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边关从来没有二月春风一说,隆冬大雪一直要飘到仲春才算完,在春雨贵如油的中原,很难见到老天爷这般出手阔绰的时候。只是对于土地贫瘠的北地而言,这等“恩赐”委实有些难熬。
今年入冬前,送来古阳关的炭火还算足够,至少不似往年那般要挨冻一整个白日只准后半夜生火取暖。没有大仗打的时候,除却重中之重的兵械马匹,北雍在军资上素来一贫如洗,加上古阳关一直以来都做为新卒历练的第一道关卡,军纪更为严苛,甭管多秀气的小伙儿只要待上一年半载保管又黑又壮实。
古阳关这两年冬贴的增补,据说还是托了一个叫赵魏洲小校尉的福,有人说他早年间曾救过王爷性命,也有人说是朝中有个当官的兄弟做靠山,总之这个姓赵的“关系户”与王爷交情匪浅。至于好到什么地步,那就不好说了,毕竟之后没过多久,姓赵的就被调遣去了瘦驼县那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在许多人眼里,哪怕是那些刚投伍的新兵蛋子都知道,姓赵的这辈子大抵是前途渺茫了。
在火盆边烤了一身暖意不情不愿前来换岗的守关小卒搓着手,躲在避风处望向关外风雪交加的鬼天气,小声抱怨了几句,正欲抬起手朝袍泽示意,却猛然瞪大了双眼,就见官道上远远奔来一标骑军,白马白袍,英姿卓绝。
顶替赵魏洲位置的小校尉反应奇快,大喊一声开城门,忙不迭的下城相迎。但这一标不足百人的女子骑军并未减速,保持三骑为一列的阵队疾驰穿过城门,沉闷且整齐的马蹄声刮起一阵浓重的萧杀之气。
守关小卒走上城头,与袍泽并肩而站,眯眼眺望,神情说不上是艳羡还是不甘,他撇了撇嘴,小声道:“诶,兄弟,听说了吗?这支娘子军来头可不简单,不是什么大宗门的得意弟子,就是将种门庭的千金小姐,你说她们放着好好的舒坦日子不过,跑来边关吃沙喝风图个什么?又不像咱们这些糙老爷们儿,没什么手艺又不是读书的料,就只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挣银子不然媳妇儿都娶不上。”他啧啧两声,似有些惋惜,“这模样这身段,干点儿啥不好,非要去跟北蛮子拼命,那刀枪可不长眼,若一刀砍了脖子死的倒也痛快,若弄花了脸蛋断了手脚,以后还咋嫁人?就是再没本事的爷们儿,也不能娶个废物媳妇儿回家供着啊。”
旁边年长他七八岁的袍泽斜来一眼,嘲笑道:“五年前燕小将军就在倒马关外杀的呼延老狗丢盔弃甲,咱们军中多少大小将军想娶她,可也得人家姑娘看的上眼不是?你若有闲情操这份心,不如好好练武,趁着年轻看能不能当上个游猎手,别到时候人姑娘杀的北蛮子都比你多,你还有脸嫌弃人姑娘?大将军说了,除非北雍男儿死绝,否则不死妇孺,如今小姑娘家都去关外杀蛮子了,你不一样还有脸站在这里?”
小卒被说的满脸通红,低下头再不敢吭声。
其实已经在古阳关做了近十年守关小卒,却从未上阵杀敌的老卒子忽然笑了笑,“老听人说江南女子如何如何的好,反正我也没见过,所以我就觉着咱们北雍的女子最好,论起胆气从不输任何人,花了脸又如何,断了手脚又如何,她们就不好了吗?”
