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内别院与别院之间有的近在咫尺,有的相隔甚远,这就到考验主家耳目灵不灵光的时候了,若把有私怨的两家安排在相邻的别院,日后不但积怨更深,对主家亦免不得有些微词,再互相往来总有这样那样的不痛快。此番做为招待天下英雄豪杰的龙泉山庄,在这些旁枝末节上可谓下足了功夫,光在搜集江湖小道消息上就耗费了千两白银,萧涧泉觉着物有所值,哪怕自家掏腰包也心甘情愿。就好比李长安与太阴剑宗的隐晦关系,世人都知晓当年屠魔崖大战白鹤仙子是为清理门户而来,但一甲子后李长安再回师门认祖归宗的秘辛知道的人却不多。
早一日上山的秦归羡已一一拜访过那些更早抵达的名门正派,其中就有太阴剑宗,幽涧山庄,璇玑楼等十大宗门,李长安问过各宗门下榻之处,也无需庄内仆从领路,便独自来到相邻不远的别院。
院内大小不如“三千尺”那般宽敞奢华,但绿意盎然格外清幽,院中一株梧桐树下立着一名身着深青道袍的中年道士,仰头不知在看什么。
李长安悄然行至身侧,便听中年道士轻声道:“青虫吐秋丝,王爷近来可安好?”
李长安顺着他目光抬头望去,淡笑道:“谈不上好,也不算不好。”
正是太阴剑宗掌教的元重明收回目光,看向改装易容的李长安,脸上笑容比以往少了几分怨恨多了几分真诚,道:“秦庄主若不说,就王爷这副尊荣,贫道当真认不出来。”
李长安不置可否,朝屋内望了一眼道:“老道没跟着一块儿来?”
知晓二人关系的元重明倒没在称谓上计较,微笑道:“师父说他老人家上了岁数,腿脚不便,就不跟来凑热闹了,让贫道代他向王爷问声好便是。”
李长安摸了摸下巴,道:“那可惜了,我还想让他算算这次武林大会可有什么变数,毕竟我预料中该来的人还没来,总觉着有些不安。”
元重明笑道:“卜算观星一事,师父远不及桃花岛的柳岛主,算出结果来也定有偏差,与其如此,不如在眼前多费些心神,若有何难处,王爷尽管开口,太阴剑宗定当竭力而为。”
李长安摆摆手,道:“程青衣身在庙堂,太阴剑宗无论是明里还是暗里都得向着朝廷,你既已收了那块一品腰牌就莫让人揪住了把柄。只要笼络好那几个同样收了腰牌的大宗门,就已经帮了我大忙。”
提及此事,元重明不禁露出一抹苦笑道:“其余宗门倒还好说,扬州的太白剑录堂大抵是不会买咱们的账,就如同依附东安王府的莲花宫,这些已经算是朝廷半个鹰犬的江湖宗门吃惯了山珍海味,哪还看的上粗茶淡饭。”
李长安沉吟片刻,道:“我记得这个太白剑录堂似是十大宗门之尾?”
元重明点头道:“正是,十几年前门内出了一名长生境界的剑道宗师,有百里剑之称,曾在扬州独霸一方,后来此人名头正盛时前往王越剑冢问剑,据说连战十八名枯剑士未尝败绩,最后输给了陆明阳以至剑心大损,这十几年来都不曾重出江湖。不过听说此人收了个弟子,倾囊相授,如今在江湖上已小有名气,称其为小百里,此次太白剑录堂能进十大宗门之列,多半是因为这个弟子。”
李长安勾了勾嘴角:“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这人修为如何?”
元重明接着道:“大抵在大长生的门槛儿上,年纪约莫三十出头,若再有四五年的时间距离新武评十人就不远了。与如今江湖上这波新起之秀相比,还算迟的了。不过听闻他有个师妹,虽登堂入室的晚,但比起这个资质甚高的师兄不遑多让,就连韩高之都说此女子悟性极高,跻身天下十人指日可待。”
李长安转头看过来,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元重明想了想道:“好似叫……刘太贞,她师兄小百里叫左公明。”
李长安记下两个名字,抱拳告辞,临走前,元重明最后道:“师父嘱托,王爷若何时路过,便归山一趟,他老人家有话要当面与王爷交代。”
李长安笑了笑:“那等我从东越回来再说。”
元重明立在树下,打了个稽首,目送她出院,眼神复杂而平静。他再度仰头望向那只趴在黄叶上的青虫,怔怔出神。许多年前,曾有个女子与他说,世人只道作茧自缚,可若不作茧何来的破茧成蝶?
