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僵滞一瞬, 二人却都没有回头。
林元枫睨了眼身侧的女人,后者眉头微攒,似乎有点不耐。
而身后的男人亦不出声, 沉着气,静静盯着她们。
林元枫只觉如芒在背, 悄悄伸出手,扯了扯身侧人的衣袖。
玉守阶转眸看她, 唇动了动, 竟露出点促狭的笑意来。
林元枫没料到她居然还有心思笑, 禁不住瞪她一眼,又用力扯了下手里的袖口。
对方这才回头,淡淡望向身后的男人,道:“师兄, 许久不见, 别来无恙。”
林元枫也跟着回头。玉无荒还是原来那副模样, 不过看着清减了许多, 那件云灰色的鹤氅披在他身上越显飘渺,但无损他那清隽的形仪。
只是见了玉守阶, 男人冷峻的眉眼间,还是多了点异样的情愫。
“嗯。”他低低应道,“别来无恙。”
二人面对面, 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林元枫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打着转, 也有点猜不出各自的心思。
不过,还真是像,不愧是师兄妹。
她暗叹, 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一步, 却见玉无荒朝她投来一眼, 视线甚是犀利。
他明显是看出了她的身份,皱了皱眉,但到底没说什么,复又看向玉守阶,问:“你也是来查彭王观被屠一事的?”
玉守阶神色没他那样复杂,很是坦然从容地反问:“端倪就在这里面吧?”
方才被屏障笼住的是一座高堂,已被大火烧得残破不堪,只留那红漆的檀木门和雕着蛟龙的巨柱。不知是不是残留了那魔物气息的缘故,看着总觉得比别处更阴邪些。
“嗯,这是彭王观弟子打坐用的静室。”玉无荒说着反手一挥,又在三人周围加了道屏障,顿时天地都像蒙了层雾一般,模模糊糊的。
林元枫见状挑眉,这是怕青晏宗的其他弟子看见她们吗?
“不止是彭王观,还有涿光宗、澄阳堂、雀山百叶门这几地,也都被那魔物给屠了。”
他一只手负在身后,那柄挂着玉坠的银剑就悬在腰间,语气冷沉。
“起初我们以为是寻仇,但后来才发现,这魔物其实是来取一样东西的。”
“什么东西?”
玉无荒叹道:“地底下的一样东西。从前我们只是听说,竟没想到,它是真的。”
玉守阶顿时蹙眉,看了眼静室,而后兀自抬步走向里面。
那儿到处横亘着被烧得七零八落的椽梁和檐檩,几乎无法落脚。她却如履平地,低头在废墟里找着什么似的。
林元枫赶忙跟上,却一时不察,脚给卡进那堆残木的缝隙里,不免“啧”了一声。
好不容易把脚拔出来,一抬头,就见不远处玉守阶忽然抽.出长剑,往面前用力一挥。
剑风旋起,猛地震开那些凌乱狼藉的木头,待尘烟散去,底下赫然露出个深不见底的洞。
林元枫只觉惊奇,三步并两步,很快跳到玉守阶身边,往这个洞里头探了探——黑黢黢的,看不见什么东西,但古怪的是,她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很熟悉的气息。
“那魔物就是从这洞里取走那东西的。”玉无荒仍站在原地,对玉守阶道,“虽然不清楚他要拿来做什么,但肯定是要用来生起祸端的。”
玉守阶沉吟不语,蹲下.身,莹白的手指浮在洞口上方转了转,目光幽幽道:“魔物的来历,你们可有线索了?”
“只知道出自司幽鬼域。他行踪甚是诡异,并没有谁见到他的模样,或者说……”玉无荒凉声道,“见到他的人都已经死了。”
林元枫暗自咋舌,不适宜地出起神来。
静默一霎后,玉无荒又开了口:“那魔物肯定还会下手,我们准备前往司幽鬼域一趟,寻一寻他的踪迹,你……”
他默了默,语气里不自觉多了点晦涩,“要不要一同前去?”
“一同?”玉守阶不咸不淡地道,“师兄,我已经不是青晏宗的人了。这宗主的位置,还是你坐着合适。”
“果然,你还是怨着我的。”玉无荒深深看她一眼,忽然道,“我有话想与你说。”
玉守阶不语,只幽幽朝林元枫投去一眼。
林元枫见状回神,有点懵。以为她是想让自己避嫌,刚想站起来,就听她淡淡开了口。
“不必了。”
玉守阶垂眼,手指轻轻敲击着冷硬的剑鞘,面上兴致缺缺的模样显得尤为冷淡。
“你要说什么,此刻都不重要了。因为,我们要走的路都已经不同了。”
玉无荒似是没料到会被拒绝,神情显而易见的一滞,随即喃喃:“是么?”