小卒缓缓抬起头,那标骑军已远去,纤细的身影在风雪中模糊不清,或许他跟身边老卒一样,一辈子只能做个上不了战场的关内小卒,但此刻,他的眼中满是敬畏。
男儿为国抛头颅洒热血,是英雄。
女子提刀上马征战杀敌,一样是豪杰。
离开古阳关,这队骑军迎着风雪奔出五十里地,才逐渐放缓了速度,而后寻了一处背风的沙丘停驻。这等恶劣气候对于土生土长的燕字军将士而言早习以为常,因为燕字军中有三十里洗马鼻的铁律军规,故而比起炎炎酷暑,他们更喜欢这种风雪天,尤其是常年在外巡视的游猎手。要知道,在荒野沙地里寻一处水源,有时候比登天还难,寻常时候游猎手通常配有两个水囊,其中只有两成是留给自己的,哪怕自己渴死也不能折损了马匹,一旦马匹因力竭倒下,无异于自断生路。但风雪天的时候便好的多,满地白雪皆可化水,而且风大的时候视野有限更有利于混淆敌情。四王将之一的蔡近臣便最擅于此,其中几场足以载入兵书的以少胜多便有一大半归功于大风雪。
燕白鹿就地抓起一把雪,待有了化水迹象才浇在马鼻上,通体胜雪的梨花儿喷了个马鼻,似不满雪水的冰冷,晃了晃脑袋。燕白鹿抚了抚它的鬃毛,转头看去,虽然不是头一回出关游猎,也不是头一回碰上这般恶劣气候,但大多人化雪洗马鼻时,仍是忍不住咬紧了牙关,面露痛苦之色。
此时的北地,是能活活冻死人的寒冬,关外荒漠更为严寒。头一回出关游猎练兵是刚过完元宵,那时候不少人冻的连刀都拿不稳,偏偏运气也不怎么好,碰上一标人强马壮的黑马栏子。那些北蛮子没有因为对手是女子而手下留情,反而出手更狠毒。燕白鹿虽立即下令撤回,但仍有几人中箭,其中一人伤势严重,没等看到城头便香消玉殒,还是燕白鹿亲手送她上的路。这场不战而败的小交锋险些碾碎了这支刚见雏形的娘子军所有士气,直至养精蓄锐半个月后再度出关,好巧不巧仍是遇上了那支黑马栏子,那日晴空万里,白鹿刀一口气斩落三十骑,这支娘子军瞬时士气大涨,一路狂追近三百里,将那一标黑马栏子尽数杀光。在战场上,替袍泽报仇雪恨,从来就没有男女之分,更没有什么心慈手软。当然,也没有什么温婉女子,或是小家碧玉,只有满身伤痕的将军,和满手老茧的小卒。
燕白鹿从身边满是冻裂伤口的女子手上收回目光,转头看向另一边正面无表情洗刷马鼻的年轻女子,她的父亲是北凉道刺史王右龄,论身份她无疑是这群女子中最金贵的,但年前她却拒绝回家,并言明要以北雍小卒的身份留在这支骑军里。她身边那个尚有闲情说笑的女子曾经同样身份清贵,哪怕放在京城子弟中也数一数二,如今也成了骑军里一员无名小卒。这二人,一个叫王西桐,一个叫闻飞雁,每回杀敌都冲在最前头,砍下的头颅最多,受伤也最多。
好好的金枝玉叶不当,偏偏跑来边关活受罪,每每念及此,燕白鹿都很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建立这支娘子军之初,燕白鹿曾在信中问过李长安,她是燕家嫡孙接过担子理所应当,可为何要让这些女子也上战场?
李长安只在信中回了简短的一句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个匹夫是镇守西北门户的每一个北雍人。
后来燕白鹿渐渐想明白了什么,不若可以去中原过安稳日子的王西桐不会来此,本该留在长安的闻飞雁不该来此,还有最不该北上的林白鱼也不会甘愿留下。
她们都在做一件事,也只做这一件事,那便是守护西北。
一炷香过后,燕白鹿打了个响指,所有人翻身上马,继续朝着更北深入。
约莫走了半日,隐约可见冲河的地势走向,此时风雪已停,燕白鹿抬手打了个手势,王西桐那一骑当先冲出,闻飞雁紧随其后,二人很快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一标骑队就地勒马,半柱香后,两骑归来,只是神情各异,王西桐似有口难言,性子活泼年纪也稍小的闻飞雁笑容挪榆。
在军中不知何时得了个“魔头”名号的燕白鹿对于这支亲手拉起的娘子军更为严苛,当下板着脸道:“前边儿什么情况?”
闻飞雁抢着道:“回禀将军,前方十里左右有近百骑黑马栏子,领头的……”她忽然觉着有些不妥,赶忙收敛笑意,规规矩矩抱拳,“领头的似是呼延茸茸。”
果不其然,据说只在那李姑娘面前失态过的燕小将军竟是愣住了,而后拧起了眉头,一脸不悦。
传闻这个呼延茸茸是呼延同宗的私生女,而且还是老来得子,宠溺的不得了。那回也不知从哪儿听来一标黑马栏子都被她们宰了个干净,当场也不顾什么仪容仪态,当着呼延同宗的面跳脚骂娘,很是不服气的又拉了一标人马出倒马关来寻仇,结果差点叫燕小将军虏回古阳关当了“压寨夫人”,打那之后,呼延茸茸就跟燕小将军结下了不共戴天的梁子。
燕白鹿嗓音平静道:“看清楚了吗?”
一旁仿佛脱胎换骨,如今内敛锋芒的王西桐沉声道:“确是呼延茸茸无疑。”
燕白鹿点点头,一手按在刀柄上,用不大却所有人都能听清的嗓音下令道:“好,除了她,不用留活口。”
所有人不约而同,手按刀柄。
燕白鹿一骑当先,王西桐与闻飞雁飞快调转马头,左右跟上。
当距离不足五里的时候,这支人数稍逊的雪白娘子军开始沉默冲锋!
当对面百骑的身影撞入视野后,燕白鹿只沉声道出了两个字。
“抽刀!”
回应她的却只有一声。
所有北雍刀,同时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