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钓系病美人只想当你爹【完结】>第19章 花影斑驳

  周琰昨夜听着道观里打醮,竟是抱着茶杯睡去了。

  明月下,暗青色的花影斑驳,分割开皎白的月光,映着清俊的形容,人仿佛落在地上支离破碎的白瓷,脆弱得令人心碎。

  他难得有如此清静又安稳的时光,裴觉赶来时,不忍打扰,便让张道长准备了一间客房,让几个小道士轻轻抬着周琰上楼睡下。

  裴觉自己睡在他隔壁,以便周琰醒来时随时能叫到他。

  今日周琰睡到日上三竿方才醒来,清虚观里餐点都过了,观中负责厨房的陈道长又吩咐厨房特意为他专门准备早点。

  周琰道:“不必麻烦,我与小裴去外面街上随意买一些就是。”

  “贫道专门为观玉准备过早点的。”张道长说道,“已让童儿出去买了,童儿还未回来,观玉少坐片刻。”

  过了不一会儿,一个十三四岁的小道童,怀里抱着一个大纸包,高高兴兴地跑了回来。

  小道童跑回来见过观里几位道长和客人,就将大纸包打开,里面是十几个小小的粿子,香气四溢。

  张道长命他分几个盘子装好,给周琰、裴觉分别端过去,自己和陈道长因已用过饭,便只象征性地陪着吃上一个。

  周琰见小道童白白嫩嫩的,圆圆的脸蛋粉红的腮帮,十分可爱,便把他叫过来,将自己的粿子分给他一个。

  小道童高高兴兴地接过粿子,站着就吃起来。

  张道长笑道:“宛童儿,让你去给国师买粿子,你怎么好抢起客人的粿子来?”

  周琰道:“无妨,我吃不了这么多。”

  张道长对宛童儿说道:“你还不谢过国师?”

  宛童儿哼哧哼哧已经吃了大半个粿子,一边抹嘴一边说道:“国师,你真好,我以后天天给你买粿子吃。”

  在座之人都被宛童儿的憨态可掬逗笑。

  周琰心情甚好,难得有胃口,便拈了一个粿子,咬了一口,惊讶道:“这粿子,果真好吃。”

  “这是天长街上颇为有名的一家粿子,每日里好多人争着买。”张道长说道,“如今观玉在此处,让宛童儿前去买了几个,也好让你尝个鲜。”

  周琰笑道:“道长太有心了,我如何敢当。”

  裴觉也尝了尝这粿子。粿子的外表平平无奇,像个巴掌大小的饼,金黄金黄的。吃起来却是味道鲜美,表皮酥脆,里面有一层鲜嫩的鸡蛋,再往里是笋干和肉馅。

  裴觉吃着粿子,也不禁点了点头。

  吃罢早餐,陈道长带周琰、裴觉二人在观中游赏,陈道长则失陪,按素日里的习惯练剑去了。

  道观虽在闹市,平日里客人倒也不多,算是闹中取静之处。陈道长每日里都要在玉皇殿前空地上练一上午剑,这一日方才练完一套剑法,只见一名衣着不俗的少年,身后跟着一个随从,站在一旁看他耍剑。

  陈道长收了剑势,拱手问道:“二位小友也喜欢剑术?要不要来切磋切磋?”

  萧征易没说话,只给厉风递了个眼色。

  厉风拔剑上前,陈道长抬剑迎上。

  一时剑光如雪,二人竟是打得难分高下。

  陈道长一边与厉风切磋得有来有回,一边不仅称赞道:“好剑!”

  厉风:“……”

  萧征易:“……”

  ……好剑?

  ……好贱?

  不知是这是夸人还是骂人。

  二人切磋罢,竟是打了个平手。

  “痛快痛快。”陈道长将剑锋调转朝下,对二人拱手说道,“好久没如此痛快了,二位不是普通过路之人罢。”

  萧征易拱手回礼,问道:“此话怎讲?”

  陈道长笑道:“我看你们衣着贵气,身手不凡,应当是为官之人。你们来找周郎的罢。”

  萧征易疑惑:“周……郎?”

  他咀嚼着“周郎”这个词,有些没回过神来。

  “就你们国师,周观玉嘛。”陈道长从袖子里取出一块棕色的绢布,一边宝贝地擦拭剑身上的灰尘,一边用眼神指了指南面的楼阁上:

  “周郎这人,很不错的。只可惜这样的人,却总给别人欺负,还不知道还手。”

  萧征易顺着陈道长的眼神看过去,只见南面稍原处,隔了一座殿堂,是一座三四层的楼阁。楼阁上朱红的栏杆后,周琰侧身站在二楼上,背对着他这一面,正与一名道长说说笑笑。

  他难得看起来如此惬意,一边说笑,一边悠悠然看着四处的风景。不坐在公I文堆积如山的案前,不坐镇千军万马刀剑如云的战场,恬静从容,好似脱去桎梏振翅高飞的白鹤,羽翼光明,不沾染半点世上的尘埃。

  萧征易的心都被周琰牵着走了,移不开目光。

  厉风站在一旁心道:国师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哪里有给人欺负还不知还手的时候?这道长莫非对他有什么误解?

  萧征易问道:“谁敢欺负他?”

