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停在北雍王府门前,车上先后下来一老一少,老人满头花甲看年纪约莫早已过了古稀之年,年轻点的也算不上多年轻,至少也到了不惑之年。两人之后,车上又下来一对正值风华的年轻男女,女子似是刚过了抽条的年纪,清秀的脸蛋极为水灵,衬得身边男子愈发相形见绌,但就样貌而论,男子生的更为俊秀,眉宇间比女子还阴柔几分,只是长久打铁使然肌肤被炙烤出异样的黑红。
王府大总管沈昱站在台阶上笑脸相迎,没有过多的客套寒暄,便领着几人进了府门,前往甲子湖畔那间小院。
沈昱与花甲老人年纪相仿,是王府资历最老且没有之一的老仆,在李家倾塌少主人李长安被封崖后的六十年间依旧不离不弃勤勤恳恳,可以说是唯一一个亲眼见证,昔年的大将军府沦落为李宅,又从李宅东山再起成为如今北雍王府的人。沈昱也如同这座宅子一样,从一个年轻力壮的少年变成了一个迟暮之年的老人。只是如今,再没人敢笑话他是个“看坟”的老疯子,就连燕大将军都对这个忠心耿耿的老仆敬重三分。
苦尽甘来,大抵是对这位老仆最好的阐释。
在北雍能让沈昱如此兴师动众不惜亲自相迎的人物,两个巴掌就能数的过来,而从荆州一路艰险,千里迢迢赴北的墨家堡众人恰好就在其中,这四人便是孟解元,田禹,孟春禾,吴甲归。
李长安在青野郡辞别后,墨家堡一众人的归置就统统交由了执掌钓鱼台同时兼任各项杂务的玉龙瑶。孟解元这个老头儿脾性古怪是出了名的,虽然在墨家堡对李长安横竖看不顺眼,但来了北雍以后,该他做的事儿一样不马虎。年初时,第一批六代雍刀就新鲜出炉,在李长安的示意下,先是给关外最前线的游猎手拿去验刀,几经反馈改进后,如今燕字军中战力前三甲的两个兵营已全数换上了新刀,眼下邺城西坊的那座兵器库仍在没日没夜的生炉铸刀。
按照孟解元与田禹的推算,不包括战损替换的备用战刀,明年开春前十五万骑军都能勉强换上新刀,这个数目不仅是对于北雍而言,乃至商歌朝廷都不算小。但眼下有个迫在眉睫的大问题,北雍家底还算厚实,可光有银子不顶用,漕运仍掌控在朝廷手中,生铁进不了北雍,如何铸刀?兵器库那帮胥吏早被孟解元骂的狗血淋头,纷纷跑来王府诉苦,可倒霉就倒霉在碰上了一个常年见不着人影的王爷,没有掌事人,只得暂由执掌一州政务的林白鱼出面,可老头儿不管那些官场上的明争暗斗,言辞间阴阳怪气拐着弯儿把王府上下骂了个遍,素养极好的林大小姐当场气的就要把老头儿撵出去,反倒被老头儿骂做是狐假虎威,此后王府就立下个规矩,凡是兵器库来人一律不见,燕大将军来说情也不见!
不见归不见,铸刀可耽误不得,那段时日可把燕赦害苦了,每日两头跑,还里外不是人。所幸孟解元公私分明,骂痛快了照旧卖力。
昨日王府来人,憋了一肚子怨气的孟解元当即就答应了,这不一大早就领着几人来一吐为快了。
孟解元一身宽袍大袖,走在正当中,步伐那叫一个气势汹汹,他瞥了一眼身侧快了半步的大总管沈昱,问道:“沈大总管,王爷今日在府中吧,何时回来的?”
沈昱年岁大了,身形本就有些佝偻,但神情不卑不亢道:“不瞒您说,王爷今个儿一早才回的府,眼下正在沐浴更衣,恐怕得劳诸位候些功夫。”
孟解元斜眼道:“打哪儿回来的?”
沈昱笑道:“这个奴才就不知了。”
孟解元听着就来气,冷哼一声道:“也就你们家王爷,成日不知在哪儿瞎混,你看看谁人如你家王爷这般不知轻重缓急。”
王府大总管面色不改,仍旧笑容满面道:“孟师傅,别人家的王爷如何,老奴不知,但咱们家王爷是老奴亲眼看着长起来的,如今王爷对您老如此器重,还望孟师傅多多珍惜才是啊。”
孟解元嘴角一抽,不愧是李家一脉相承教出来的老仆,话里话外比他还阴阳怪气。说的好像她李长安是什么圣人君子,对墨家堡格外礼贤下士,他孟解元若不承情,反倒不知好歹了。不过这般护犊子的脾性倒是很对孟解元的胃口,当下不禁对这个待人素来不温不火的老仆有些刮目相待。
一行人穿廊过栋,沈昱将人请进那间湖畔小院,招呼上茶水便径自离去。
北雍王府宅邸的宽敞对于独占山头的墨家堡而言,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初入府邸的孟春禾倒是对那些栽种在院内的青菜瓜果更有兴致,坐在她旁边,仍旧一身男装打扮的吴甲归就显得十分拘谨。平日里她只管埋头铸刀,对外头的天下事一概不闻不问,但进了王府,就算再如何愚钝,也猜出来孟解元口中的王爷约莫就是当时与她一同山上的那位刀疤脸公子。
念及此,吴甲归手都不知往哪儿摆好,那时尚不知公子的身份,相处起来就没那些个顾忌,如今得知真相,这身份委实大的吓人,一方王侯,那可是与当今天子血脉相连的皇亲贵胄,岂是寻常百姓想见就见的?