他低头,苦笑了一下。只一下,很快恢复如初,“既然你觉得不重要,那便不重要吧。”
林元枫在旁看得一头雾水,不多时,玉无荒倏而转身,竟就这么离去了。
他走后没多久,那道隐去她们身形的屏障也随之撤下,丝丝清凉的雨丝落在脸上,这才反应过来——下雨了。
林元枫抬起头,抹了把脸,问:“你们不叙旧了吗?”
玉守阶看也没看男人隐在薄薄雨雾中的背影一眼,心不在焉道:“没什么旧好叙的。”
“可是……”林元枫叹了口气,“好吧,那我们要去司幽鬼域吗?”
这个问题倒是让女人费了点心思,她沉吟片刻,反问:“你想去吗?”
林元枫很老实地回:“不想。”
开什么玩笑,谁想去那没有半点活气的白沙地,见那些人不人鬼不鬼流着涎水的怪物啊?
玉守阶笑了下:“你先前不都是那里面的吗?怎么还不愿意回去了?”
“我说了我失忆了,说不定只是误闯进去的,亦或是同你一样,也是被丢进去的呢。”
玉守阶“嗯”一声,敛了笑,若有所思地望向了远处,目光沉静。
半晌,才听见她那低低泠泠的嗓音响起:“还是去一趟吧。”
玉守阶压下眉眼,面上终于露出点凛冽的寒意来,是对着那屠杀宗门的魔物的。
“如果不去一探究竟,只怕全天下的门派都要给杀光了。而且,像这般厉害的魔物,我也是第一次见。”
“以前没有吗?”
玉守阶抿了抿唇:“至少,我没遇见过。”
林元枫不免也纠结起来。这么厉害的魔物,显然设定是这个世界的大反派了,该不会玉守阶的悲惨结局就和这魔物有关吧?
她现在手里没资料,但来到这个世界后得到的信息也不少了。
“那,就去一趟吧。”她道,“只是你确定不和你的同门一起去吗?只单单我们两个,不会很危险吗?”
说话间,雨势也大了些。颗颗分明的雨滴砸下来,如竹筒倒豆般,叫人不得不抬起袖子躲雨。
玉守阶原本是想说些什么的,见林元枫慌忙将袖子遮在头上避雨,只好止了话头,以剑画阵,拉住她臂弯。
眨眼间,她们便来到了方才看游会的街上,那儿店铺林立,随便哪处都可以躲雨。
定睛瞧了瞧,寻到一处茶铺,脚步便从容了许多,进门后拂去衣袍上沾染着的雨水的同时,还向小二要了壶热茶。
林元枫拉开长凳坐下,嘴也没闲着,将方才没得到回应的话又问了一遍。
玉守阶淡淡道:“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被逐出宗门吗?”
“因为你,犯了错。”
“嗯。”
林元枫试探地问:“大错,还是小错?”
小二端着热茶过来,呦呵道:“客官,请慢用!”
瓷青的两只杯盏落在她们面前,分别被倒入深褐色的茶水,热气攀上女人乌黑的眼,她微微启唇,道:“大错。”
林元枫默然,转动着杯子,静静听她将往事道来。
这世间有种秽物,叫厌鬼。最擅长附着人心,激发人心深处对旁人最大的恶,从而诱使人互相残杀。
当时青晏仙宗附近有个村庄,叫庄家村。那儿的一半村民,竟都被厌鬼给附着了,整个村子随之变得不对劲起来。
那一半村民每天不再去干农活,而是都待在家里,扎着小人,用最恶毒地话诅咒自己的左邻右舍,谩骂声几乎弥漫整个村庄。
这厌鬼的麻烦之处就在于,它与普通邪魔秽物不同,只要附着在人的身上,便几乎与人合而为一,再难脱离出来。
故而灵修要对付被它附着的人时,是没办法使用任何术法的,就算用了也无效。
玉守阶得知后,因为她先前对付过这玩意,便亲自带着几个青晏宗的弟子前往庄家村。
一开始都甚是顺利,那些被厌鬼附着的村民也在她预料之内安静地沉睡下去。只是当她准备驱除这些村民体内的厌鬼时,意外却发生了。
旁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根本没人亲眼目睹,或者说,亲眼目睹的人都已经死去了。
当玉守阶清醒过来时,村子里混乱一片,血色染红了每一寸土地。那些尸体歪七扭八地躺在地上,手里都拿着染血的锄头或菜刀,其中,甚至还有她带来的那几名弟子。
而她看了看自己,霜白的衣袍一如最初那般纤尘不染,连剑身都是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异样——很明显,人不是她杀的,他们应该是受了厌鬼的影响,才突然自相残杀的。
但当时她脑中想起的,却是很久之前,自己身上浮现出的那缕缕魔气。
诡谲,阴森,煞气腾腾。正是她无法脱罪的证明。
宗门里的人却不知此事,只当她决策失误。宗主犯错,也要受到应有的惩罚,更何况是这样的大错。
那些资历较高的长老们要关她禁闭,责令她面壁思过,至少三年不得出关。
而这时,一直沉默的玉无荒却突然开了口,面无表情道:“我以为,此事实乃我青晏之耻,若只是关个禁闭,恐怕愧对各位仙祖。”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但还是有长老顺势问道:“那无荒以为如何呢?”
