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五章坐看云卷云舒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大漠风沙高地寒岭的北契,平原再如何广阔也养不出江南那般水灵俊俏的小娘。
坐在一处小山丘上的耶律楚才摸了摸这些时日因风吹日晒有些干枯的脸颊,望着山丘下的毡包唉声叹气。不多会儿,有个裹着厚实羊皮衣,显得浑身臃肿的女子端着一碗新鲜羊奶气喘吁吁的小跑上山丘,瞧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妙龄女子,神情羞涩的将羊奶小心翼翼递到耶律楚才面前,用夹杂着浓重的地方口音道:“殿下,这是我阿爷刚挤出来的羊奶,给您尝尝。”
耶律楚才盯着女子看了好一会儿,目光在触及的一瞬女子便低下了头,脸颊两团高原红因害羞染的更加艳红。想了半晌,耶律楚才也没记起女子的名字,于是只得一言不发的接过碗,在女子期盼的眼神中喝的半滴不剩,最后拧着眉头道:“下回记得放些糖。”
女子诶了一声,小跑下了山丘,蹦蹦跳跳的步伐丝毫不掩饰她此刻的欣喜若狂。
耶律楚才面无表情的打了个嗝,眼底满是厌恶。
在这个三四百人的游牧小部落里,女子的容貌算得上是一等一的美人,只是肌肤不如中原女子细嫩,腰肢也不如中原女子纤细,衣着打扮,谈吐举止就差的更远。但在没见识过外头风光的老首领眼里女子就是这片草原上最美的姑娘,于是千方百计的想要把自家孙女嫁入豪门,全然不顾耶律楚才这位不受王帐待见的王子愿不愿意。
从橘子州到狐沙州,再到终南州,一年内辗转三州各个大小部落,这种嫁女求荣的例子数不胜数,但见过的“美貌“女子越多,就越发想念那袭青衫。说来也奇怪,天子脚下的龙石州不是没有赛过中原女子的水灵小娘,而且那青衫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温婉贤淑的女子,但只要一想起那双丹凤眸子,耶律楚才就觉得心头小鹿乱撞,浑身酥麻。
怎就那么喜欢?
耶律楚才不自觉眯起眼眸,嘴角微扬,周身气机如溪水般缓缓泄出。
一旁的妙龄女子察觉出异样,低声唤道:“殿下!”
外泄的气机好似瞬时阻断的水流,停顿了一下,不急不缓倒流而回。
耶律楚才转头望向身侧的女子,笑道:“阿丑,前段时日托你的画像,带来了没有?”
自打接掌坟山就变得少言寡语的妙龄女子偏头往山丘的另一面看了看,而后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留下淡淡一句:“下回。”
耶律楚才瞥了一眼女子的婀娜身影,不满道:“都多少个下回了,我看你就是诚心不想给。”
耶律楚才叹了口气:“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啊,是吧,申屠大人。”
前一刻还在山丘另一头,此刻已站在她身后的男子没有吭声,如同一潭死水毫无气息,若非脚下实实在在有影子,便与志怪话本里的鬼魅一般无二。
男子浑身裹着一件黑色披风,面容隐藏在兜帽里,神形高痩,唯独裸露在外的半截手指白皙干瘦,看不出半点血色。好似常年不见日照,如同他的身份一般,只行走在漆黑的深幽。
身后没有回应,耶律楚才也不在意,自顾道:“我早便说过,耶律宝器是个蠢材,一顿花酒,几句不中听的话,再加上两三个风尘女子吹吹枕边风,这厮就能攒动朝堂那帮跟他一样没脑子的武将去打东线的主意。可惜我那个同袍兄弟不争气啊,宇文盛及一走,王帐守备空虚,这么好的良机他竟然都没能成功,枉费我与东安王府那个老狐狸一番运作。这下倒好,平白送了姜东吴一个世袭罔替不说,我还因此受牵连,那个老不死的东西看我更不顺眼了。南庭那边也不顺心,慕容家只剩一个掀不起风浪的小丫头,其余分家都在待价而沽,想着把她卖个好价钱,哪知我去趟菩提山回来,知州府苏元敬就走马上任成了南庭大王。不出今年,慕容喜便会嫁给他两个儿子中的一个,这丫头倒是命好。其实再杀一个苏元敬也不难,只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又有前车之鉴,慕容家这点魄力还是拿的出手。如今就算呼延同宗愿意站在我这边,明面上也不能与苏元敬背后的慕容撕破脸皮,我若再不识趣,北契就真的没有立足之地了。堂堂一个北契王子,总不能跑去北雍求存吧?”
说到最后,耶律楚才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男子如石头一般安静站着,听完这番絮絮叨叨更像是吐苦水的言语,缓缓开口道:“殿下也不算空手而归,至少还有一个坟山不是?”
