵出一口白雾,仍旧自顾自道:“本王想好了,以后这支骑军的营号就叫开山营。”
后人走大道,因有前人先开山。
她转头看向一脸莫名的洪士良,“你与赵魏洲谁想做这支扬名天下的骑军主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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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北契大军向君子关以及卧风城发起第四轮攻势之际。
当卧风城告急之际。
当塞外风雪降临之际。
一支无名无号的万人骑军孤身杀入敌军后方。
大雪落下时。
便是人头落地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