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国大军突袭边境的消息传来时, 她们正在北枭南边的某个村落里。
官府派来的人挨家挨户地敲门征兵,招待她们的大娘刚给她们端来两碗柳芽茶,院子那的柴木门就被人拍得砰砰作响。
“来了来了。”大娘擦了下手, 对她们匆忙一笑,“二位道长稍等。”
随后快步离屋, 开门应付那些个手持军簿的官爷们。
声音因为距离显得有些含糊,但不难听清他们的对话——
“唉, 几位大人, 我家小儿昨日就去军营里头了。”
“那你家中可还有旁的男丁?”
“孩子他爹前些日子下山摔断了腿, 正在屋里躺着呢。”
“……”
林元枫闻言,默不作声地和玉守阶对视了一眼。
彼此眼底深沉,无需多言,已是心领神会。
不多时, 风过云散。待大娘再回来时, 桌旁已空无一人, 那凉掉的柳芽茶旁, 却多了几枚铜钱。
与此同时,乐都将军府内, 身披银甲的男人英姿威武,正俯在书案前匆匆写着一封信。
待落下最后一笔,又将信纸卷起绑在了窗前鸟笼里的鸽子腿上, 松手, 见它飞远后,这才推开门准备离去,然而身后却冷不丁响起一道温和的女声。
“程将军。”
程丹一顿, 随后回头笑了笑:“玉道长。”
“将军可是要去点兵了?”
“嗯, 未时一到, 大军即刻出发。”
玉守阶颔首,缓声道:“那祝将军此行旗开得胜,早日除去夷国这一大患。”
程丹眸光微动:“多谢。”
而后径直跨过门槛,那高大的身子离去后,方才被遮住的天光顿时倾泄进来,晃得刺眼。
北枭大军集结出发那刻,乐都城门大开,鸣角高亢,几乎响彻城内每一处。
二人站在一处鼓楼顶端,静静望着乌泱泱的军队远去。北枭的国君亦站在宫城的城墙上目送着大军,黑色冕冠下的眼神深远犀利,没有半点少年的稚嫩。
而远处长街十里,百姓们拥簇在街巷两边,高呼着欢送他们的将军出征,却无人回头看一眼那高台上的君王。
林元枫见状心中滋味莫名,眯了眯眼,低声道:“你觉得此战北枭能赢吗?”
等了好一会儿,身旁人都没有出声,她不禁转头看向玉守阶,却见对方正盯着她看,神情莫测。
她不豫地蹙起眉,女人这才回过神来,喉头滚动了一下:“什么?”
林元枫耐着性子,又将自己刚刚的问话重复了一遍,玉守阶闻言,淡淡移开视线道:“既然程将军先前说了叫我们等,那他必定是早有谋划,会赢的。”
“你就这么肯定?”
“嗯。”
林元枫便敛眉,轻轻地笑了一笑:“那就好,否则我们便是白等一场了。”
底下人影幢幢,在明烈的日光下仿若黑点。方才她还看得起劲,现下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在回味,刚刚玉守阶看她时的眼神。
如此幽深,如此诡谲,仿佛在看一个危险且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这样的注视,她并不陌生。因为这几日,玉守阶常像这样盯着她出神,那张总是情绪寡淡的面上此时更像蒙了层雾似的,波澜不显,叫人根本猜不出她暗地里又在琢磨些什么。
除此以外,还有一些隐秘的变化,只是这些变化,却比她盯着自己看时的眼神更难捉摸。
林元枫也想不出,对方究竟是从何时起,突然有了这些变化的。
明明她们这段时间一直在北枭境内游历,甚至没再管那个屠杀宗门的魔物的事,日子过得风平浪静,没有一点刺激。
林元枫莫名的,从中觉察出了些许微妙的不祥来。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
而自她来到这个副本世界起,已经过去三十七日了。
这具身体的记忆还是没有恢复,也不知那个可以让她恢复记忆的剧情点到底还要过多久才能触发。
***
北枭大军直抵边境与夷国的军马作战,二人也没闲着,动身跟随,藏匿在程丹的营帐附近观望。
只是,绝不能出手干涉。
刀剑相撞的冷光,和战马仰天的嘶鸣,是这段时间所见的最深刻的场景。待硝烟散去,旷野鼓噪的风吹过,战士们的尸体在泥土里渐渐腐烂,白骨曝野。
她们总坐在战场周围的高树上,身形荫于茂密的树冠间,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的发生。
林元枫却从不看两方军马交战厮杀的模样,只半躺着,一条腿懒懒垂下枝干,宽大的袖子遮住面容,佯装小憩。
没办法,血的味道让她本能地感到饥渴,而战场之上滋生出的狂乱气息,更是让她焦灼难安。
不过就算她不去看,玉守阶也会用那清清冷冷的嗓音,告知她每场战役的结果——此役北枭胜,或败。
而战况一如她们预料的那样,程丹已是筹谋多日,设计将夷国大部分人马困于一处幽谷之内悉数射杀,逼他们退出所占城池后乘胜追击,率兵反攻夷国境内。
只是没多久,北枭大军却被夷国人围伏陷入险境,粮草一时间也供应不上,情况十分危急。
那几日的天也阴沉沉的,入了夜更是萧索。驻扎在葱郁林间的军队只敢燃起两三架篝火照明,免得将夷国人引过来。
月影森寂,将军的营帐里常有郎将进出,各个面色肃然,不敢多言。
紫椴繁密的枝叶遮去了部分视线,眼前景象也跟着隐隐绰绰的。林元枫压下几根枝条,观望许久后,终于耐不住,轻轻开口道:“我们真的不能,帮一帮他们吗?”
