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刚过,塞北关外依旧是黄沙白雪的寒冬景象,古阳关前往邺城的三十里官道上有三骑悠悠缓行。
左右两侧是一位身披火狐裘的妙龄女子与一位黑袍老道,当中的年轻公子身形高挑,即便坐在马背上也比身边二人高出不少,一看就是出身北地的世家子,但容貌却生的北人南相,左眼下一颗泪痣不显阴柔反倒衬出几分勃然英气,加上一身雪白狐裘,瞧着比谪仙人还仙气飘飘。
许是昨夜有过一场大雪,此时小雪轻扬,但三骑依旧走的不紧不慢。
临近邺城,遥遥可见那座风雪中的雄伟城头,年轻公子笑道:“记得儿时曾随家中长辈来过一次,当时也是这么远远看着,就觉着好高好壮观比北契任何一座城池都魁伟,难怪咱们的铁蹄踏不破。可进城以后,我便不那么想了,那年刚好是两北战事最惨烈的一年,呼延同宗打掉了近十万精兵,北雍也不好过,燕字军战损七万余人,白马营险些就只剩个营号。城内随处可见断肢残臂的老卒,还有年轻的寡妇和衣衫褴褛的小乞儿,那时我便想,咱们兵强马壮的草原儿郎凭什么攻不破古阳关,打不下邺城,就凭这些老弱妇孺吗?”
年轻公子摇头嗤笑:“如今我仍是想不明白,所以才要来亲眼看看,有你李长安的北雍,和没有你的北雍到底哪个更难打。”
黑袍老道犹豫了半晌,开口道:“陛下,贫道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年轻公子斜了他一眼,笑眯眯道:“那就闭嘴。”
出师不利的黑袍老道面色一紧,好似吃了口狗屎,不想咽下去也不敢吐出来,憋得那本就不多的仙风道骨荡然无存。所幸一旁面容秀美颇有几分江南韵味的女子好似没听见一般,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之举,总归算是给老道留了几分颜面。
年轻公子却好似意犹未尽,笑容玩味道:“凌霄真人,听闻从此次新武评起不再将三教中人纳入其中,为何身为道宗十方林师祖的你却位列其中,且还是名次不低的前三甲?”
听闻此言,妙龄女子缓缓别过了脸,但微微上扬的嘴角仍是没逃过黑袍老道的毒辣眼睛。
正是当年冲河一战时,被迫出关前来替张须陀压阵,却始终躲在天上不肯露面的道宗真人,轻蔑笑道:“都说天下道教正统归中原,贫道偏不信,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虚无名头,中原士子最是拿手,想来那些道教中人近墨者黑,在这方面本事也不差。他们不承认无妨,贫道也不在乎。”
黑袍老道说着,转而望向年轻公子,面露担忧道:“倒是陛下,只留一个宇文盛及在龙石州当真放心?”
这个才穿上龙袍,没坐几日铁王座的北契新帝轻飘飘瞟来一眼,淡然道:“是谁先前拍着胸脯说,谁胆敢有不臣之心,贫道一个五雷轰顶就叫他万劫不复来着?”
黑袍老道面露窘迫,那日当着几个心腹近臣的面,他做为整个北契江湖唯一一个陆地神仙自然得给宗门撑撑脸面,哪知这位新主竟听进去了,还放在了心上。若手握十万精锐骑兵的宇文将军当真造反,那他死一万次都不足以谢罪。
所幸年轻公子没与他计较,还给了他一个足够宽敞的台阶下,“不过眼下有帝师坐镇城中,城外有你道宗与坟山弟子,君子府的伍长恭石归海也在去龙石州的路上,更远的草原上还有数十个耶律一脉的部族兵马,相信少你一个凌霄真人也不打紧。”
台阶是够宽敞,就是免不得有些膈脚底。
黑袍老道神情复杂,低声道:“是贫道僭越了,望陛……公子恕罪。”
年轻公子轻笑道:“道宗一门为耶律家尽忠职守,从不曾有异心,我也一直看在眼里,听闻商歌皇帝曾封首阳山天师黄紫卿相,贵极一时,待此番回朝,我也不介意封你个青衣国师。”
年轻公子看了看老道一身不同寻常道家的黑袍,笑意促狭:“不然,玄袍国师也行。”
黑袍老道到底是心境远超常人的世外高人,当下仍旧心平气和道:“多谢公子抬爱,但公子应当知晓,修道之人从来志不在此。”
年轻公子挑了挑眉,转头看向身边女子,“你看看,大真人就是大真人,到底比中原那些牛鼻子更有觉悟,阿丑,你说是不是?”
不知为何莫名与黑袍老道有些不对付的妙龄女子,微笑道:“公子说是就是,奴家哪懂什么修道飞升,俗话说三条腿的□□不好找,男人满大街都是,在奴家看来,都一个样,真神仙不好找,成日做白日梦的全天下都是。”
年轻公子哈哈大笑,黑袍老道眼神阴冷的看向女子,后者却视若无睹,甚至还有一些细不可察的鄙夷。
笑罢,年轻公子破天荒打了个圆场道:“上山之人志在飞升,下山之人志在登顶,人各有志,倒说不上谁笑话谁。不过临行前,老帝师劝我莫要在武道上一味强进,说帝王之志应在天下,应在功绩,而非自身。”
年轻公子轻声嗤笑:“道理是没错,可李长安离圆满仅一步之遥,虽然这一步能不能跨出还得看天意,但我怎能就此安心?或许对于一国之君而言,是否是陆地神仙不重要,但敌国若有一个随时可以御剑在你头顶上飞来飞去的剑仙就另当别论了。”
女子轻轻一笑:“公子是不想学长安城那位做缩头龟?”
