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礼收到的那枚微型炸.弹, 更像是季怀瑾的某种宣告。
丧钟被敲响,继承人的身份之争在这个家族愈演愈烈。她那名义上的姑姑,在这之后的四年里, 对她精心策划了十几场暗杀活动。
有时候连柳不问都惊奇,自己居然能幸运地活了这么久。
不光是她, 季修怿的日子也不轻松。某次撕破脸皮后,季怀瑾架空了季氏企业名下所有的航天活动相关的产业, 带着团队脱离了季氏。
只是在那之后, 她的行为也越来越疯狂。
二十二岁那年, 柳不问准备前往费城参加一次国际商业首脑会议。出发前,季家专门用于防暗杀的安全模拟系统发出警告,季修瑾有百分之八十三的可能性在她所乘坐的那架私人飞机上安置炸.弹。
柳不问便更改了计划,乘坐民航前往。毕竟季怀瑾再怎么疯狂, 也不敢对公共客机下手, 否则就是与整个国家为敌。
但她没想到, 自己居然会这么倒霉。就是为了避免意外才坐的民航, 结果这架民航偏偏发生了意外。
所幸坠机后,安全胶囊带着她降落到了一座海岛上。
胶囊打开, 她躺在里面静静沉思了许久。
这应该不会是季怀瑾做的吧?
她想起对方那总是带着凉薄笑意的眼睛,思忖片晌,还是觉得她不会那么蠢, 将自己的路完全走死。这就是一个意外。
既然流落到了海岛上, 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专心等待救援了。
柳不问取出装着求生物资的压缩袋,打开, 清点完数量后, 拿起其中一个信号发射器, 拉开尾部的保险栓进行发射测试。
“咻!”
“嘭!”
巨大的红色字母明晃晃地映在头顶上空,久久不散。看来,这些东西的质量倒还都可以。
然而她才松了口气,就发现自己准备拿来削切树枝的那把军刀简直钝得可以。
“……”她皱了皱眉,无法,只得就近在一块石头上磨起它的刃口来。
天色渐熄,整座海岛孤零零地漂泊在茫茫海面上。她独自一人处在被世界遗弃的这个角落里,眉眼在愈渐昏暗的光线里的显得很是平静,没有丝毫恐惧。
这样一个杳无人烟的海岛,或许是她这前半生中,待过的最自由的一个地方了。
但她没料到的是,就在此时,有一个人正在努力穿过郁郁葱葱的丛林,横跨整个岛屿来见她。
听到远处窸窸窣窣的动静时,她还疑心是什么动物在那里穿梭着。正警惕地望着那里,就见隐隐绰绰的光影里,一道人影蓦地从树林里越了出来。
橘红色的落日沉入海底,天穹寥廓苍寂。那人背着光,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却是对她露出点笑来,说:“你好……”
柳不问瞳孔微缩。心脏不知怎么的,像是被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攥了下。
许多年前,那个女人,她的母亲,也是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的母亲是来带她走的,而眼前这个女人呢,目的更简单,仅仅是为了来见她这个人。
张扬的,突兀的,简直像一支蘸满油彩的笔,势必要给她心间那暗淡无光的画卷里留下点痕迹。
她说了自己的名字,又来问她。笑容春风得意,仿佛遇见她是一件多么值得欢喜的事。
柳不问沉默片刻,垂眼,只说:“你就叫我……Chamomile吧。”
洋甘菊并非她喜欢的花种,只是季家的花圃里种了许多,每回站在露台上远眺,那一簇簇的总能入眼。
眼前女人的笑,就让她想起了那一簇簇的淡黄色的花蕊。
但这显然不是她的真名。女人明白她的意思,却不追问。
海岛上的那六天,简直像她小心翼翼偷来的一般。似乎是上帝打了个瞌睡,从命运的缝隙里溜出一条线来,要她们在这孤零零的岛上相伴。
救援队伍迟迟未来。她的私人系统里有高精度的定位,区别于一般系统的定位,即使海岛上没有信号,也足够季家迅速定位到她的具体位置赶过来。
但她并不想这么快被找到。出于某种不可明说的私心,她关闭了定位。
这座海岛很大。大到与世隔绝,海面一望无垠。她们像是生来就住在这座岛上的,不曾认识过任何人,单纯的只有彼此。
白日的时光漫长而乏味,女人总是打着呵欠,和她说着些自己琐碎的经历。
她跳过伞,爬过珠峰,还下潜过新泽西的深海,只为去探寻那艘德国沉船。不难听出,她是个热衷于冒险的姑娘,甚至可以说是痴迷。
“你就不怕出危险吗?”柳不问说。
女人笑起来,对着她眨了下眼睛:“就是因为有危险才去挑战啊。”
肾上腺素飙升的快感总是能让不少人昏了头。柳不问默然,毕竟第一眼她就看出了对方那不安分的、躁动的灵魂。
“你呢?”女人又问她,嗓音懒懒地拖长,“人生太长,总要尝试点刺激的事才能让自己感到活着的感觉。”
柳不问只道:“没有。”
若真要说,应付她姑姑那冷不丁的暗杀行动就已经够刺激的了。
季氏的继承人不允许冒险。
“欸。”女人叹了口气,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抬手挡太阳。她眯起一只眼睛,模样很惬意,根本没有半点落难海岛的模样,简直像是在度假,“嗯,好刺眼。”
柳不问静静打量着她。她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以后……以后也多半遇不见了。
第三日,岛上将要落大雨。偏偏女人还从树上摔了下来,着实把她吓得不轻,所幸伤得不严重。
她俯身给她处理伤口。明明只是皮外伤,她却看得触目惊心,隐隐有些责备自己的疏忽。心情有些不豫,连话也跟着少了。
女人却忽然问:“你很孤单吗?”