  陈道长还在宝贝地擦着自己的剑,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们那位太子爷是不是老欺负他?他从前每次听了太子来找他,都和听说什么邪神一般。”

  “他这个人怕过谁,若是换作别人他岂能惧怕?早就给别人点苦头尝尝了。莫不是碍于当今皇帝陛下的面,又不敢教训?所以我说他总给人欺负了还不知还手嘛。”

  厉风在心里暗暗给自家殿下鸣不平。殿下分明对国师很好,又十分依赖。反而是国师不知为何,对殿下永远看似礼貌实则疏离,殿下想亲近他都亲近不得。

  他也想不明白,国师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哪怕面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都能说说笑笑打成一片,但一到殿下面前就好似绷着一根线,一本正经不苟言笑,虽然看似礼貌得体,实则戒备森严。

  萧征易哑然,手中暗暗捏紧衣袖中杜禹正送过来那封信,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找周琰了。

  诚然,他一直都想尽办法接近周琰,可周琰一向排斥他的接近。

  他自以为对周琰关心的接近,只能给周琰带去烦恼和忧虑。

  但要他从此不去接近周琰,他却更不敢想象。

  从前周琰责任心很强,萧征易每次逼他休息,他都不会答应。哪怕萧征易把他的公文都收过来,周琰也要偷偷藏好,事无巨细,都亲自处理。

  然而这一次,周琰似乎真的撒手不管了。他把周琰手中的活儿都揽过来,周琰也一点都没有来找他,甚至没有过问他公I文处理得怎么样。

  周琰和从前对他不一样了。从前周琰就像扶着孩子学走路,什么都要看着他、帮着他,生怕他走错路摔了跤。如今,周琰好像什么都不管他了。

  萧征易忍不住想冲到周琰面前,说一句“你管管我吧”。

  然而他没有脸去。

  想到那一日周琰昏迷中说的话,他猜测周琰梦见过什么,却不知周琰还能记得多少。他只能装傻充愣,无法与周琰去面对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周琰如今也许是真的很厌恶他罢。

  周琰其实是个能自得其乐的人,哪怕又忙又累又苦,也会苦中作乐,和人说说笑笑,时常折花来赏。但凡他不在,周琰和别人相处,也都是开开心心的,和谁都能玩笑起来。

  唯独他对周琰来说,不仅是累赘多余,甚至给周琰带去烦恼与厌恶。

  他回头再望楼上看一眼,周琰已转身进了阁楼,只有一抹浅白从朱红的门框里消逝。

  萧征易转头离开。

  厉风连忙跟上,问道:“殿下,不找国师了吗?”

  萧征易道:“回宫。”

  回到宫中,萧征易今日心情十分不好,平日里能网开一面、体体面面揭过去的事,他都从严从重处罚,一点不留情面。

  上至大小官员、下至宫女宦官,但凡犯了一点错,都没有饶过去的,皆是严肃重罚,一时弄得上下叫苦连天。

  江衡元给周琰那封信,他本想亲手还给周琰,亲口和周琰解释这封信为何会到自己手中,如今就被搁置在桌上。他一见就又气又恨,想要撕了,却没动手,最终还是放在了桌角。

  ·

  周琰平日里早晨起来没有胃口,不爱吃早饭。

  自从裴觉每天命人去天长街上给他买那一日在道观里吃过的粿子,周琰便每天早晨都能吃下一个粿子。

  这一日清晨,周琰在花园里亭中赏花,与裴觉正说着话,捧着纸包一蹦一跳进来的人,竟然是个圆嘟嘟的孩子。

  周琰惊讶道:“宛童儿?”

  宛童儿笑嘻嘻的,圆圆带着红晕的脸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来这儿。”周琰把宛童儿叫过去,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小脸蛋又嫩又滑,肉嘟嘟的,捏起来很舒服。

  宛童儿就站在那里高高兴兴地给他捏。

  周琰抬头问裴觉:“这不是清虚观的宛童儿?他如何在这里?”

  裴觉答道:“看你甚是喜欢,我就做主去问张道长要来了。”

  周琰摸了摸宛童儿的头。

  宛童儿眼神清澈天真,眨巴眨巴眼睛看他,像个娃娃似的。

  周琰沉吟道:“还是在道观里自在一些。”

  “这孩子生来有些痴傻,被父母遗弃在荒郊野外,是张道长云游长安时,从郊外捡回来的。”裴觉说道,“张道长说他喜爱热闹又贪玩儿,无心修道,待在道观不是长久之计。能给他找个好去处,再好不过。”

  周琰低头看了看宛童儿。宛童儿天真烂漫,不适合待在他身边,况且他日子不久了,不知能留这孩子到几时。但他一时想不到什么好去处,只得暂且将宛童儿留下,说道:“那就先留下罢。”

  宛童儿高兴得不得了,给周琰倒了杯茶,就在院子里蹦蹦跳跳。

  周琰看着这么个蹦蹦跳跳的孩子,冷清的府中添了几分热闹,心情愉悦不少,对裴觉道:“小裴,我也不知能照顾他多久,给人端茶倒水跑腿,终不是长久之计。不如让他去厨房学一学做菜,日后他或去酒楼里帮忙,或自己开个店面,也好生活。”

  裴觉道:“难为您想得长远,连他父母都不管他。”

  “小裴,咳咳……”周琰说道,“你也照顾我多时,平日里细心又负责。我已写下一封奏章,我过几日命人交给给陛下,请陛下提你职级,仍回陛下身边。”

  “国师,你休要想这些。我从未想过会离开你。”周琰他自己未来如何尚且难料,竟给身边的人都谋划了去处,裴觉那里肯离去,说道,“你要将我还给陛下,你也不问我答不答应……”

  “咳……”周琰说道,“小裴,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我有很多放心不下的事,如今不得不放下。想太子殿下尚且年幼,本不该真的放手不管,可我不放手又能如何……咳咳……我也帮不了他几时了。”

  “小裴你素日里与人为善,并不树敌,日后我倒不担心。太子品性纯良,只是处事刚直……咳咳……如今骤然处理政I务,日久众官难免怨他严苛。日后如有机会,还请你规劝一二。”

  “国师,不要交代这些……”裴觉掩面道,“还没到这一步……那一日你昏睡时,那个西南夷的巫医娜莎,说她还有办法……”

  “您且宽心养病,不要操心其他。每日里看看花草,逗逗孩子就是。或者有什么想听的戏本子,我去让人来唱。”

  周琰笑了笑,说道:“我知道,这十三年来,这么多敌人要取我性命,终究没有一个人能取了去,咳咳……说不定我命硬暂且死不了,我不过白嘱咐你罢了。”

  裴觉眼角带着泪,却是笑了。

  这时,国师府的老管家特意亲自进来禀告,说是陛下派了使者从江南而来,特来见周琰。

  裴觉连忙让请使者进来。

  使者是一名穿着长衫的青年,满身风尘,与周琰和裴觉都见了礼,说道:“陛下说江南的莲子清甜,在洛京未曾尝过,特送来与国师一同品尝。”