年轻公子毫不掩饰道:“是啊,你想想,到时候李长安跟凌霄真人在天上杀的你死我活,而我只能在底下眼巴巴的看着,不说性命攸关不攸关的,那得多憋屈啊。”
女子的笑声如黄鹂清脆,传到老道耳朵里就格外刺耳。
女子渐渐收敛了笑意,偏了偏头道:“公子就不好奇,武评第四为何始终不为人知?那位知晓天下英雄豪杰的幕后之人,究竟想让谁坐上这个位置?”
似是要找回一些颜面的黑袍老道接话道:“依贫道猜测,第四人应是李长安无疑,之所以隐瞒姓名,应是顾及北雍当下时局。只不过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这新武评很快就又要翻天覆地,尤其是那场武林大会之后,如今的天下十人已做不得数,那幕后之人本事再通天,约莫也无计可施。”
年轻公子勾起一边嘴角,笑容透着几分邪气,“有人上位,就得有人离席,加上红鹿山魔头悄无声息死在衡山,以及那个成为中原新一任武林盟主的青衣女子,其他不去说,我更好奇,这把天下第二人的交椅谁有资格坐……”
是你李长安,还是我耶律楚才?
又或许你根本就不屑什么天下第二,只想做那天下第一人?
妙龄女子与黑袍老道此时极为默契的对望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丝噤若寒蝉的惧意。
这个北契年轻皇帝不仅是个弑父杀兄的狠戾人物,还是个在武道上一日万里的疯子,短短一年便从小宗师都算不上的花拳绣腿,变为名副其实的大宗师,其突飞猛进的修为速度神仙看了也得惊掉下巴。要知道,当年据说集江湖契机于一身的李长安也磨砺了五年才有如此修为,而当今天下第一人的韩高之更是脚踏实地走了足足三十年!
忍辱负重了二十多年的耶律楚才好似某一日忽然就开窍了,习武于她而言就如同夺取皇权一般轻而易举,照此下去,黑袍老道觉着要不了两年,北契便会再多一个陆地仙人,而这个人不仅是人间仙人,更是人间帝王。
不知不觉间,风雪有逐渐落大的趋势,但这一路走来,没有一片雪花越过了三骑周身一尺之内的雷池。
耶律楚才抬头望向不远处的高耸城墙,城头上“邺城”两个大字笔锋如剑锋,据说是大秦覆灭时一位剑仙所刻,距今已有五百年。
她勒了勒马缰,似笑非笑道:“世间已过五百年,谁人还记得你当初的名姓?”
妙龄女子一脸不解。
黑袍老道故作高深道:“五百年前,此城名为神都,洛阳。”
正当老道意犹未尽,还想再说些什么时,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将氛围破坏了个干净。黑袍老道眯眼望去,就见一队人马出了城洞,迎面走来,周遭人群纷纷驻足观望。
老道微微睁眸,耶律楚才却是眯起眼露出一抹玩味笑意。
这队人马清一色白马银甲,乍一眼看去会让人误以为是燕字军中名头响亮的白马营。但再一瞧,却与全身覆甲的白马营骑卒大相径庭,虽人人银甲,却只是白袍之外披了一层轻甲,看上去更飘逸威武,最惹人注目的是,虽人数不多,竟皆是女子!
为首一骑是那位邺城家喻户晓的年轻女将军,她目光风轻云淡的扫过三骑,与之擦肩而过,后头数十骑皆是目不斜视。一队人马浩浩荡荡朝古阳关去,围观人群大都在赞叹这群女子骑军的英姿飒爽,也有人疑问燕字军中何时出了这么一撮娘子军。但看着骑军愣愣出神的耶律楚才却是心头一震,这些人虽是女子,但骑术之娴熟丝毫不输正规燕字军,整齐划一的马蹄声犹如一匹马没有一丝多余的响动,若论赏心悦目的程度,许是可与那支号称无敌的玄甲铁骑相媲美。
昔年冲河河畔白马营与呼延同宗的小规模交锋,以及虎狎关一役,耶律楚才都没能亲身临阵,也就没能见识到燕字军的骁勇善战。但此时她不禁想,北雍女子尚且如此,那燕字军冲锋陷阵起来该是何等的睥睨天下?
耶律楚才忽然哈哈大笑,好似发自肺腑般,笑的格外畅怀。
走出一小段路的年轻女将军闻声回头,正巧与同样转头望来的耶律楚才四目相对。
前者面不改色,后者眼神炙热。
年轻女将军一手轻搭在腰间的白鹿刀上,淡然收回目光,一夹马肚,无需发号施令,身后数十骑跟着策马飞奔。
马蹄声,阵阵如冬雷。
今日她要带着这支白马银甲的女子骑军,去古阳关外,砍下五十颗黑马栏子的头颅。
有个人说了,大雪风起,冬雷震震,正是杀人祭刀的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