玉无荒静静盯着玉守阶看了许久,才垂下眼帘,冷冷淡淡道:“当然是除去宗主一位,逐出宗门了。”
……
小城里的茶喝起来并不爽口,苦大于甘。林元枫啜了一口,便被苦得眉都皱了起来。
再看玉守阶,却是面色平静,连语气都是轻描淡写的,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
林元枫听完后心里愈是不是滋味,忍不住开口:“然后,你在离了宗门后,就被那个什么玉初淮长老偷袭,哦不对,他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才会这样,这之后,你就被他送进了司幽鬼域,对吗?”
玉守阶:“嗯,大体就是这样。”
林元枫想了想,还是好奇得厉害:“那你和玉无荒……”
玉守阶摩挲着茶杯边缘,抬一抬眼皮看她:“我和他,怎么了?”
林元枫唔一声,还以为对方是在闹别扭,便道:“没怎么。”
明显,这两人是青梅竹马,若说没点多余的感情,那是瞎子才会信的话。
她放下茶杯,支着脑袋幽幽望向了茶铺门外密集的雨帘。
她们坐在靠门的位置,附近没坐其他客人。掌柜的在柜台后面打着盹,小二送完茶水,又拐进后院里去了。
潮气沿着湿漉漉的门槛慢慢渗进来,过往行人撑着油纸伞匆匆路过。只是雨下得都这样大了,却还能听见街上那游会击鼓时的啷当响声。
一时间周围显得很安静,仿佛只剩她们两个似的。
“玉守阶。”
她突然含糊地叫了她一声。
“那你当时,难过吗?”
“什么?”
她微微侧头看她:“被逐出宗门的时候,难过吗?”
玉守阶饮茶的动作一顿,似乎是在疑惑她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沉默片刻,才低声道:“不是很难过。”
林元枫:“喔。”
她像是明白过来什么,又转过头去,没心没肺地打了个呵欠,继续百无聊赖地盯着那雨幕看。
“等雨停了,就去司幽鬼域看看吧。”她说。
***
许久,阵隐,人现。
眼前黄沙漫天,连盛日都模糊不清,像是绸缎上被烫出的一个洞,徒留焦灼的轮廓。
玉守阶沉沉道:“待会跟紧我,别跟丢了。”
林元枫打量着这片漫漫黄沙,“嗯”了一声。
“这里就是明桑古国吗?”她突然问。
玉守阶道:“不是。这里只是边缘,司幽鬼域里头才是。”
林元枫不免感慨:“确实,是一片死地啊。”
跟着玉守阶往前复行数步,突然刮起一阵狂风,简直是贴着耳朵擦过,打得肌肤生疼。
突然,对方一停脚步,伸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林元枫勉强睁开眼朝前望去,却见面前有一道漩涡似的风门,似一只阴森森的眼,冷冷瞪着她们。
“走。”
仓促间,只听见这么一声,她便被玉守阶牵着硬生生一头扎了进去。
瞬间,狂风乍止,有苍凉的嗥叫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狼,似虎,总之古怪得很。
天色也顷刻暗沉了下来,整个天地蒙在一块黑布下似的,光亮稀微,底下仍是那白得如雪的沙地,这是黑暗里唯一抢眼的亮色。
林元枫暗自吐出一口气,竟觉轻松不少。转头看眼身侧的玉守阶,女人面不改色的,也看不出多难受的样子。
她们在一处空旷地,没有那日可怖狰狞的怪物,只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烁烁白沙。
玉守阶带着她来到一块巨大的玄石后面,凝神,再一次召出了剑鞘里的那道青鹤虚影。
不过这次,它的光线显然黯淡了许多,连身形都缩小了一些。
青鹤慢腾腾地扑着翅膀飞出,再不似从前那般灵敏轻快。
林元枫甚至能看清它是如何扇动自己的翅膀的,不免汗颜:“它这是,没力气了?”