  青年一招手,随行的下人们抬进来一只大木箱子。

  裴觉命人打开箱子,只见箱子里皆是碎冰,最中间放了一只螺钿镶嵌的匣子。

  裴觉亲自捧出匣子打开,匣子中间皆是饱满的莲子。由于冰镇着,从江南千里迢迢送来,依然如同新鲜采摘的一般,鲜嫩欲滴。

  “陛下对咱们国师的恩宠,真是令人动容。”老管家见此情景,忍不住老泪纵横,抹了把泪说道,“这莲子千里迢迢从江南运到京城,一路上必须得快马加鞭,还要不停换冰块镇着,不知花多少心思才能运来如此鲜嫩的莲子。”

  周琰待要亲自起身谢恩,使者阻止道:“陛下说国师不需多礼,另外传话问国师在京城是否顺心。一应大小事务,国师都可自行决断,不必顾忌旁人。”

  “我这里一切都好,烦请代我问陛下安。”周琰客气道,“使者远路而来,想必还未用过早饭,请这位使者进去用饭。”

  “好,谢国师。”使者领了回话,便由老管家招待去厅堂。

  裴觉命人用盘子将莲子盛好,端过来给周琰。周琰尝一颗,莲子果然十分鲜嫩。他甚是喜欢,让裴觉一同品尝,又说道:“宛童儿一起来尝尝。”

  宛童儿手中捉了一只蝴蝶,说要送给周琰。

  裴觉知道周琰受不了蝴蝶的粉儿,让人用琉璃罩子罩住,给周琰赏玩。

  周琰将玻璃罩子放在桌上,吃了几颗莲子,又用手指隔着玻璃罩子逗逗蝴蝶,对裴觉笑道:“我今日才知清闲之乐,咳咳……这几日无忧无虑,早知撒手不管能得如此快乐,我早就撒手不管了。”

  裴觉笑道:“太子殿下这几日倒是不见,估计是忙得不得空闲。”

  宛童儿坐在一旁,已经给周琰剥了一把莲子,塞到他手中。

  周琰接过宛童儿剥的莲子来,摸了摸他的脑袋,他咬开清甜的莲子,吃下去,方才慢悠悠说道:“太子批阅的那些公I文,我让内廷王总管拿出来看了几篇,虽严厉一些,十日以来却并无纰漏,我也能放心了。”

  说罢,周琰又觉得自己像个老妈子操心太多了,笑道:“好不容易能放手,我管这些做什么?小裴,你去准备准备,下午咱们带上宛童儿,去城外郊游。”

  裴觉道:“大夏日里,翠屏山古木成荫,山下溪水清浅,去那里乘凉赏景,倒也有趣。”

  周琰点头,将桌上琉璃罩着的蝴蝶放到宛童儿手中:“我很喜欢,谢谢你。咱们要出去玩了,它也想和朋友出去玩,将它放了罢。”

  宛童儿听话得点点头,亲手打开琉璃罩子,将蝴蝶放了出去。

  裴觉看了心中叹气,周琰连一只蝴蝶的命都要操心,怎么能不劳累。他心中感慨完,转身出去命人准备出去郊游的物资和车马,自己跑里跑外地忙活。

  裴觉命人将车从西角门驾出去,跟着走出去查看时,却在门外见到两个人。

  萧征易和厉风站在墙外,身上还有露水,不知站了多久。

  裴觉惊讶道:“殿下……”

  萧征易将食指比在唇上,示意裴觉轻声。

  萧征易每日里忍不住想看周琰,又不敢见他,怕惹他烦恼,于是就命厉风日日打探。他听闻周琰每日早晨都要在花园里用饭,便早早地候在墙外,听一听周琰的声音,等周琰回房休息,他才会回府。

  方才听到周琰会看他批过的公I文,他忽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周琰虽厌恶他,却总是例行公事。就如同之前,周琰虽厌恶他,也对他礼貌得体,没有一句重话,没有一点无礼之行。

  周琰很会为“应该”公事公办做的事压抑自己的情绪,以至于没有人能看清周琰心中真实的喜恶。

  从前萧征易就被蒙蔽在周琰的礼貌得体之中,自欺欺人地觉得周琰对他没有厌恶。

  哪怕如今,他也知道自己如若进去,周琰不会表现出厌恶反感,一定会和气相待。但周琰如今生活得宁静自得,他不忍看到周琰因为他的到来,不得不辛苦伪装。

  他甚至恨不得被周琰劈头盖脸痛骂一顿,或者宁愿周琰提剑来杀他解恨。但醒着的周琰,根本不愿骂人,遑论动手。

  裴觉低声问道:“殿下不进去坐一坐?”

  萧征易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

  裴觉说道:“殿下放心,国师近日来心宽了许多,况且那一日也是病中口不择言,今日定不会说那些话。”

  原来裴觉以为周琰那一日昏迷中骂那些话,是在恨自己夺他的权。自己不敢进去,是因为生怕挨骂。萧征易在心中摇摇头,道:“孤只是路过,还要回去忙。”

  裴觉看了一眼萧征易满身露水,没出言戳穿他。

  厉风在萧征易身后瘪了瘪嘴。从天没亮开始,就陪他在外面站了,这叫做路过。明明很想见一面,连听到里面周琰说话声都要趴在墙根,还不肯进去。

  真不知殿下在嘴硬什么。

  若是在气国师连与敌国君主都愿意温柔相待,对他疏远逃避,何不进去说个清楚,也好解开误会。总强过这般日日立于风露之中偷听墙角。

  裴觉见萧征易心事重重,又什么都不说,问道:“不知有什么事,臣能为殿下效劳分忧?”

  萧征易道:“厉风,你来说。”

  厉风说道:“那个西南夷巫医娜莎说的三百巫师已到,殿下已在城外三十里西陵浦设坛。按国师的脾气一定不肯亲自前去,殿下问了娜莎说说是国师的毛发也使得。”

  “毛发?要不……臣悄悄地去地上拾一根……”裴觉沉吟道,“不过府中下人混杂,不好确定哪一根是国师的头发。趁他睡时悄悄地剪下几根来?”