她下意识否认:“不。”
但反应过来又是沉默,久久的沉默。女人也不说话,只仰着头看天。
那一瞬明明谁也没看着谁,柳不问却觉得,两具伶仃寂寥的灵魂隔着皮囊互相望了望。她们不知为何来到这世间,但此刻,她们心意相通,好像一下子就找到了意义。
她动心了。
同样的,她能感受到女人亦是如此。
她看向她的眼神越来越炽热,也越来越赤.裸。似乎毫不在乎,也不屑于掩饰。
但柳不问清醒地明白,她与她绝无可能。那样的家族,怎么能把她牵扯进来?
所以当对方终于忍耐不住,洋洋洒洒地说出一番表露爱意的话时,她只犹豫了一霎就拒绝了。但那一霎,已是她全部的任性了。
二人此后直到天明,都没有再多说过一句话。她趁着夜色悄悄开启了自己的定位,果然天色微亮,季家派来救援的轮船便抵达了海岛。
她竭力不去再看她,只冷硬地背过身上了船。多么可笑,她动动手指就可以收购一家庞大的公司,让全国的股市因此动荡不已。但此刻她甚至没办法回头再看一眼自己动了心的女人。
她也怕自己那坚无可摧的情感下,隐藏着她从未体会过的软弱。
但她记住了她的名字、脸、声音,还有那些琐碎的连女人自己都说不太清的经历。这些东西会伴随她的余生吧。
她被这个家族喂食了太多阴暗的东西,命运终于眷顾了她一次,给了她一些值得小心翼翼珍惜的回忆,让她不至于继续如此无望地活下去。
***
回到季家,她才知道官方的救援队伍为何迟迟未来。
客航坠机的事,确实是一个机身问题导致的意外。但她所乘坐的飞机坠落,季修瑾得到消息后自然不会让这个机会白白溜走。
官方搜救安全胶囊的降落位置,往往需要借助卫星下的全息视野扫描和定位分析。而这个卫星系统恰好季修瑾名下团队里的人有负责开发过。
由此,只有她和林元枫的定位,官方获得了错误的信息,派遣队伍去了她们坠落的海域,只是上错了岛。
后面就连季家前来救援的船只里都藏着杀手,只是被她敏锐地察觉到,不动声色地差人将其扔进了海里。
季修瑾却很困惑似的,竟还亲自来问她:“整整六日……难道你运气这么不好,连私人定位也失了效?还是说岛上风景太好,叫你想偷个闲?”
柳不问只淡笑:“姑姑不就是想看我落魄的样子么,我躲了那么多次,这次就让让您吧。”
她的落难自然被严格保密,甚至连原本要开的商务会议也另找了个理由说明了缺席原因。
回来后,一切照旧,没有任何变化。她的姑姑倒因为这次暗杀行动的失败有些伤了神似的,沉寂了下去。
很长一段时间里,季家的安全模拟系统都没有再发出警告。
柳不问当然没有松懈,依旧防备着。
只是料得到人会背叛,会生出异心,却料不到连人工智能都会背叛。
三年后,安全模拟系统再一次发出警告,却是给出了一个假消息。
那一天,柳不问父女两人听从系统的意见,避开了那辆很有可能被做了手脚的轿车,改坐另一辆准备前往公司大楼。
然而行至某段临江公路时,轿车却突然失控冲出护栏驶进了江水里。
不久后,季氏企业董事长和其继承人因车祸双双溺死在江水里的新闻登上各大网站头条,但又很快被季氏家族撤了下去。
……
与此同时,林元枫正在朋友家里参加派对。这一天不知怎么的,她心情奇差,连庆祝用的鸡尾酒都喝不下一口,只趴在沙发边缘发着呆。
好友陈嘉琳来到她身边坐下,醉意盎然地打开私人系统刷着常玩的社交软件。突然直起身,大着舌头道:“呀,重磅新闻!”