良久,他低头轻叹:“师妹,三世作茧,如今你可成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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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云威父子正坐在别院一处雅间喝茶闲聊,先前来访之人就不曾断过,大有踏平门槛之势。主家龙泉山庄也是极为用心,安排的下榻别院处在整个后/庭偏东,为的就是方便四面八方的住客前来走动,可谓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焉有不风光的道理。
晌午过后,好不容易忙里偷闲的父子二人可算有片刻功夫说些自家人才能说的自家话。
天生一副敦厚面容的周云威喝着凉透的茶水,心里却无比暖和道:“遥想十年……不,五年前,我幽涧山庄都不可能有今日这般景象,人人都说咱们是在乱世中投机取巧占了天大的便宜,可这世道笑贫不笑娼,被人说些眼热的风凉话也理所当然。他们说的越难听,我听着越痛快,这些闻风而来的宗门大派,哪个不是嘴上阿谀奉承,背地里狠戳脊梁骨,真正有心投靠的不出一个巴掌,怪就怪咱们庄子没几个拿的出手的一品高手。通文呐,这次盛会就好比一方池塘,江河湖海的鱼都来了,能捞上几尾过江龙鲤全凭眼光好坏,你可得把眼睛放亮些。”
周通文似是有些走神,半晌才回话道:“爹您放心,哪些人儿子心里都有数,即便招揽不来,也定当全力去结识。”
知子莫若父,周云威冷哼一声:“还在想那个苏家女子?”
周通文低着头,不吭声。
周云威冷声道:“实话告诉你,当初就算她肯嫁给你,为父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周通文猛然抬头,神情激动道:“为何!?”
周云威冷冷瞥了一眼膝下唯一的独子,不紧不慢道:“为何?苏伯韬不过一州小小的驻军统帅,他的女儿再金贵又能金贵到哪里去?我周云威就你这么一个儿子,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不稀奇,但未来幽涧山庄的主母,绝不能是一个将军之女。你若当真中意这类女子,也只能在北雍的将种子弟中挑选,哪怕只是一个六品校尉,也好过其他地方的三品将军。”
见儿子脸色渐白,周云威放缓了语气,接着道:“通文呐,不是爹狠心,儿女情长不过一时欢喜,日子久了你才明白爹的苦心,爹知道你不喜舞刀弄枪,资质也稀松平常,武道一途本就强求不得,倘若你志在仕途,爹就算堵上整个庄子也算不得什么。以后你想纳妾爹可以不管,但这个咱们八抬大轿抬进来的儿媳妇,无论如何也得听爹的。”
周通文沉默良久,重重点头:“儿子明白了。”
周云威捋了捋胡须,满意笑道:“其实为父很看好萧涧泉那个女儿,旁人都说此女离经叛道荒诞至极,但有时候不仅当局者迷,旁观者也不定拎的清楚。为父倒觉着既有奇货可居一说,便必有过人之处,他们是不敢赌,为父则是不怕输。你私下里,不妨与那女子多打打交道,能不能成好事先不说,至少给人留个不坏的印象。”
周通文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平静道:“可到底是个江湖女子,与其娶她,不如照父亲所言,娶个官宦女子更为合适。”
周云威看着忽然开窍的儿子,哈哈大笑道:“眼光放长远是没错,但咱们家充其量只是有势,远远不够有权柄,你想娶官宦女子也得看人家瞧不瞧得起你爹我。”
周云威蓦然收敛笑意,似是说给自己听一般,轻声道:“不过日后可就说不准了。”
周通文不自觉压低了嗓音问道:“爹,什么意思?”
周云威眯眼看来,小声道:“通文,你说是王爷官儿大,还是长公主官儿大?”
周通文一脸莫名,愣了半晌也没答上来。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声音,替他答道:“新君刚继位没多久,自然是权柄滔天的长公主官儿大咯。”
父子二人皆是惊恐万分,齐齐转头朝身后望去,就见一个头戴斗笠的年轻人双手环胸倚在梁柱边,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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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下,有一伙身份古怪的人正在登山。
走在前头的两人,一个是轻摇纸扇的英俊公子哥,一个是怀抱琵琶的貌美女子。女子保养得当,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公子哥身形单薄,眉宇间的阴柔远胜阳刚之气,与女子不似夫妻,更不似兄妹,二人衣着打扮也不似江湖中人,更像身份清贵的豪阀世族。
后头七八个随从倒是好认,人人负剑一看就是宗门子弟,其中并肩而行的一对男女与其余落在十步之后的人不同,紧跟在前头两人三四步之内。
公子哥忽然转头道:“左公明,听说趁着此次武林盛会你师父有意重出江湖,可是真事?”
而立之年便蓄须明志的左公明无奈笑道:“他老人家如何想的,弟子也不知,若剑势大成,那多半是真的。”
公子哥瞥了一眼男子身边低头看路的年轻女子,半玩笑半认真道:“传闻你师妹必要弑师才可证剑道,也是真的?”
年轻女子脚下猛地一顿,又强压下惊惧,慌乱跟上。
左公明笑意深长:“王爷,玩笑话可不能随意当真。”
公子哥点点头,歉意一笑,转回头望向前方,轻声问道:“白灵,你先前说刺客有几人?”
怀抱琵琶的女子低声回道:“五个。”
而后她似想起了什么,嘴角扬起一丝笑意,“或许是六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