  “不必麻烦。”厉风说道,“殿下这些年已收集许多,都盛在匣子里。”

  萧征易:“……”你嘴太快。

  裴觉惊讶地看了看萧征易,随即明白过来,这是太子殿下对先生的一片尊敬与孝心。前朝也有这样的事,孝子会收集父母掉落的头发,藏于塔中,以示孝心。

  裴觉问道:“那殿下是不便惊动国师,要用国师的头发去做法?”

  “正是。”厉风说道,“殿下的意思是,今日巫师要在西陵浦做法。请您等会儿带国师郊游的时候,注意避开西陵浦。”

  裴觉道:“臣遵命。”

  周琰平日出门也不拘去哪里,全凭裴觉安排。

  关于西陵浦修筑祭坛做法的事,萧征易已事先命人和裴觉打过招呼。这几日带周琰出门散心,裴觉也会注意避开西陵浦。方才裴觉与周琰说的南郊翠屏山,离西陵浦便有数十里远。

  其实此事不需嘱咐,裴觉心中也有数。

  裴觉转念道:“但不知这西南夷的巫师,到底灵不灵验,是否另怀目的。殿下亲自前去,恐有疏失,要多带人马。”

  厉风笑道:“裴参军跟久了国师,倒有点像国师起来。”

  萧征易目光深沉,没有回答。

  这时,院子里大概因为等待多时不见裴觉,周琰又在喊“小裴”了。

  裴觉回了一声“来了”,抱歉地对萧征易鞠了个躬,急忙跑回院子里。

  萧征易站在院外吹了一会儿风。

  他心里酸酸的,此时竟然有一点嫉妒裴觉。

  他也好想体验一回,周琰半刻钟不见面,就叫着名字寻他的感觉。

  只是惦记着周琰实在太多了,甚至远在千里之外,都不知有多少人在思念,在觊觎,在盘算着抢他的人。有人远隔两国还写信卿卿我我,有人千里送新鲜莲子……他心里难受得不得了,却不知该如何把周琰抢回来。

  明明周琰近在咫尺,他却是与周琰最殊途的人。周琰对他的态度,甚至还不如对一个刚认识的小孩子亲昵。

  曾经,周琰心里也有他。为他南征北战,为他谋划一切,只换来他的猜忌、打压甚至囚I禁。直到后来他才明白周琰临别前的咒骂,是为了让他死心不再牵挂,不愿让他悲伤。周琰临别前那一笑,是因为已经为他做好了一切,将一个太平盛世交到他手中,从此无可留恋,可以放心离开。

  他亏欠了周琰太多太多,却永远无法弥补。

  原以为一切就此终了,他却似一梦醒来,回到了这十六岁的年华。

  本以为是上天眷顾,给他重来一次补偿周琰的机会。至今他才惊觉,自己无能为力,永远补偿不了亏欠,如今能做的却只剩下不去打扰。

  “殿下。”厉风说道,“该准备动身了。”

  萧征易点头。

  西郊外,西陵浦,已搭建了丈余高的祭坛。

  西南夷的三百巫师按照娜莎指定的方位,各列坛上。

  祭坛中央,桌上摆放着一只精致的金匣。金匣的盖子开着,躺在匣中的是一束乌黑的长发。

  娜莎瞥了一眼匣中的长发。

  这一束长发虽色泽相仿,但长短不齐,明显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间落下,被精心收集在一起的。

  娜莎在心中嗤笑。一个痴心到连掉落的长发都要珍藏,另一个却巴不得躲他躲得越远越好。

  她摇着手中一只硕大的铜铃,围着桌子走,一边念念有词。

  天色渐渐暗下来,江边狂风不止,吹得祭旗猎猎作响。

  坛边燃起火把,烟尘滚滚笼罩着祭坛。

  巫师们围在坛四周,各自摇着铃铛,口中念着听不清的咒语,嘈杂而神秘,令人心神不定。

  由于不能有人打扰,坛边只留了五六个随时供使唤的小童,萧征易和厉风在坛侧远远观看。

  坛侧百米的树林里,还有千名禁军护卫太子的安全。

  忽然有一名小童前来向萧征易禀报,说道:“娜莎说神灵已至,神灵要看太子的诚意,请太子前去坛上。”

  厉风上前拱手,说道:“殿下,还是让属下去吧。”

  萧征易抬手按下厉风,亲自走上前去。

  见到萧征易向祭坛上走来,巫师们纷纷向两旁退散,让开一条路,使萧征易登上祭坛。

  祭坛中央,娜莎正摇着手中的铜铃。

  萧征易走上祭坛,巫师们便纷纷回到原位,围住神坛,将萧征易和娜莎一起围在正中。

  三百名巫师,将祭坛里里外外围了五六重。

  在萧征易登上祭坛的一瞬,娜莎甩开手中的铜铃,一把匕首从铜铃正中穿出,直插萧征易的心口。

  萧征易身形不动,甚至故意让匕首穿过衣服,在胸口划破了点皮,方才抬手将匕首打落。

  娜莎见匕首被打落,喊道:“杀了萧征易!”

  四周的巫师都从铜铃中抽I出刀,向萧征易一齐袭来。

  萧征易目光一凛,一手抢过桌上盛着长发的匣子,腰间长刀出鞘。

  他面前的桌子一瞬被砍得粉碎。

  匣子在他手中安然无恙。

  这边的声音在树林里不可听闻,加之天色昏暗,又有浓烟滚滚,坛周围有一圈圈巫师围着,看不清中间是什么状况。

  萧征易一人被围在祭坛中间,却似闲庭信步一般从容。

  手起刀落,刀光如雪。

  祭坛中央的巫师都被刀风掀翻在地。

  萧征易一转刀锋,换作刀柄一敲,将娜莎打趴在地。

  厉风察觉异常时,坛中央数百巫师都已经倒地不起,娜莎也已被萧征易一脚摁在地上。

  厉风立刻下令,四周的伏兵一齐杀出,娜莎连同巫师都被一起制服。

  萧征易看都没看一眼满地的人,宝贝地将撑着周琰长发的匣子交给厉风收好,悠悠说道:“厉风,传令。佤僳族妖女和巫师合谋刺杀孤,致使孤身负重伤。下月初一日,巫师腰斩于市,妖女当街凌迟。”

  他天生就感情淡薄,很难与人共情,喜欢变着花样折磨人。明明可以就地杀,非要拖长时间,让人承受精神折磨。明明可以一刀解决,非要让人痛不欲生。

  “萧征易!”娜莎骂道,“你这狗贼!你明明没有受伤!”

