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佟闻言，脸色微微一变，但没说什么，顺着五条悟来到餐桌前坐下。
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之间仿佛保持了某种微妙的平衡。五条悟大概是知道他隐瞒了一些事情，而林佟心中有太多秘密，从羂索到前世的一切，都未曾与他提起。
林佟伸手拿起桌上的叉子，插起一个鲜红而多汁的番茄放进嘴里，抬眼若有若无地打量五条悟的神色。
白发的咒术师支着一只手臂，撑着下颌看向他，嘴角啜着微笑，脸上看不出什么异常。
林佟咽下嘴里的事物，略有些心虚地向下移开视线。
五条悟大概已经知道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并且有穿越时空的能力，但是林佟还没有准备好与五条悟亮出自己的所有底牌……于是两人便一直保持着这样暧昧不明的状态。
“在想什么？”
略带疑问的声音突然响起。林佟手上的动作一顿，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盘子里的番茄已经被自己戳的乱七八糟。
蔬果的外皮破开，里面鲜红的汁液流出来，黏黏糊糊地融成一团。林佟怔了怔，接着抬起头，看向五条悟，在对方关切的目光下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五条悟透彻的眼睛蓝地像天空倒映与大海，静静地注视着他，仿佛拥有全世界的耐心。
林佟在他真挚的眼神里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略有些不自然地拧了拧嘴唇。
几瞬的沉默之后，五条悟眨了眨眼，抬起手臂跨过桌面，握住他的双手，温热的体温从干燥的手心传递过来。
“我们去约会吧。”
林佟抬眼看去，五条悟微笑起来：“你有没有去过游乐园，我们可以去富士急。”
林佟确实没有去过游乐园，他隐约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似乎是这个时代的人喜欢去娱乐的地方，而五条悟的笑容灿烂地像个过于俊美的大学生，林佟没法拒绝。
·
半小时后，林佟坐在被喷涂成鲜艳色彩的过山车上，垂眼看了看绑在自己肩膀上的安全带，又看了看四周的神情兴奋中夹杂紧张的人群，接着看向眼前奇形怪状的跪倒，有些疑惑地蹙起眉。
“这是要干什么？”
这个座位看起来和之前他驾驶的飞船很像，但是底部却被固定在轨道上，林佟想不明白——这样怎么飞得起来呢？
五条悟坐在他旁边，惊人的身高让他比前后的游客都要多出一大截，在过山车上显得十分鹤立鸡群。
“啊？” 听到他的话，五条悟转过头来，眨了眨眼道：“这是过山车啊。”
林佟的眼神还是很茫然，就在这时，他们座下的轨道开始发出巨大的咯吱声，周围的游客开始发出尖叫，林佟骤然瞪大了眼睛，觉得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某种故障将要发生的前奏。
“等等！”
林佟紧张地看着身下开始移动的过山车，身体绷紧。见他的样子，五条悟唇角勾起笑容，立即握住了他的手，安慰道：??“被担心、会很好玩的！”
在他最后一个字落下。林佟便看着眼前的轨道猛地向下延伸，同时、一股剧烈的失重感传来，他座下的过山车飞一般地向下驶去。
周围的游客开始尖叫，在飞快划过的疾风之中，林佟脸上的表情逐渐从惊讶变的平静，在猛然拐相左边的过山车里挑了挑眉尾：
“就这？“
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军校成员，林佟在被允许驾驶飞船之前接受了长达三年的飞行员训练，这点失重感对他来说根本是小事一桩。
他偏过头，看着正在和其他乘客一起尖叫的五条悟，有点无语。
“……你天天用无下限飞来飞去，还觉得这个好玩？”
五条悟显然没开无下限，证据就是他蓬松的白发正随着气流搭在眼睛上，他笑着回过头，像是在喧嚣的气流中听不见林佟的声音般，抬起手放在耳朵边：
“什么？”
见状，林佟在过山车再次往上攀爬，即将俯冲下去之前凑过去，提高声音道：“我说、你明明有无下限——”
五条悟偏过头吻住了他。
过山车上其他扯着嗓子尖叫的游客显然无瑕看他们，林佟尝到五条悟唇间早上吃的那个小蛋糕留下的甜味，过山车开始下坠，不知是因为失重感还是别的什么，林佟听到自己加速的心跳。
五条悟放开他，右手紧紧握着林佟的手，转头示意向远处：
“看。”
林佟在喧嚣的风中看去，发现在过山车的急速下坠之中，他们的轨道正对着高耸入云的富士山。