耶律楚才冷笑一声:“坟山?丑奴儿视李长安恩同再造,她愿意跟着我,不过是觉着我与她的目的相同,暂时联手罢了。”
男子沙哑的嗓音如同戈壁上滚过的砂砾,他似乎在笑,“她的目的是何,殿下的目的又是何?”
耶律楚才扭过身子,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身为提刑客的头领,你连我的目的都不知晓,就敢说效忠于我?”
男子沉默片刻,答非所问道:“下臣给殿下带来三个好消息,陛下在先前的遇刺中身受重伤,就连那位帝师也说时日无多,昨日长安城也传来商歌女帝大限将至的消息,只不过王帐如今无暇顾及。”
耶律楚才脸上终有了一丝笑意,追问道:“还有一个好消息呢?”
男子接着道:“王洛阳在东海与韩高之一战后,不知为何武境大跌,商歌若借此东风趁人之危举兵进犯,于我北契而言不失一次良机,只要殿下动手更快,商歌雏帝的龙椅坐不了几日,我北契的铁蹄便可兵临城下。”
耶律楚才先是嗤笑出声,而后忍不住哈哈大笑,“你以为打仗如同杀人一般轻易?还是以为北雍三十五铁骑万各个都是拈针绣花的软蛋?就算我北契有百万大军,也不可能几日之内攻下古阳关,否则你以为呼延同宗为何从未踏过冲河一步?”
男子默不作声。
耶律楚才望向山丘下那个正赶着羊群回栅栏的女子,眯起眼眸,微笑道:“不过王洛阳跌境,倒是个好消息。”
隔了半晌,耶律楚才不再言语,正午的烈日将男子脚下的影子缩成一个小圈,北契气候怪异,尤其是在高地上,白日如酷暑,夜里如严寒,男子不愿久留,出声问道:“殿下还有何吩咐?”
耶律楚才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屑道:“那个从花溪一路杀到终南,说是枪仙陆守的女儿,可找到人了?”
男子似是犹豫了一下,道:“此女逢人便战,从不躲藏行踪,要找她易如反掌。”
耶律楚才想了想,问道:“她杀了多少人了?”
“此女下手还算有分寸,除却十几个找上门送死的,其余负伤的轻重不一。”
男子蓦然浑身轻颤,藏在兜帽下的一双鹰眼直勾勾盯着眼前这个远不如男子宽阔的背影,他是北契王帐下最顶尖的杀手,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对杀气尤为敏锐。这个年轻王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甚至不能称之为杀气,只是一缕若有似无的杀机,却令他遍体生寒。
江湖上早有传闻,雾山老祖将自身最后一道仙人气运赠予了他人,至于是谁,众说纷纭。如今这一缕杀机,让男子找到了答案。
耶律楚才仍旧背对着男子,平淡道:“前些年北契江湖便叫李长安踩踏了个遍,如今又来个枪仙后人,中原那帮武夫究竟有多瞧不起我北契?你知会君子府一声,最好让伍长恭去收拾这个烂摊子。”
男子刚要躬身应下,耶律楚才忽然又改了主意,“算了,不然还是我自己去好了,这一年忙着拉拢各个部落耽误了不少功夫,正好缺个试手的桩子。”
男子踌躇道:“殿下,依下臣看,那女子隐约有小长生的实力,切莫轻敌。”
耶律楚才轻笑道:“一杆小长生的王霸枪就把北契江湖杀的人仰马翻,他们丟的起这个人,本王子可丢不起这个脸。”
男子不再多言,躬身告辞,才走出两步,便听身后耶律楚才又道:“申屠襜褕,当年剑门关杀了李世先夫妇二人的,是你吧?”
一阵大风吹拂过山丘,扬起帽沿一角,露出半张布满沟壑的苍老脸孔。
妙龄女子回来时,耶律楚才又坐在草地上,仰头望着天边云卷云舒,神情恬静。
女子走到她身侧,屈起裙摆,一同坐下。
山丘下做完手头活计,从毡包里走出来的女子扬起红扑扑的脸蛋朝这边望了一眼,而后提起厚重的下摆,朝山丘上小跑而来。
估摸是肉炖好了,来叫她们吃饭。
“阿丑,你说中原的天,和咱们草原的天有什么不一样?”
容貌跟丑字一点儿也不沾边的女子也学着耶律楚才,抬头望向天边。
“你不想去看看?”
女子嗯了一声。
“那咱们说好,若是她李长安先拦着不让,你可不许背后捅我刀子。”
女子沉默了一阵。
“你要杀她,就先杀我。”
“阿丑,咱们就不能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女子又沉默了一阵。
“殿下可曾听过中原一句老话,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
耶律楚才叹息一声:“中原还有个词,叫以牙还牙,当年她刺我一匕首,到时候我要回来,总不过分吧?”
女子转头看向她,灿烂一笑。
“我替她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