  “不如此,怎么名正言顺杀你们。”萧征易爱惜地擦了擦刀上的血,将刀收入鞘中,神色忽然变得认真而虔诚,“他会说孤残暴不仁。”

  娜莎骂道:“你从一开始就是故意的!”

  厉风心里滴汗。殿下从前做事都是不用借口,直接暴力解决的。如今这手段眼熟,不知是跟谁学的?早就看破圈套,还要假装中计受害,然后名正言顺去欺负别人……这好像是国师喜欢做的事。

  萧征易冷冷道:看更多,精品雯雯来企,鹅裙义雾而,尔期无吧椅“你们阳奉阴违,心存反意,本就该杀。”

  他发现,像周琰那样慢慢引诱猎物,好像真的挺有趣。

  佤僳族的确是有延续寿命之方的,而代代相传的神秘古法只传承在佤僳族公主娜莎一个人手中,这正是他明知娜莎心怀不轨,还带回娜莎的原因。

  他从来不信鬼神之说,从一开始便知道娜莎口中的三百巫师都在使诈。

  但他按兵不动,假装对娜莎深信不疑,等着娜莎将自己栽进去,再将心存反意的蛮夷一网打尽,好名正言顺地逼问秘方。

  厉风低声问道:“请问殿下下一步如何行动?”

  萧征易道:“你派人连夜审问妖女。识相就赶紧将秘方交出来,孤饶他们不死。不识相孤就先杀她和这群巫师,再灭她族。”

  ·

  周琰回京以来,众官听闻他被太子忌惮夺了权,都甚是怜惜,每日里都有人上门拜访。也有人畏惧得罪太子,不敢前来。

  此外,也有一些求爷爷告奶奶哭哭啼啼来求周琰的,多是在任上上遇到棘手之事,又惧怕太子严厉,来求周琰给他们指条明路。

  萧玄白手起家,对下属较为随和。萧征易却与之性情迥异,刻薄寡恩不近人情。他如今大权在握,众官是叫苦不迭。

  裴觉恐上门这些人打扰周琰休息,替周琰一一回绝了拜访,但每日里总有几个漏网之鱼,想尽办法跑到周琰跟前去。

  这一日就是朱才、李嘉两位大人,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翻了墙进来,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周琰每日里和与众人都是说说笑笑,没有冷落身边任何人的习惯。不甚在意被人打扰,便留这两人一起用晚饭。

  过去这十日里,娜莎每日都要登门照看周琰的情况。这些日子,周琰也会拉着娜莎一起吃饭说笑,这几日不见娜莎上门,他便随口问了一句。

  裴觉给朱、李二人递眼色,让他们不要说。

  娜莎这件事,萧征易本是不打算让周琰知道的。

  周琰却不是好瞒骗的人,况且已经被糊弄了一次,这一回几句话,就从朱、李二人口中将实情套了出来。

  朱、李二人悔恨得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周琰得知,蹙眉不语,放下筷子饭也不吃了。

  裴觉知他是动了气,将筷子放到一边,劝道:“殿下这么做,也是想让他们交出秘方。”

  “什么秘方?我需要吗?”周琰望着在座的几人,问道,“小裴,朱大人、李大人,你们说,我快要死了吗?”

  裴觉连忙说道:“怎么会?你一定会好好的。”

  朱、李两人纷纷附和:“怎会怎么会,国师一定洪福齐天。”

  “既然你们说我没有要死。”周琰问道,“那去逼人要这个秘方做什么?”

  裴觉等人哑口无言。

  周琰正色说道:“殿下年幼无知,你们不规劝他就罢了,怎么还替他瞒骗我?”

  众人皆说不出话来。

  周琰看起来依旧温柔恬淡,说话语气不重,也不骂人,却又不怒自威,令人不得不心生畏惧。

  往日他们觉得皇帝陛下极其护短。萧玄在京城时,谁也不敢对周琰说个“不”字。现在他们才意识到,就算没有萧玄在,他们也说不过周琰。

  他们以前觉得萧玄在护妻,现在才发现,周琰哪里是需要人护着的主儿,萧玄不是在护妻,其实更像在护他们。

  周琰现在生气了,众人哄不好,只有挨怼的份儿,也不敢触霉头。

  周琰道:“立刻备车,我要去一趟太子府。”

  ·

  太子府中,萧征易回房象征性地包扎了伤口。

  他是真的只被刀尖割破了点皮,自己随手上了点药,用绷带缠了两圈。完事后,便将黑色的中衣随意披在身上。

  中衣的领口松松的,能看到里面的绷带,以及紧致结实的肌肉。

  他刚穿上中衣,就听闻下人来报:“国师前来探望。”

  萧征易惊喜地要立刻跑出去迎接,忽然停下脚步,先将衣领拉上来,将绷带遮住。

  十几日不曾见面,萧征易做梦也想不到,周琰会主动来找他。听闻周琰亲自前来,他如久旱逢甘霖,早已晕头转向。

  萧征易整理好中衣,甚至来不及披件外袍,便连忙亲自迎了出去。

  屋外,天色昏暗,阴云密布。屋檐下挂着的宫灯,被大风吹得摇摇晃晃。

  灯光闪烁之间,一人玉立门外,罗衣玉带,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云。

  萧征易想,周琰怕冷,手总是冰凉的。他连忙上前,想握住周琰的手给他暖一暖,却将手收了回来,礼貌地请周琰进了屋子,给他倒一杯热水暖手。

  周琰果然是冷的,他捧着温热的杯子,问道:“殿下受伤了?”