玉守阶睨她一眼,只言简意赅道:“司幽鬼域会限制灵修的灵力。”
这限制也太过了吧?!!
那青鹤总算飞远了,林元枫却有些惴惴不安的,生怕它被这里的邪魔发现了。
踌躇片刻,提议道:“要不,我去四处看看?”
玉守阶不语。
林元枫和她对视半晌,才见她点了一下头:“嗯,当心些。”
她说完又抬手,在她眉心画了一道符,淡笑道,“要是走丢了,或者是遇上什么了,拍拍这里,我便立刻赶到来找你。”
林元枫摸了摸额头,腹诽,在这里,应该还是她过得更如鱼得水些吧。
万籁俱寂,行走在这样的地方,却有些进入梦境的错觉,安静诡异的不可思议。
林元枫也说不上来诡异在哪里,总觉得在这种地方,走着走着遇上几个妖魔鬼怪才是正常的。
然而此刻风平浪静,地上连只蚂蚁都没有,难免叫人有些毛骨悚然——说不定,那些鬼东西就在暗地里偷偷看着她呢。
林元枫觉得这样不妙,想了想,心念一动,还是化为了巨犬的模样,奔走在这片白茫茫的沙地里。
然而跑出许久,周围环境竟没怎么变,似乎还是原来的模样。
她咬牙,停住脚步找了找方向,遵循本能朝某处走去。
沙子被宽大的脚掌踩开,窸窣作响。好几次她犹豫着要不要拍拍额头,但想了想,还是准备再走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隐隐约约出现了个破败的屋宇,被飞舞的流沙遮蔽,看着甚是沧桑。
林元枫走近,绕着它走了一圈,才发现它居然还有门。
那门也是歪歪斜斜,斑驳的门板上满是划痕,堪堪挡住屋里的景象。
她舔了下唇,又化回了人形,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目光随之往屋里望去。
而后,不过一眼,便不由得愣在原地,好半天,才晃过神来,拍了下额头。
——呼。
无端清风起,绕着她打旋转了转,眼前随即隐隐约约出现了个人影。再然后,人影越发清晰,从深刻的眉眼,到抿着的,有些不豫的唇。
“我还以为,你被什么东西叼去吃了呢。”玉守阶不冷不热道。
林元枫却不理会她的不满,只指了指她身后的塑像,道:“看。”
玉守阶回头看去,目光同样一顿:“这是……”
“为了纪念谁或是寻求庇护立的像吧。”林元枫仰起头,“肯定不是这儿的邪魔立的,应该是几百年前明桑古国的百姓立的。”
这塑像足有八尺高,几乎顶出屋檐。通身由上好的紫檀木雕琢而成,如真人在世,就连那飘动的衣袖,都做的栩栩如生,每一处纹理褶皱都是极尽细致。
只可惜,这像身着罩袍,遮去了上半张脸,只露出了线条流丽的下颌以及那微微勾着的唇。
不过看得出,塑像雕的是位女人,她腰上悬着两把剑,腕戴圆镯,低着头,似垂悯众生,飘然而圣洁。
二人静默许久,林元枫忍不住问:“你知道她是谁吗?”
玉守阶蹙眉:“不知道。”
“能被百姓立像的,都是很有名的灵修吧?”
“就算是,按照年份,她不是飞升成仙了,就是死去了。”
“不会留下什么画像吗?”
“一般不会。”玉守阶叹了口气,“即使是青晏的仙祖,我也很少见到有关他们的画像,就算有,也与他们飞升成仙时的模样大相径庭。”
“好吧。”林元枫颇为惋惜的,怔怔盯着这塑像片晌,心底竟突兀地冒出一个想法。
——她见过这尊塑像,很多次。
那修长如玉的身姿,那低头俯视众生的姿态,她都不陌生。
林元枫情不自禁抚了下心口,垂眼,目光闪烁地瞥向了别处。
“走吧。”玉守阶忽然道,“此地不宜久留。”
“那,你找到什么了吗?”
“没有。”她无奈道,“方才在彭王观的时候,我取了一丝半点那魔物的气息藏在剑鞘里,想让剑灵顺着这气息将这魔物找出,只可惜一无所获。”
林元枫了然,冷不丁间,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爬搔声。
这声音意味着什么,二人都清楚。
玉守阶面色微沉,镇静地在地上迅速画出缩地阵,随后对她道:“走!”
刺目的白光一闪,破屋里,木像一动不动的,带着悲悯的神性宽容地看着那些蛇一样的怪物爬蹿进来,见里头空无一人,又悻悻地爬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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