林佟微微睁大眼睛。
这抹山景是这个乐园最大的卖点，然而另外的乘客显然没有欣赏的闲暇。
林佟加速的心跳在两人走下过山车后才缓缓停下，他与五条悟握着手，随着人群缓缓往外走，不久后他们经过设施门口为游客们展示抓拍照片的小亭子，林佟不经意间转过头，在一叠游客们尖叫大笑的脸中间看见了他们的那张。
过山车的前后都坐满了在镜头前尖叫的游客，他们两人的侧脸几乎显得过于平静，又美丽得像两张肖想，引得路过的人纷纷侧目。
在林佟反应过来之前，五条悟已经走过去买下了那张照片。
林佟有点无语地看着那张像素模糊，质量十分一般的相片，五条悟兴致勃勃地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说道：“回头找个相框裱起来。”
然后他又被甜食站吸引目光，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两个巨大的三球冰淇淋，相片被他夹着手肘下，低下头向林佟示意：??“照片放你那。” 林佟闻言一顿，皱着眉抬起头，五条悟无辜地睁大眼睛，示意了左右双手上的两个冰淇淋。
林佟缓缓眯起眼睛。五条悟估计早就知道他用某种方法储存了所有武器。他看了五条悟一会儿，也许是对方脸上的表情太无辜，林佟放弃了他争辩，伸手接过相片。下一瞬，那张相片在他手里消失。
五条悟垂眼看着他，勾唇笑了笑，伸手递给他一个甜筒。
那支甜筒有整整三个口味，分别是巧克力香草和薄荷。林佟舔了半天也只吃掉一半，五条悟最后接下了剩下的大半。
在太阳逐渐西斜之时，他们离开游乐园，靠着五条悟的无下限到了富士山另外一边的京都。林佟跟在五条悟身后，看着五条悟像是一个第一次出来郊游的高中生一样，兴致勃勃地打量着身边的一切。
“这座山就在你家旁边，你难道从来没来过？”
林佟好奇地问。
五条悟回过头，耸耸肩，道：“那些老家伙每年都喜欢来这里祭祀，我从没来过。” 闻言，林佟好奇地问：“祭祀，祭祀谁？”
五条悟拨开头顶的树枝，迎着阳光向上看去，随口道：
“好像是什么几千年前的阴阳师？我不知道。”
听到他的话，林佟脚下顿了顿，缓缓抬起头：“……阴阳师？”
“对。” 五条悟点点头，榻上最后一节台阶，在浓密的树叶之后出现一件朱红的神社。在神社的最前端左右立着两座狐狸雕像，形象栩栩如生，中间立着一座石碑。林佟的目光落在上面，看见了上面写着的字——「安倍晴明」。
林佟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
他盯着那个墓碑看了一会儿，接着向左边看去，眼中出现在绿意葱葱的山崖之外，有一大片盛放的绣球花，正在树林的另一端随风摇曳。
“……我想要那些花。”
林佟抬头看向五条悟，抬起手指勾了勾他的手背：
“你能帮我去摘一些吗？”
五条悟扭头看向那片花，身体一动。林佟却猝然抓住了他，声音略低地道：”不要用无下限。”
闻言，五条悟顿了顿，接着扭头去看那片花海，它们长在悬崖的下方，如果不用咒术而是要用身体向下走不会太容易。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刁难，五条悟反而显得有些开心，他向林佟挑了挑眉，露出一个笑容。接着转身向悬崖边缘走去，然后一只手撑在地上翻身下去。
林佟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悬崖后，嘴角的微笑略微变淡，他转过视线，突然看向神社旁一个隐秘的角落：“出来吧。”
他清脆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中。几乎是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一个人影自神社边上最不起眼的角落踏出半步，安静得连停在神社屋檐上的鸟雀都没有惊动。
那人影半边都影藏在阴影中，只露出小半张脸，细长的眼角在光亮中微微挑起，向林佟露出一个笑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林佟看着那阳光下狐狸般的微笑，瞬间沉下表情：“别用那张脸做出这种表情，咒物。”
“你不会真的以为自己还是人吧？” 看着羂索竟然试图模仿夏油杰的表情，林佟的瞳孔微微缩紧，语气中是彻骨的厌恶：“只剩一个大脑的怪物……你跟咒灵也没什么两眼，少模仿人类了，真很难看。”
林佟每说一句话，羂索脸上的表情就更加僵硬一份。林佟欣赏着他被踩中痛脚又不敢发怒的样子，挑起眉锋道：??”我当然知道你在这里……我要是你，故意没有一天睡得着，恨不得每时每刻都跟踪我们背后。” 林佟说到这里嗤笑了一声：“但是不得不说，有五条悟在你还敢跟……你还挺有勇气的。”