  萧征易一惊,蹙眉问道:“是谁告诉先生?”

  周琰答道:“记不得是谁。”

  周琰如此回答,自然是因为不愿说。过往皆是如此,萧征易若生了气要追责,周琰都会袒护说不知道,将实情揭过去。

  汤○漫家

  萧征易又不能拿他怎么样,问不出来也只得认了。

  周琰问道:“殿下伤得怎样?”

  萧征易本以为周琰问出刚才那句话,是要兴师问罪了。如今周琰却先关心起他的伤来,他心里暖暖的,故意捂着胸口,撒娇似的和周琰说道:“有些疼。”

  周琰从衣袖里取了一瓶药,放在桌上:“我给你带了药来,这药止血消炎的效果极好。从前陛下受了伤,都用这个,好得快一些。”

  周琰主动关怀,还送了药来,萧征易本应该受宠若惊,只是如今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药瓶,心里不是滋味。

  他和萧玄这位所谓的父亲除了血缘相近,其实十分陌生。

  萧玄与他母亲不过年少冲动一夜留情,对萧征易亲情淡薄,从不在意,一直都是周琰在抽空照顾萧征易。如今周琰给他送药,萧征易开心得不得了,可一想到周琰连萧玄用什么伤药都知道,他心里又是一阵难受。

  周琰和萧玄的关系很微妙,在很多人口中甚至传成了不可言说的关系,他每次听见都要喝止责罚。但每次不论看到周琰提起萧玄时的温柔,还是萧玄对周琰的亲昵,这些传言就在他脑海中翻涌出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可笑的是他心中明白,如今周琰还愿意给他送个药,多是看在他父亲是萧玄之面。

  眼前的人美好得令他心生觊觎,却如冰雪一般,只能远观,还有旁人都纷纷争抢。他想要搂在怀里不给人碰,却把冰雪一般的人捂得化作一捧水云,从指缝间飞去了。

  他很无力,不知究竟该怎么做。哪怕上一世他曾自以为占有了周琰,把周琰囚I禁在身边,不许旁人窥视,到最后依旧什么都得不到。

  天地造化似乎最爱折磨人。让他动了心,却让千万人与他一起动心争抢。让他遇见这样好的人,却永远可望而不可触碰。

  萧征易将桌上的药瓶紧握在手中,说道:“多谢先生,我等会儿便用上。”

  周琰劝人总是习惯性晓之以情,然后方才动之以理。他见萧征易接受了自己送的药,趁热打铁说道:

  “殿下遇刺受了伤,动怒要严惩刺客,臣能理解。不过细想想,杀几个人十分容易,可是能得到什么好处?……咳咳……如今蛮夷已纳贡称臣,若使他们以为殿下还要赶尽杀绝,蛮夷人人自危,岂不更怀异心?”

  “他们阳奉阴违,又胆敢行刺。”萧征易起身接过侍女送来的黑色外衫,起身披在周琰的身上,“先生以为不该杀?”

  萧征易的衣服披在身上,周琰的身子僵了一下,却是面不改色地说道:“谢殿下。”

  听到周琰道谢,萧征易微微勾起唇角。

  至少周琰还愿意接受他披上的衣服。

  周琰道:“今日殿下虽可以杀这数百人,泄一时之愤,但不能服蛮夷之心。……咳……不如放了他们,统一派车送回西南。一来是统一送回,不怕他们路上生事,在旁人看来反而是殿□□恤。”

  “二来,如此足见殿下容人之量,能使蛮夷归心。况且殿下威信已立,他们有这一次教训,必会感恩戴德。如此岂不更好?”

  萧征易在周琰对面坐着,沉吟不语。

  周琰说的道理他心中何尝不知,但他这一番周折,实为逼问佤僳族秘方的下落,岂能将人轻易放走。

  周琰见萧征易犹豫,仿佛看穿他心中所想,说道:“这一次,臣也要谢过殿下的好意。只是如此结果,非臣所愿见。”

  萧征易一怔。哪怕方才周琰关心他的伤,给他送药,他都知道周琰此来是另有目的。可周琰竟完全理解他的心意,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还谢他。

  周琰一谢他,萧征易心里甜得摸不着东西南北,便依从道:“全依先生之见。”

  厉风站在一旁:“……”殿下尝到一点甜头,好像连脑子都丢了。

  萧征易从未像现在这般开心过。哪怕他摸过周琰的手,搂过周琰的腰,都是他在单方面索取,周琰都是十分不自在地应付他罢了。可今日周琰是真的在理解他,还主动开口谢他。

  灯光下,萧征易的目光悄悄地打量着眼前端坐的人。

  周琰平日里不甚打扮,不爱置办新衣。可萧玄喜欢打扮美人,他的衣服几乎都是萧玄命人定做的,看似并不华丽,没有成片的刺绣和织金,实则有内敛名贵的质感。白罗衣上是暗八仙纹,在灯光下若隐若现,织了几处菱形的金花,闪烁着细细的光华。

  仿佛什么穿在他身上,都会变做绝妙的点缀。萧征易的绸缎黑衣披在他肩上,白罗衣点缀出的仙气里便正好多了几分沉稳。

  看似随心而简单的一番装束,正恰到好处地衬着他白瓷一般的肌肤,衣光鬓影间细细的金光交织着,好似端坐云台的神仙,绝妙得难以言明。

  萧征易心痒难耐,恨不得把周琰揉碎在怀里,但却只能隔着一桌的距离悄悄地看着,手指将自己的袖口攥得皱紧。也没敢上前碰一下周琰。

  周琰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萧征易不舍地起身送他到廊下。

  此时屋外夜色如墨,下着瓢泼大雨。屋檐下挂起水帘,门前的桂树枝叶被大雨打得一颤一颤。

  太子府的太子家令看了一眼屋外的大雨,回头对周琰恭敬地说道:“国师,天色已晚,又是大雨,路滑风大,此时车马回去也不安全,不如在府上留宿一夜。”