一道清风入了门来,紧接着就响起一个温润嗓音:“二位师傅,许久不见,身子骨可还硬朗?”
田禹赶忙放下茶盏,起身拜见。
孟解元坐着不动,没好脸色道:“老夫这把老骨头好着呢,用不着王爷操心。”
长于深山野林的孟春禾看着眼前这个宛如谪仙的青衫女子,一时间愣在当场,好半晌才回过神,扯了扯她爹的衣袖,小声问道:“爹,这是王爷?”
田禹面露窘迫,也不知该如何跟女儿解释,北雍王其实是个不仅不难看而且还很好看的年轻女子这件事,只得眼神示意女儿莫失了礼数。
李长安抬了抬手,倒也不计较,刚想让几人落座,就听旁边噗通一声,双膝跪地的吴甲归见李长安望过来,赶忙磕头道:“草,草民,吴甲归叩见王爷,王爷万,万福。”
李长安顿时哭笑不得,伸手将磕头磕到忘记起身的吴甲归搀起来,道:“人人膝下有黄金,本王府里不兴跪拜,以后不用行此大礼,记住了吗?”
吴甲归与那双丹凤眸子四目对视,脑子只剩一片空白,刚点了头,腿脚一软,险些又跪了下去。
待众人重新落座,这才发觉李长安身后还跟着一个美貌女子,李长安在上位坐下,女子便立在她身侧,仪态端庄,得体大方,全然不似府里的奴仆女婢。
李长安给众人引荐道:“这位是钓鱼台的掌事人,除却政务,府上大小事由一律归她掌管,孟师傅,你先前不是说想见一见玉眉芳的后人吗,便是这位玉娘子。”
孟解元抚须的手一顿,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玉龙瑶一番,恍然道:“这姑娘眉眼与那老太婆长的有七八分相似,难怪老夫瞧着面善。”
玉龙瑶也不计较称呼,欠身对老人柔柔一拜,“小女见过孟老师傅。”
孟解元哈哈一笑:“小闺女性子倒是好,老夫很喜欢。”
听闻此言,李长安朝玉龙瑶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道:“那老师傅可否看在小女的面子上,再想想别的法子?”
许是话锋急转,孟解元一时没反应过来,待明白过来意图所在,老头儿立即变了脸色,冷冷道:“这就想跟老夫套近乎,门儿都没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们北雍不给铁,老夫就是有十个脑袋也想不出别的法子。”
玉龙瑶正欲开口,李长安摆了摆手,心平气和道:“二位师傅,本王知晓你们的难处,但本王亦有本王的难处,三川郡的漕运衙门已罢黜了一批旧官员,新官赴任需要一些时日,且不能保证没有半个朝廷的人在其中浑水摸鱼,但眼下情形已刻不容缓,清风山尚有千斤生铁,只是材质不纯,还请二位师傅多费一番心思,至少给那些打头阵的先锋骑营先换上新刀,其余再逐一替换不迟。”
孟解元微微皱眉,沉声问道:“何为刻不容缓?”
李长安沉吟了一下,坦诚道:“不瞒诸位,昨日巡视关外的两标游猎手突遭敌情,只剩一人带回消息,如今倒马关二十万呼延军已至冲河,不日将渡河南下。几个时辰前,本王亲自出了趟关,亲眼所见,绝无虚假。”
这位墨家钜子神色惊骇,“这就是说……”
李长安点点头,沉声道:“大战在即。”
孟解元原本一肚子的牢骚,在听到这四个字后荡然无存,老人沉默了许久,最后轻叹道:“即便如此,老夫也不能与王爷拍着胸脯保证,只当尽力而为。”
李长安微微一笑:“足矣。”
临走前,孟解元问道:“老夫多嘴一问,接下来王爷可要去前线督战?”
李长安打趣道:“孟师傅有何指教?”
老人难得笑容开怀,“又不是我大哥,老夫哪懂得什么领兵打仗,就不在王爷面前班门弄斧了,不过兵器库那边的事宜……”
李长安接话道:“你放心,自有玉龙瑶处理。”
送走墨家堡一行人,李长安刚坐下来喝口茶的功夫,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人却是去而复返的吴甲归。
显然这小妮子全然忘记了方才李长安说过的话,进门就跪地磕头,恳求道:“王爷,小人……小人不想回去铸刀了。”
李长安放下茶盏,悠悠问道:“那你想去哪里?”
趴在地上的吴甲归咬了咬牙,“小人想……想上战场,小人听说军营里有一支女子骑军,名叫白袍先锋营,小人也想……”
一旁的玉龙瑶忍不住出声道:“小姑娘,上战场可不比铸刀,那可是会死人的。”
吴甲归抬起头,眼神无比坚毅,“我不怕!”
李长安无奈扶额,过了半晌,才道:“就是想投军,做梦都想,死活都想?”
吴甲归重重点头。
李长安长叹一声,起身往门外走,只留下一句话。
“明日随本王去古阳关。”
若李得苦也在场,便会觉着,此刻欣喜若狂的吴甲归,与当年的自己何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