羂索闻言勾起唇角，只是表情有点僵硬：“对自己的藏匿技术，我还是很有信心的。”
林佟闻言，抱着双手向后一靠，背靠在朱红的鸟居上，抬起下巴看向羂索：“说吧，你最多还有两分钟。”
羂索始终没有从阴影中走出来，在暗处谨慎地打量林佟脸上的神色：”你不想杀我？“
“我想。” 林佟直接了当地说，紧盯着羂索的脸，仿佛要通过那双细长的眼睛看进羂索的脑子里：“而且最近也开始有点头绪了。”
羂索被他打量猎物似的眼神看得一颤，接着，他从阴影中再次踏出小半步，在阳光下看向林佟，勉强勾出一个笑容，向上抬起双手做投降状：“既然这样，我们不如停战？”
羂索睁眼看向林佟，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知道，你关心的只有五条悟。” 他将手举高了些，状似谦卑地低下头：“而我不打算跟六眼有任何冲突。”
看着羂索仿佛退步似的表现，林佟缓缓眯起眼睛，视线上下扫视：“你在夏油杰的身体里。”
他的眼神冷得能凝出冰：“他是悟最好的朋友。”
羂索的额角滑下些许冷汗，嘴角的微笑又僵硬了几分——看来林佟对五条悟的保护欲比他想象的还要强。
这一世的「母体」显然已经对六眼神魂颠倒。但是羂索不可能放弃咒术操纵使的身体。
他吞下一口口水，更加谨慎地开口：“……我可以保证五条悟的安全。”
他顿了顿，继续道：“还有所有你在意的人、禅院家的双胞胎，十种影法术的小子——都有的商量。”
对于羂索来说，这显然是个非常大的让步。林佟靠在红色的鸟居上，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留下一点阴影，看起来是在认真思考。
羂索看着他的脸，心底某处有所松动。他早就看出林佟对这个世界的疏离与淡漠——就像之前他遇见的每一世「母体」一样，这个冷心冷肺的婊子从来不在乎任何人。
……当然，这一世出现了意外。
「母体」爱上了「六眼」。
这对于羂索的计划来说简直是地狱模式。他紧紧盯着林佟微微低垂的、冰白的脸，如果他能够与林佟达成某种程度上的一致，让他退出这一切，那五条悟也不再会是威胁。
然而，在半刻后，林佟缓缓抬起头，淡声道：“算了。” 在羂索瞬间顿住的神情下，林佟手上骤然出现一把机枪，上面闪着幽蓝的光芒，抬步向羂索走去：“悟不会喜欢你的计划。”
林佟信步朝他走去，同时搭在机枪上的手一动，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盯着羂索勾唇道：“所以你还是去死吧。”
到了这一步，谈判显然破裂了，羂索向后退了一步，神色瞬间变得阴沉。
然而，就在下一秒，正当林佟进入第二道朱红鸟居的一刹那，一道白光突然亮起。
在亮度高到在白日几乎照亮整个幽深疏离的白光之中，林佟脚下的地面上骤然出现一个巨大的五芒星的图案，其威力大到让整个神社都开始剧烈的震动，不到几秒腐朽的木质结构就已经支撑不住，瞬间坍塌在地。
羂索震惊地睁大眼睛，猛地向后退去躲开头顶上落下的几颗巨石，随后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瞬间瞬间掀起的烟尘，发现里面已经没有了林佟的身影。
……什么？
羂索惊疑不定地看向四周，在巨大的惊讶中勉强转动大脑。他在一瞬间看到了地上的五芒星，从上千年的记忆中找出了相对应的信息——那是早已在日本失传的阴阳术。
然而，没等他能够捋清头绪，一道诧异的声音传来：“……杰？”
羂索骤然抬起头，猝不及防地对上五条悟极度缩紧的瞳孔。他的右手拿着一大束盛放的绣球花，黑色的制服的膝盖处带着几片树叶，俊美的脸上没有表情空白。
一瞬后，五条悟的神情骤然阴沉下来，他盯着面前的「夏油杰」：
“你不是杰。”
同时，他移过视线，快速扫了一眼已经坍塌的神社。他没有感觉到林佟的气息。
当他再次回过头时，现代最强咒术师脸上的神情冷到了极点，身上的咒力迅速涌动，几乎像是一颗即将爆炸的彗星：
“你把佟怎么了？”
·
另一边，林佟看着周围陌生的景色，陷入了巨大的疑惑之中。
要说是完全陌生也不尽然。林佟抬起头，看着眼前巨大的鸟居，和不远处看起来更新、规模比后世更加大的神社，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里依旧是那个神社，但是显然，他再次跳转了时间。
“……艹！”