  周琰凝望着檐下的雨帘,有些迟疑。

  萧征易知道周琰不愿接近自己,心中没有把握能将他留下。他掂量了半日,还是鼓起勇气开口:“先生。”

  周琰转头望向萧征易。

  萧征易望着周琰的眼眸,认真地说道:“这几日批阅公I文,我有几处不明,……想请教先生。”

  周琰颔首同意。

  萧征易的唇角止不住上扬,将周琰带进书房,取了一本公I文出来,装模作样地请教。

  他其实并无不明,只是想将周琰留下。

  灯下,周琰垂眸认真看着他给的公I文。他却借着灯光,细细地打量着周琰。

  这样好的一个人,他从前却并不知道珍惜。

  上一世,他六七岁上,正是蠢钝顽劣之时,有一次将同一个问题问了周琰三遍以上,周琰便罚他抄书,好将问题记住。

  他抄得手都要断了,心中又气又恨,找到萧玄说:“先生太过严厉,能不能斩了他换一个?”

  萧玄听闻此言,气得火冒三丈,举起手中的剑就用剑柄将他狠揍一顿,一边揍他一边大骂道:“愚钝不堪!害他为你日日操劳,还不如斩了你,好让他清净清净!”

  若不是后来周琰冲进来替他挨了一下,让萧玄住了手,萧玄估计真能就地杀子。

  思及此处,萧征易的唇角不自觉轻轻地勾了一下。

  周琰方才看完公I文,正抬头看萧征易,想为他解疑。见他忽然痴痴地笑了,又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萧征易连忙正色请教。

  周琰也没在意他方才痴笑什么,便给他解答。

  周琰与他说的话,萧征易只觉得动听悦耳,恨不得拿一只笔,将周琰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

  萧征易舍不得放走周琰,又担心他的身子,本想让他早点休息,却又鬼使神差地将公I文摊开一本又一本。

  窗外的雨连绵不绝,直下到深夜。若不是怕把周琰给累坏了,萧征易觉得自己能装模作样地请教到天明,他合上最后一本公I文,依依不舍地送周琰回房去休息。

  通往客房是一处曲折的回廊,廊道上挂着琉璃灯盏,两旁竹林掩映。

  大雨打在竹叶上,沙沙作响。雨声里,传来一阵一阵细细软软的叫声。

  是猫叫。

  周琰停下脚步,循着猫叫声望雨中看去。

  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终于看清竹林里蹲着一只狸花猫。雨实在太大了,即使躲在竹林下,猫也浑身湿透,无助地喵喵喵叫着。

  周琰看着竹林下蹲着的猫,转身要走到雨中去。萧征易一手拉住周琰,自己从回廊的栏杆处一跃进了竹林,将竹林里湿淋淋的猫一把捞起来,回到廊下。

  他的动作很快,还是被大雨打湿了全身。

  周琰脱下身上披的萧征易的黑衫,将瑟瑟发抖的小猫包裹起来。他抬头看看萧征易:“殿下,浑身都湿了,伤口疼吗?”

  萧征易心头一颤,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他都不记得自己这一处故意划破的小伤了,周琰却竟然惦记着。

  周琰的声音依旧不冷不热,却很温柔:“殿下不用送臣了,快回房去换身衣服,记得好好上药。”

  萧征易如坠在温软的云端,已分不清南北,心中雀跃地恨不得冲进雨中感谢苍天眷顾,让周琰还能这样关心他。

  忽然,他又想到了什么,顿时心中酸涩,一片冰凉。

  周琰一向对任何人,都是这样温柔的。总是习惯性地为别人着想,习惯性地对全世界温柔以待,哪怕是一只流浪的野猫。

  如同慈航大士普降甘霖,受世间千万人感恩爱戴。他不过是沐浴过甘露的普通人之一,从未映入过神明的眼里。

  周琰对他并无半点特殊之处。他上一世便是自作多情,用自以为的爱,把周琰折磨到遍体鳞伤。

  ——周琰教导他、关爱他、善待他,唯独无情爱于他。

  他觊觎周琰、伤害周琰、折辱周琰,却说自己钟情于周琰。

  他实在可笑,又可恨。

  萧征易珍重地望着周琰,说道:“我想送你。”

  周琰怀里抱着小猫,忽然对萧征易轻声说:“对不起。”

  萧征易望着周琰,瞪大了眼睛。

  短短三个字,重若千钧,砸在他的心头。

  他眼底一片酸涩,心道: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周琰总将责任揽在自身,却给身边的人以最大的温柔。他有时宁可周琰能冷漠无情一些。

  他曾想说服自己周琰只是习惯性对人好,其实心底无情。可这样的周琰,又怎么会无情?

  周琰不止不无情,还温柔得教他心中疼痛。令他想亲近,却近不得。他想远离,又离不开。

  周琰望着萧征易,欲言又止。

  他看得出萧征易今夜一直在用请教当做借口,故意挽留他。但是他顺着萧征易的心意,并未戳穿。

  十六岁的少年,还是个孩子,需要长辈的关心和陪伴。如今萧玄不在,他理应承担起照看萧征易的责任,却总带着那些噩梦中的情绪对萧征易防备疏远。

  何况萧征易如今受了伤,还是因为想帮他才受的伤。

  他始终觉得自己对萧征易有所亏欠,想实说自己对萧征易疏远的原因,又难以启齿。

  周琰说完对不起,最终却没能说出什么话来解释,只是望着萧征易说道:“你这样会着凉,快回房去吧。”

  “咳咳……若还有话要与臣说,臣明日一定奉陪。”