一群人问:“什么?”
“季氏企业的董事长出事了,还有他的女儿,我看看,还有照片呢……”过了没多久,她又嘟哝,“怎么没了,话题无效了。”
“谣言吗?”
“可是我刚还看评论了,有人说亲眼目睹车子掉进江里的……”
林元枫百无聊赖,她对这类新闻一向不大感兴趣,连搭腔都懒得。这季氏企业她自然有所耳闻,只是总觉得那是与她毫不相干的世界,她从未关注过。
坐了一会儿,径自起身准备往屋门走去。
朋友们留她:“再玩会儿呗。”
她笑,神态如常。这一天于她而言,本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回去休息了。”
……
柳不问只觉得自己沉睡了许久。
她像是蜷卧在母体温暖的羊水里,没有任何事能伤害得了她。思维暂时关闭,静静等待着重生的到来。
在黑暗中孑孑独行了许久,她仿佛听到耳边有人在唤她。声音很小,很轻。渐渐的,大脑也有了意识。
乱七八糟的场景轮番交换着。她的母亲要救她,她的姑姑要杀她,而她的父亲只冷冷看着,连同季家那些所有冷眼旁观的人。
最后,只剩下那个女人。那个她在海岛上邂逅到的女人。
她们依偎在一起,注视着远处翻腾的海面。海水倾覆,她们坠进海里。女人抱住她,和她接吻。
“来找我吧。”女人眯起眼睛笑,孩子气的神情,说,“我在等你呀。不要让我等太久。”
她睁开眼睛,天色正亮,白色病床旁边站着好几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为首的见她醒来,脸上也没有多少惊喜的样子,只调出一份文件念了起来。
念完后,他朝她欠了欠身,说:“季小姐,你要我们做的事我们都已经做完了。那么从今往后,我们便不再有任何法律义务和私下利益的牵扯了。”
她疲惫地抬起手,示意这些人离开。没过多久,病房的门再次被推开,她的助手白雁走了进来。
“事情怎么样了?”她问。
白雁只点头:“您放心。”
她便静静看向落地窗外,神色平淡,好像做这一切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的确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只可惜,偏偏有人要来打扰她,还是挑在她的休息时间。
不过柳不问也没多少怨气,毕竟对方的来访,也是她授意引来的。
“姑姑,好久不见。”她率先开了口,心平气和的。
季修瑾冷笑:“如今成了死人,模样看着倒顺眼点了。”
柳不问并不动怒,只说:“您不应该高兴吗?”
“但是我可没有入侵修改过那个破系统。”季修瑾眸色深沉,“更没有安排过这次暗杀行动。季暎,你比我还疯。”
柳不问轻笑,咳了几声,苍白的脸上难得浮现出几分揶揄:“为难姑姑您给我背锅了。”
季修瑾不语,只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姑侄俩这会儿终于不再争锋相对,气氛却很微妙。
“你想脱离这个家族。”她肯定道。
柳不问和她对视,黑漆漆的瞳仁里情绪淡漠:“您不也是吗?”又摇摇头,改口,“不,您是想摧毁它,更干脆。那个所谓的星际殖民计划,从一开始就是个幌子罢了。”
季修瑾掉过目光,望向窗外,语气微凉:“我说过,我们两个的下场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这已经是我的下场了。”柳不问轻声说,“本来我还准备带上氧气仪的,免得真死在了江里。但她说过,人总要尝试点刺激的事,这样才能感受到自己还活着……真幸运,我活了下来。”
“谁?”
柳不问没有回答,转而道:“我事先已经签署好了那些文件,也有律师公证。那些股份还有产业,以后都是您的了。”
季修瑾皱眉。
“至于怎么和其他人解释,那就是您的事了。”柳不问闭了闭眼,再睁眼,眼底一片清明,“我已经是个死人了。没有我和父亲的存在,您做起这些来不是更轻松么?”
季修瑾没有再说些什么,就这么沉默地离开了病房。
柳不问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目光沉静。
坠车的那片江水底下藏着她安排的救援队,不远处停着艘货轮。她被悄悄救上货轮后,车子里取而代之的,是医院精心准备的尸体。
她已迎来新生,从此不再有束缚。
作者有话说:
老柳的悲催人生= =
感谢在2023-10-13 11:12:37~2023-10-16 03:47: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平安喜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不语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