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林佟一把将手上的枪砸在地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响。他崩溃地低下头，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泌出冷汗的额头贴在地上。
……他让五条悟去摘花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会看到什么？
林佟越想越心惊，双手紧紧握住，感到难以呼吸，用力咬住下唇——他还以为自己有这个时间能够料理羂索，在不让五条悟知道的情况下，将一切都解决好。
”……必须赶紧回去。“
林佟霍然抬起头，不敢想象五条悟看到羂索的一瞬间会有什么感受，急得满头都是汗。他右手一动，无数的武器骤然噼里啪啦地从虚空中掉出来，林佟跪在地上，视线焦急地在其中寻找，瞬间心中一凉。
他没有带时空跳转器。
林佟急促着呼吸着，大滴大滴的汗水顺着脸上滑下，掉落在地上。他撑在地面上的手不自觉地颤抖，在巨大的惊慌中他感到指尖发麻，耳边响起翁鸣。
不知道过了几秒，亦或者是几分钟，林佟只是跪在地上急促地呼吸着，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接着，林佟突然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一只手碰了一下，冰冷的温度透过衣服传来。
林佟顿了顿，接着骤然抬起头向后看去。
在他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穿着狩衣的青年，他看起来很年轻，右手拿着一把折扇遮住下半张脸，细长眉眼略微弯起，视线轻轻落在林佟冷白的面孔上：
“你看起来……”
青年的声音仿若从幽静的空谷中传来，在林佟诧异的眼神下，他弯起眼睛笑了笑：
“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林佟急促地喘息着，脸色发白，蹙眉看着眼前陌生的青年：“你是谁？”
接着，他视线下移，看到了对方雪白狩衣的一角上描绘着的五芒星花纹。林佟骤然明白了什么，睁大了眼睛道：“是你把我带到这里的？！”
闻言，那青年露出诧异的神情，林佟唰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猝然揪住了他的衣领，怒气在黑曜石般的眼睛里点燃：“快让我回去！”
面对情绪激动的林佟，青年露出惊讶的神情。然而还没等他来得及说什么，两道巨大的黑影就凭空出现在了空气中。
“砰”
随着一声脆响，两根刀柄交叉相击拦在了林佟面前。睁大眼睛，不得不松开手后退几步，眼神警惕地看向面前高大异常高大的身影。
两个人影脸上都贴着写满咒文的纸张，身上穿着铠甲，看起来有两米往上，林佟转过视线，看见左边的那个背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而在右边的那个背上，则是两扇无比巨大的鸟翼。
“朱雀，腾蛇，退下。”
青年空幽的声音响起。林佟看着眼前的两道黑影顿时消失，明白了什么，缓缓转过视线看向面前的青年：
“……你是阴阳师，对吗？” 林佟眯起眼睛：“那个什么、安倍晴明？”
闻言，那青年略微惊讶地睁开眼睛，而后缓缓勾起一个笑容：“你知道我？” 接着他垂下眼睫，自言自语道：“……不应该啊。“
同时，林佟紧紧握住双拳，警惕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阴阳师——如果对方真的是那个传说中的安培清明，那事情就麻烦了。林佟感到自己的大脑被分成两半，一半在试图冷静地思考，另一半却忍不住想着现在在另一个时空的五条悟。他急促地喘息着，因为过载的大脑还额头发烫，用力咬住下唇，尖利的犬齿刺破下唇上的皮肤，鲜血瞬间从中溢出。
在他面前，安倍晴明看着从面前少年尖细的下颌上滴落的鲜血，微微蹙起眉头。
接着，林佟感到一只微凉的手抚上了自己的额头，柔和的白光闪烁。随着那道光芒，他过载的大脑瞬间冷静了下来，像是绷紧的神经被什么东西安抚了一半，额角的热度缓缓下降。
“冷静点。”
那只手抚过他的额头，轻轻抹去上面的汗水。林佟缓缓吐出一口气，抬眼看着安倍晴明对他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垂下眼睛，透彻的瞳孔仿佛看穿了林佟心中所想：
“你还得在我身边呆上一段时间。”
安倍晴明弯起双眼，轻声道：
“知道我们确定你不是逃亡的狐妖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