玉守阶却不语,那把通体清正的长剑被她抱在臂弯里,黯淡的浮光下,她垂着眼帘,情绪难辨。
林元枫见她默然,又兀自叹了口气,喃喃:“要是程将军败了,只怕不但他会死,北枭也会落入夷国手中。”
她们在北枭境内游历了大半个月,多多少少也听闻了一些事。
听说那夷国全是尚未开化的野蛮人,国内除了贵族就是奴隶,根本没有平民这一身份可言。而且他们的国君还热衷祭祀,有时竟会用婴儿和少女来活祭。
此战若是败了,北枭国百姓的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
许是她的语气有点感伤,玉守阶偏过头来老神自在地看了她片刻,才悠悠道:“灵修是万不可插手凡人之间的事宜,但,邪魔可以。”
林元枫顿时扬眉:“那我岂不是可以将这些夷国人都给……”
“然后,你就会被一些闻风而来的灵修斩杀。”玉守阶不紧不慢地接着道,“头颅和四肢分家,永镇夷国国土之下。”
“……”
“如何?”
林元枫眨了下眼睛:“我相信,程将军能力挽狂澜的。”
冷不丁听见一阵沉重的皮履踏地的脚步声,抬眼望去,却见程丹不知何时掀开了营帐帘栊,在月下慢慢踱步着,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过了片刻,他忽地转身,朝营帐后面的这棵紫椴树走来。
“二位道长,你们在的吧?”
待走近后,他低低沉沉地开了口。
林元枫微诧,下意识看向玉守阶,后者倒是镇定,只淡淡应道:“将军有何事?”
“是有事欲与二位细说。”浓重的阴影里,程丹仰着头,神色不明,“还望二位来一趟我的营帐。”
“好。”
程丹得了答复,这才轻轻喟叹一声,负着手往回走去,那一向坚毅可靠的背影,此时竟显得有些沧桑。
俄顷,帐前那道厚重的门帘被风卷起一瞬,又很快落下,几乎叫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而营帐内燃着两盏铜灯,晦瞑的火光下,里头的布置甚是简陋,占据地方最多的,则是那一幅幅记述俨然的边防图和行军部署图。
“昨夜,我做了个梦……”
程丹静静在烛火旁站了片晌,突然伸手,将自己深衣的袖子往上一捋,语气微黯。
“梦里我的那些族人告诉我,若我此次不幸战死,你们只消砍下我的手臂和头颅,我的手自会为你们指引鹿尾山的方向。”
离了衣袖的遮蔽,那肌肉紧实的小臂上赫然生着一条殷红的细线,直延伸进被卷起的袖沿里,在深褐色的皮肤上显得尤为扎眼。
“今早一看,这条红线便莫名其妙地出现了。想来,这正是我族人留下的吧,而那个梦,应该也是他们托给我的。”
林元枫早就在他掀开袖子的那一刻,半是讶异半是古怪地盯着他臂上这条红线看了。
余光瞥了眼玉守阶,她还是老样子,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甚至还有点心神不属的模样。
“……砍下你的这只手和头颅?”林元枫想了想,收回目光,蹙眉道,“将军刚刚说,你的手能指引方向,那这头颅……”
程丹闻言,淡淡一笑:“而我的头颅,就劳烦你们到了鹿尾山后,交给我的族人,他们会安葬的。”
原来如此。
那听着倒是合理,他的同族也希望他若是不幸死在了战场上,也能依托他人魂归故里。
不过,这梦来得委实诡异,仿佛某种丧气的预兆,算到他会战死似的,还特意托梦前来告知后路,实在是……无怪,方才男人的脸色有点难看了。
“将军是觉得,这梦确有其事?”
一旁的玉守阶蓦地开口,两弯秾丽的眼睫在她白皙的脸上留下月牙似的剪影,薄凉浅淡,衬着那平和的语调,无端流露出点叫人难以忽视的深意来。
见程丹动了动嘴皮子,她在他出声前,又微微笑着添了一句,“梦里的,真的是你的族人?”
程丹面色微变,很快苦笑了一下:“如果没有臂上这条红线,我也以为只是个梦罢了。”
玉守阶深深看他一眼,道:“那将军可做好准备了?”
“准备?”程丹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我并不畏惧死亡,只是,就怕即使我战死了,也难除去夷国这一大患。”
“将军洪福齐天,所愿之事必能达成。”
玉守阶的视线在他身旁那两盏逐渐微弱的烛火上停留一霎,瞬息便移开,黑漆漆的眼瞳里唯有阅尽千帆后的平静,以及看破不说破的坦然。
程丹放下袖子,明明知晓她这只是客套的场面话罢了,还是扯着唇,有些恍惚地往帐外投去一眼。
“道长亦是。”他低声说,“所愿之事皆能成。”
于是双方便做下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
他若凯旋而归,则亲自领着她们去一趟纯阳之陵寻出鹿尾山的踪迹;但倘若不幸战死,那就照这个梦境所言,砍下他的手臂和头颅,由它们代之指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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