  小猫浑身湿答答的,大概是觉得冷,一直在望周琰怀里蹭。周琰把猫紧紧搂在怀里,匆匆转身回房去,没有再管萧征易。

  萧征易此时竟嫉妒起一只猫来。

  猫浑身又湿又冷,他现在也一样。但周琰怀中抱着的不是他,而是一只小猫。

  他心道:何为何等到明日,我今夜就想要你陪。

  但他却不敢说出口。

  他默默跟着周琰的脚步,一直跟到了周琰的房门口。

  周琰抱着猫推开房门,回过头看到萧征易时,微微一怔,似乎有些意外他竟还是跟了过来。

  房门口,萧征易浑身湿淋淋地站在大风里,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周琰轻叹一声,转头对门口的侍女说道:“给殿下取一身衣服来。”

  萧征易知道周琰是默认让他进门了,跟着周琰走进房中,脱了身上湿淋淋的外衫。

  外衫脱下,少年身上的肌肉紧实匀称,线条优美。原本堪称完美的身躯,被缠绕在胸前身后的绷带分割开,绷带下渗着暗红的血迹。

  周琰看着萧征易绷带下的血痕,眼神微动,没有说话。

  侍女送了一套干净衣服,和两条毛巾和一卷绷带进来。

  周琰取了一条毛巾,细细地给小猫擦拭身上的雨水和爪子上的泥。

  萧征易挥手让侍女退下,背过身去自己解开身上的绷带,擦拭身上的水。

  他倒不是害羞,纯粹是身上的伤太浅,不想给周琰看见。

  他不想让周琰觉得方才白白浪费了一番关心。

  萧征易取出周琰方才给他的药,小心翼翼地倒在伤口上,生怕撒出去浪费半点,再用绷带包扎起来,穿好新的中衣。

  回过身时,小猫的毛都已经被周琰耐心地擦拭到蓬松,只是猫毛的末端看起来有很小的结块,还有一点点湿。

  猫已经不甚觉得湿冷难受,用毛茸茸的头去蹭周琰的手,一边蹭一边夹着嗓子“喵喵喵”叫。

  周琰很欢喜,把猫抱起来,找铺盖给它安了个小窝,让它睡在房里。

  萧征易恨不得变成那只小猫,也能拿铺盖来睡在这里。

  他原本只是想送周琰回房休息,可一进周琰的房里,他脚底就仿佛被胶粘住,不愿意往外挪步子。

  他不喜欢毛茸茸的东西,从来也没了解过猫,却看着猫一本正经地说道:“它一直叫,应当是饿了。”

  周琰的目光一直都围着小猫转,闻声转头看了萧征易一眼,又垂眸看看小猫。

  他也从未养过小猫,但是觉得萧征易说得似乎有道理。

  于是萧征易命人立刻厨房去煮肉。

  不几时,侍女端了一碗水煮肉汤进来,还准备了碗筷。

  肉香四溢,小猫不断用头蹭着周琰的腿,绕着周琰转圈。

  周琰把肉夹出来,细心的吹凉,用手撕成一小块一小块,蹲在地上喂给猫吃。

  猫就着周琰的手吃肉,一边吃一边还要蹭周琰的手,围着周琰转圈,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发出一连串“呼噜呼噜”的声响。

  萧征易说道:“它看来不饿,只是想蹭你。”

  他语气之中带着几分懊恼,周琰招人喜欢就罢了,为何连一只猫都要粘着他。

  而且周琰从未这样对待过他,却在细心照顾一只猫。

  周琰笑了笑,一边喂小猫吃肉,一边对小猫说道:“咪咪,你要谢谢殿下。谢谢他救你,还给你吃肉。”

  萧征易不甚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被周琰这么一说,心中一动,伸出手去摸了一下猫。

  猫:“喵呜呜呜呜呜喵哇哇呜呜呜呜……”

  萧征易问道:“它说什么?”

  周琰:“骂脏话。”

  萧征易:“……”

  小猫对周琰是温顺粘人的,但萧征易一摸就是脏话连篇。

  萧征易不信邪,又摸了一下。

  猫:“喵呜哇哇哇喵呜哇呜呜……”

  周琰摸摸小猫的头:“好了,咪咪,别骂了。”

  萧征易郁闷地收了手,问道:“它为何骂我?”

  周琰淡淡地回答道:“因为半夜了,你还不回去睡,小猫喜欢乖孩子。”

  萧征易:“……”周琰终于还是要赶他回去了,还是借一只猫的口。

  周琰一直把他当做小孩子。可是周琰哄孩子的口气真的好可爱,萧征易的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他有好多天没见到周琰,心里舍不得离开,但眼下不得不分别。至少周琰不可能留他一起睡。

  但是周琰曾和萧玄睡在一处,他都听人说了。

  他心里不是滋味,蹲在地上看着周琰和一只猫正相处得其乐融融。

  他脑子里很乱,一会儿是周琰和萧玄在婺州城里谈笑风生,周琰吃着栗子,舔到了萧玄的指尖。

  一会儿是江衡元给周琰写的情书里满纸甜言蜜语,说他们携手登临,同观江河,他还抱了周琰。

  一会儿是裴觉忙前忙后照顾周琰,周琰一刻不见就依赖地喊“小裴。”

  ……

  这一切的一切里,唯独没有他一席容身之地。

  他一直有把周琰关起来据为己有的冲动,这种冲动从前世开始便异常强烈,强烈到淹没他的理智。

  萧征易上前握住周琰的手,周琰在低头喂猫,抬头看了他一眼。

  室内灯光昏暗,但萧征易对上周琰的眼眸时,却分明见他眼中如有星月银河,光华璀璨。

  周琰的目光温柔而有力度,仿佛世间所有的美好,都盛在了这双眼睛里。

  只这一眼,使萧征易理智全无,一股热血涌上了头。

  萧征易俯身将周琰横腰抱起来,放到了床上。

  周琰很轻,萧征易抱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周琰也没有挣扎,只是坐在床上,抬头震惊地看着他。

  周琰虽不动声色,但罗衫因为萧征易的骤然一抱微微松了领口,领下是修长的脖颈,在烛光下泛着白瓷温润的颜色,锁骨处的阴影隐约可见。

  他身子娇弱受不了这般突如其来的惊扰,被萧征易懒腰一抱硌得腰疼,微微蹙起眉,轻咳了几声,微红的眼角有了泪光。

  像是被人欺负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